信任  情感  关爱  创伤  童年

　　第 70 章
　　
　　柯尔顿把他的公文箱，放在越野车的后座上，爬上驾驶座，痛苦地看到斯嘉莱和柯萝琳，正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庄严地注视着他。
　　他从车窗伸出手挥着，小心翼翼地不让他衬衫的袖子粘在灼伤的皮肤上。
　　“再见，”他喊道。“再见！”
　　她们俩，都没有挥手。
　　他把胳膊抽回到车里，转动钥匙，发动机轰鸣起来。
　　当他把脚压在油门上时，他才感到如释重负。车子开始在车道上缓缓移动，带着他一寸一寸地离开昆兰西亚。
　　他感到有些心力交瘁。他身体的每个部位，好像都受到了伤害。
　　昨天晚上的记忆依然很模糊。他记得是要清空酒柜里的东西，可后来却用烧烤点火器的前端把自己给烧了。在那之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天早上他是在柯萝琳的游戏室里醒来的。
　　黛蓝儿坐在他旁边的乘客座位上，她的双臂交叉着，像是在保护自己的身体似的。
　　他不知道为什么，整个上午都对她感到奇怪的羞愧。她曾经在他的梦里出现过，她的脸那么靠近，他都能数出她的睫毛。至少，他认为那是梦。
　　他突然后悔决定，让黛蓝儿代替雷昂送他去机场。
　　前一天看到她潦草的工作清单后，他知道今天她要去超市买东西，所以他建议她可以一举两得。他想在开车的路上，能有机会和她好好聊一聊，谈谈这个周末，看看她在想什么。
　　不过，现在他真希望自己能闭嘴。
　　他们默默地驶出大门，越过颠簸不平的泥泞土路。黛蓝儿按下仪表板上的按钮，徒劳地寻找收音机的信号。
　　柯尔顿偷偷看了一眼，他在后视镜中的倒影。在右眼下端有几处瘀伤，左脸颊上有两道细细的抓痕，鼻梁上还有一道大一点的划痕。
　　黛蓝儿还没对此，有过什么品头论足。实际上，她一直都非常安静。
　　可他却感到越来越不安。
　　他们开到了泥土路的尽头，头顶的天空，就像敞篷车的车顶一样敞开了。
　　柯尔顿把车上的收音机打开了。一首歌，一首在八十年代风靡一时的通俗歌曲，从电波里传出来，伴着他们奋勇向前。
　　他们把车开到了大路上。黛蓝儿向后仰着，她的头转向窗户。
　　所有显示正常生活的标记，开始从他们车边飞驰而过，野餐椅，环形交叉路口，路标，路灯。
　　柯尔顿很想知道，她是否也在想着同样的事情：在他们失去这些的时候，才发现这一切竟是如此震惊，令人难忘。
　　在这方面，柯尔顿认为，昆兰西亚有点像山里的老家。你可以在那里待上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可你一旦回到外面的世界里，好像就再也没有时间回去了。
　　柯尔顿清了清嗓子。他不得不说些什么，他不得不解决这个问题，让黛蓝儿站到他这边来。
　　“真的，”他说。“真是一个难忘的周末。”
　　他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从哪个角度去理解。不管是昨天斯嘉莱的糟糕表现，还是昨晚他的言谈举止，都让黛蓝儿感到了震惊，也可能是被吓着了。或他，或她，或两者兼而有之，或完全是别的什么。
　　他们继续向前开着，沿着一条支路平稳前行，并很快加入了高速公路的车流。
　　柯尔顿等待着，感觉到黛蓝儿想说些什么，但又不能说，或者不想说。有一次，她张开了嘴，但还是没说，好像是要想想再说似的。
　　“我说，”他看了一眼黛蓝儿，“说起昨天发生的事，我知道这有点奇怪。”
　　黛蓝儿低下头。她没有给他任何信息反馈。
　　那么从哪里开始呢？他认为，最重要的是，要让黛蓝儿对斯嘉莱保持信心。因为最后，她和斯嘉莱不得不互相照顾。
　　也许他应该说出真相，说实话才是最好的解决方案。
　　“我是说，你必须要理解斯嘉莱。她经历了很多。她的童年，嗯，很艰难。”
　　黛蓝儿皱了皱眉。“她说那时很艰苦。她说她是在一个不太富裕的郊区农场里长大，叫她黑面包。”
　　“是的。她就是这样告诉别人的。当然，还不仅如此。”
　　黛蓝儿安静下来，摇了摇头。
　　柯尔顿想了一会儿。“有个孩子对她很重要，但这对我们来说很难。我们有很多问题，也有不少失败的尝试。过程太多了。我们几乎都放弃了希望。所以，柯萝琳是…是一个奇迹。”
　　信号正确，他改变了车道。
　　斯嘉莱的话，在他的脑海里回荡着：她喜欢你。
　　“可后来柯萝琳生病了。” 他又匆匆瞥了一眼黛蓝儿。“我们都挺过来了，但这次经历留下了印记。我相信你能想象得到。”
　　她喜欢你。
　　“斯嘉莱一直不想住在多伦多，很想在远离大都市的湖边一个什么地方生活。所以当我们找到昆兰西亚时，看起来非常理想，是一个我们可以重新开始的地方。”
　　她喜欢你。
　　“不过到现在，我一直很担心，这样的隔离，时间长了会给人造成伤害。我太太一直很敏感，但是最近……”他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我想我们都是人，我们都会犯错。我们都会反应过度，因为我们所有的人，都会尽我们的所能，去保护我们所爱的人。对吧？”
　　她喜欢你。
　　他又偷偷瞥了她一眼。和她在一起的生活，会是个什么样子呢？如果他们有外遇，彼此会远离吗？他们在一起会让彼此开心吗？他们会成为灵魂伴侣吗？
　　他回想起，以前和斯嘉莱一起度假时的情景，假如删除了妻子，而把黛蓝儿粘贴到她的位置。在私人别墅里喝着鸡尾酒，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她那光滑的身体正贴着他的身体，她的舌头舔着他的嘴唇，她的双手插进他的头发里。
　　但是，不。他永远不会离开她。永远不会。
　　一种空白的茫然和绝望的感觉，沉在了他的内心里。
　　他攥起手指，握紧了方向盘。
　　“请尽量不要对她太苛刻。黛蓝儿，她喜欢你的。” 他停顿了一下。“我们都喜欢你。”
　　黛蓝儿点点头，这让他松了一口气，多少放心了一些。
　　“你现在是这个家庭中的一员，”他继续说道。“你是我们丢失了的一部分。无论我们过去曾经遇到过什么问题，你正在帮助我们解决这些问题，而且我们也希望能反过来帮助你。我想我们可以一起面对我们的问题。不过，要做到这一点，必须彼此接受对方的缺点，以及别的什么。”
　　他的话在空中飘扬着。然后，他从眼角看到黛蓝儿擦了擦她脸颊上的什么东西。
　　“ 缺点？” 她说着，好像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以后。“谁没有缺点？你没有吗？”
　　柯尔顿咧嘴一笑，放松了握着方向盘的手。
　　他抓住她了。
　　
　　第 71 章
　　
　　我不大确定，但我想我是在天堂。只有在天堂里，才会这么安宁，这么平和，这么舒展。
　　我从未见过这么多漂亮的人。如此美丽，如此友好，如此耐心，如此平易近人。我想问问他们，在这里做什么。我想问问他们，在这里能做什么。
　　当我张开嘴时，却有一只蜘蛛爬了出来。我环顾着四周，可我一直记得，我的眼睛是闭着的。也许，只有闭着的眼睛，才能看得很远很远，才能看得见天堂
　　我能听到附近有声音。是两个人，两位漂亮的医生。
　　他们在跟我说话，问我问题，按我皮肤，剥去表皮，想看看里面有什么。
　　但是，医生都想要骗我。他们假装是我的丈夫，这样就能让我和他们说话了，就可以给他们一些有关……一些事情的信息。那些重要的事情。
　　但是，关键还是在他们身上，他们为什么还要提到我丈夫。
　　我不会说话的，尤其是不会和他说话。我现在讨厌他。他不在我的身旁。他离开了我们。他总是离开我们。而且他不会和我交换位置，他甚至拒绝彼此交换位置，不想换位思考，所以他永远都不知道，永远都体会不到，我会是一种什么感觉。
　　他永远不会明白的。
　　最后，那些漂亮的医生也放弃了，也走开了。只剩下我一个人。
　　不，我不是一个人，我妈妈和我在一起。她不会离我而去的，不会的。
　　那天，是我妈妈开车送我回家的。我们沿着一条路开了很长时间。当时，我又发脾气了，我怎么总是发脾气。我对妈妈大喊大叫着。妈妈也对我大声喊叫着。我受够了，我受够了。我伸手去开车门。
　　我妈妈猛拉方向盘。
　　前面，有一棵树，车冲了过去。
　　汽车爆了，像一颗地雷，炸了。所有的零件都破碎了，飞向了天，在空中旋转着，然后坠落着。我也跟着飞了出去。
　　后来，我不飞了，飞不了啦。
　　我歪斜地坐着等着。一个扭曲的金属块，躺在我的脚下。周围到处是橙色的玻璃碎片。有什么东西在压着我，让我动弹不得。
　　我低头一看，是妈妈肿大了的头，重重地压在我的大腿上。她看起来很不舒服，我试着推了她一下，可是我的胳膊和手上都沾满了鲜血。她发出潮湿而微弱的声音。“别害怕，亲爱的，”她说。“一切都会好的。妈妈在这儿呢。”
　　妈妈在这儿呢，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抚摸着她圆圆的脸。我很难过，也很抱歉。一切都是我的错。“别担心，妈妈。我会让你更好的。我会照顾好你的。”
　　不远处闪烁着明亮的灯光，蓝色的和红色的，从来没有感觉到这么亲切，这么温暖的灯光。
　　踩踏的声音，越来越近。皮靴砸在沥青上的声音。
　　我又往下看。我的手臂，像一张新纸，白白净净的。
　　我独自一个人。
　　我独自一个人。
　　周围那些漂亮的人们，都哪儿去了呢？他们不是美丽吗，他们不是友好吗，他们不是耐心吗，他们不是平易近人吗？
　　我还是在天堂吗？
　　
　　第 72 章
　　
　　黛蓝儿把剪草机和除边机都拖到了草地上。她先把剪草机发动了，让它转起来，尽量贴近地面，还要保持好距离，免得把土给卷起来。
　　在柯尔顿回来前做准备工作的时候，最远的那一片花园里的杂草，还没有来得及剪。现在还留在那里，等着她安排时间和设备去干，好在现在从容多了，她想自己就可以应付得了。
　　这片地，比其他地方都要荒，草长得又高又硬，再加上一些粗粗细细的树根，干起来很费劲。
　　黛蓝儿一边干一边皱着眉头，额头紧张得直冒汗。
　　柯尔顿飞回多伦多已经有十天了。
　　十天来，她一直在回想着，他回来三天中的每一个细节，有时她想得都有点偏头痛。
　　他们跳进游泳池的那个夜晚，和背包客交涉的那个下午，他们在日落点亲吻的那个黄昏，这些都意味着什么？
　　还有最后那天去机场的路上，那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可柯尔顿坚持要她和他一起去，她也认为他的意思是可以和她单独谈谈，但却没有情感表达，没有如何解释，甚至连道歉都没有。
　　他一路上都谈着斯嘉莱，而黛蓝儿觉得自己被出卖了。
　　他怎么能无视他们曾接吻过的事实呢？她感到困惑，感到好像在偷情似的。等回到昆兰西亚之后，她无法用眼睛直视斯嘉莱。
　　但是，现在她有几天的时间来回顾和处理这些事情。她认为自己其实也没有做错什么事情。而且，很有可能，柯尔顿也没做错什么。
　　在黛蓝儿的脑海里，她一遍又一遍地重温着那天的接吻，重新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吻，而更像是一个意外，或是一个偶然。是自己想得多了。
　　不过，她想得越多，就越想知道自己怎么会误以为是一个接吻呢。是柯尔顿喝醉了，他一点也没有过分的动作。他绊倒了，摔倒在她的身上，两人的脸只是撞到了一起。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一直把这次相逢浪漫化，直到她脑海中，浮现出呼啸山庄一样的场景。
　　她把注意力太集中在他的嘴唇上了，而忽略了他手臂上烧伤的痕迹。她还记得自己当时的兴奋，却忘了自己当时的恐惧。在她把柯尔顿推开在地上的那一刻，她甚至是把他都挡在了门外。
　　所有这一切，在他离开的一天之后，都又回到了现实之中。时间久了，再回想起来，整个事情似乎并不那么浪漫了。
　　经过深思熟虑，黛蓝儿别无选择，只能设法忘记那整个周末。
　　她无法解开谜团，再想得多了就感到头疼。所以她原谅了自己，也原谅了柯尔顿，甚至原谅了斯嘉莱。去吓唬那些迷路的魁北克人，可能还是因为他们都太敏感了，太疲惫了，他们在那几天里喝得太多了。
　　她决心抛去杂念，继续前进。
　　但这不那么容易。
　　首先，她遭受了又一次惊恐的攻击，这是她在三个月中的第二次了，十分令人担忧。与柯尔顿相遇的那天，带给她同样的黑色惊恐，是她差点被公交车撞上了。这已经好多年没有发生过了，但她知道同样惊恐的漩涡，曾在她小时候困扰过她，是她内心不好的状态。
　　经过多年的治疗，杨医生宣称，已经保持了她精神和情感的健康，但黛蓝儿一直知道它仍然在某个地方，在里面潜伏着。现在，似乎又回来了。
　　其次，她无法摆脱在昆兰西亚发生了的一些事情，她还不知道的一些事情。开始，是斯嘉莱的行为。 不要对她太苛刻， 柯尔顿在车里说的，而黛蓝儿不这样想。但是她不明白。当然，可能是斯嘉莱自我保护过度了吧。那好吧。但这能解释她对背包客们的强烈反应吗？
　　现在看来，她对自己的过去并不诚实，是什么伤害了她？尤其是当黛蓝儿对自己的过去如此坦诚的时候。大湖，大房子，烧烤……有多少是真实的？柯尔顿所说的，童年的艰难，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然后，是药柜。黛蓝儿一直在想柯萝琳的病。她没有看到柯萝琳真正病症的证据：没有突发，没有呕吐，没有丧失能力，甚至没有轻度发烧。
　　她问着自己，那意味着什么。斯嘉莱保持警惕，坚持用药。也许对太阳过敏，只是在一年中的某些时段才有反应。但是斯嘉莱每天早上，都给女儿涂上厚厚的防晒霜，喂她一把的药片，一种令人不快的怀疑，开始在黛蓝儿的内心里升腾。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黛蓝儿担心自己会坠入爱河。她不能肯定，但是所有迹象似乎表明了这一点。以前有限的经验在告诉她，爱情全是关于来电（检查一下自己），快乐（检查一下自己），渴望（检查一下自己）和痛苦（检查一下自己），此外还有，食欲减退和性感梦境（检查一下自己），所有这些都非常令人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