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0年元月下旬，湘南大地扬灰撒盐，覆羽堆鳞。池塘冰冻，苍山白头。朔风凛冽，瑞雪飘飘。
　　二十五日上午十时许，彭佑武正在训练新兵，忽报有人找他，于是跺脚道：“不是见我没空吗？”言毕，狐疑地问：“谁找我？”来人道：“他说你见了便知。”彭佑武莫名其妙，只得向副官交待一番，随后搓着冻得发红的手与卫兵离了训练场。
　　回到指挥所，见屋里火炉边坐着两人。来人均青衣皂裤，戴黑棉帽，踏胶底黄皮鞋，一人腰插短枪，另一个胸前一支冲锋枪，脸和手冻得通红，这人见了彭佑武，站起来咧嘴道：“好久不见彭老弟，你精神多了，看来枣梨沟的雪都养人哪。”彭佑武做了个请坐的手势，漫不经心地问道：“哪儿来？”
　　佩短枪的那人看了看对方的卫兵，彭佑武手一挥，卫兵便乖巧地退了出去。于是那人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细声道：“我叫张超，从东面来，是解放军的一名参谋……”话未说完，惊得彭佑武慌忙掏枪，旁边那人将冲锋枪一横，低沉地喝道：“小心走火!” 彭佑武见状，无奈地将手从枪套边挪开。
　　“不要紧张嘛。”张超随和地说。“今天我俩奉首长和你堂兄的命令，专程给你送封信来。”说罢把信递过去，继续说：“我们盯着这儿有一段时间了，原先时机不成熟，故没来打扰；现在是时候了，也就给你送封信来。如今我军枪炮如林，兵马如雨。旌旗所指无不披靡，兵锋所到尽悉束戈。在我军强大的政治感召和军事威慑下，许多国民党的军政要员审时度势弃暗投明。从去年九月至十二月，三个月中，聚集在两广地区的余汉谋、白崇禧集团近三十万人马被歼。在大西南，喧嚣尘上的川西会战纸上谈兵，成了画饼。除西昌的贺国光尚有三万左右国军残余外，西南四省均告解放。贵阳、重庆、成都、邛崃等城市回到了人民的手中。”略停，他接着道：“盘踞在嘉禾、蓝山、临武与华阴山一带王凌俊的交警二旅、谢声溢的湘南纵队和李青贡的保一师已被歼灭，湘南行署辖下二十七县市随着欧品的通电起义宣告和平解放。湘南只剩下仍在负隅顽抗的二0五反共独立师以及反共救国军零陵支队两支残匪，就像门前叶尽的梧桐，显得如此的孱弱、孤单和落寞。刘正阳的第二团被歼后，二0五反共独立师已成风中烛、油尽灯。你出身行伍，清楚独立师与顺应潮流通电起义的新七军、方五湖的野战师在兵员、装备、后勤补给、士兵素质诸方面的差距，与负隅顽抗最终被剿灭的交警第二旅、湘南纵队的装备与素质更是望尘莫及。遗憾地是你深知刘正阳翻不了云也覆不了雨，为何身陷其中而不自拔呢？”
　　唐三儿接住话荏说：“彭老弟，自宁远—梅山雨岭战斗后，我军己休整月余，不日将进山清剿顽匪净化山河。随着刘小龙整团被歼，独立师残部已无战斗力了可言了，完全丧失了与我团抗衡的能力，对此我想你们的司令刘正阳都不会怀疑吧。彭老弟，我与你都是山区的儿女，是这广袤大广岭的主人。为了能尽早结束山区的战事，减少百姓的苦难和双方人员的伤亡，我们真诚地希你率部起义，这对山区黎民、对双方战士都是大有裨益的。我们真诚希望你能为桑梓做一份贡献，为后世留一段佳话。”
　　张超站起来道：“别的恕我们不再赘述，你堂兄的信上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们给你几天的时间充分地考虑，望你把握机会。后会有期。”
　　听了对方一番利害陈述，彭佑武心中十分茫然。今见对方走了，于是拆开堂兄的来信，只见上面书云：
　　佑武吾弟：
　　近来风寒雪飘，训练起居适时保暖。
　　四月前，亦即二0五反共独立师成立之初，愚兄曾劝你解甲归田，你非但没有接受，反而拉着你俩兄去了。龙石林三团惨败后，愚兄曾致一函，望你勒马 回首。也许人微言轻，信如泥牛入海，鄙意未纳。
　　至去岁末，白崇禧、胡宗南两大军事集团己被歼灭，在中国大地上，今己无任何力量可以阻挡人民解放军的前进步伐。现在我四大野战军谨遵伟大的人民领袖毛主席和朱总司令的命令，正全力追剿拒绝投降的国民党残余军队和土匪武装。
　　我们民族的血流得太多了，社会财富损耗太大了，国家元气早己大伤。从八年抗战迄今，我们牺牲了多少英雄儿女，又有多少无辜的生灵在战火中涂炭，有多少城镇家园被焚。作为一名军人，你安能置芸芸众生于不顾。
　　如火如荼波澜壮阔的人民解放战争已近尾声，山区的剿匪斗争同样取得了巨大的胜利，对二0五反共独立师残余力量的后续清剿行将展开。愚兄知你良知未泯，值此生死存亡之际，我奉团首长和姜县长之命给你写下此信。望你辩明形势，幡然醒悟，率部投身到肃清山区残匪的伟大事业中来。如此则山区百姓甚幸，你与部属甚幸，我们甚幸。
　　如弟执迷不悟，决意拿山区无辜生灵作筹码，以手下数百将士性命作赌注，则我军为挽救山区百万生灵计，将坚决用武力踏平大广岭，届时你将成为人民的罪人。勿谓言之不预。
　　即颂，顺安。
　　愚兄：希彪
　　一九五0年元月二十三日
　　彭佑武览毕，急出门寻那送信人时，茫茫雪地里两行脚印蜿蜒向东，对方身影早己消失在前边风雪交加的山林里。彭佑武怅然若失地退回屋里，将信折好后塞入墙缝中。
　　堂兄上次的来信已经收到，此刻读了这封由共军团参谋专程送来的信，心灵受到了巨大的震撼。他一直当这个堂兄以前的劝告为一介布衣之言。今天他受命于军队和地方政府草拟此信，言词之中既有规劝也有警告，没想到这个平凡朴实貌不惊人的堂兄居然是一名共产党员，更让他匪夷所思的是最近他被任命为彭城乡乡长。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回到训练场，彭佑武见这里训练依旧。副官搓着冻得发红的手，过来问道：“家里来人了？”他迟疑地点了点头。
　　冬日天短。下午训练结束后，夜幕伴着灰色的寒云悄然降临了。彭佑武向手中呵了口气，望着远处逐渐模糊的峰峦，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对副官说：“来一下指挥所。”
　　在这风云变幻之秋，副官见顶头上司说话时眼中隐隐透出一丝不安，遂一声不吭地陪伴他朝指挥所走去。炉中新添了炭，密闭狭小的屋里和暖如春，副官忙将伸手去烤火，随后向炉中又添了几块炭。彭佑武关了门，踌躇半晌才从墙缝中抠出堂兄的来信，无言地递给面前的助手。
　　副官在昏黄的余辉中细阅来函，最后凝重地抬起头来，脸仿佛被这寒风冷雪冻住了，声音细得宛若蚊子：“有必要认真考虑一下，尔后做出个决定。不管最后的选向如何，在没有正式付诸行动之前，此事都都不宜声张。”彭佑武自言自语道：“这是第三封了，过几天来要结果。”说完收回信纸投于火盆，直至化为灰烬，才神情庄重地说：“他们讲盯着这儿很久了，又说他们的兵力损耗已获补充，我判断对方进山作战的部署业已完成，新的行动如箭在弦，迫在眉睫了。”他卷了支烟递给副官，自己重新卷了一支，于是两人闷头吸了起来。
　　烟在手指间燃烧，心仿佛在被烟头炙着。彭佑武心乱如麻道：“这里的警卫力量太过单薄，对方进出如入无人之境，要想抵挡共军的攻击，无异妄想，而我们的周围肯定有无数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在关注着。”他猛吸一口烟，然后轻轻地吐着，木然看着漫漫消散的烟圈说：“这是一个关系到拯救数百弟兄性命弥足珍贵的机会。再与共军争斗，除了徒增流血和伤亡，已无意义。”
　　他失神地道：“从四六年七月迄今，仅仅三年多时间，数百万装备精良的国军烟消云散。江山易主，遍地红旗。犹记龙石林两营被歼、二团覆灭，前事不远。无论如何我们不可重蹈覆辙，否则……”
　　副官痛心疾首道：“全面内战爆发之初，共军只有一百多万野战军，装备简陋简直不堪一击。而国军有四百多万正规军，装备远胜共军。八年抗战，人心思安。然而国府为实现军令、政令之统一，全面推行‘勘乱’之国策。结果匪越剿越多，国军越打越少。自阴历九月中旬以来，”副官接着道，“大广岭反共复兴基地东面广大城乡丢失。今二团、三团建制虽得恢复，表面看独立师又得到了恢复壮大，届时真要驱使这些毫无作战经验且纪律涣散的队伍去对抗强悍的共军，无异放羊逐虎，可想而知结果的悲惨。就算能闹出点名堂来，那也顶多是弥留之际的回光返照。”
　　他怆然说：“古人崇尚文以谏死，武以裹革。而今文多媚共，武众反叛，恶风助长，九州八极尽附共党，江山遍赤。时乎？ 运乎？ 人心乎？”副官丢了烟蒂，站起来说：“近来我苦闷透了，悲观极了。现在他们派人来递达善意，我们必须抓住这个机会。过了这个村再没那个店，是为自己和手下弟兄的前途命运考虑的时候了。”
　　元月二十一日午后，彭佑文闲着没事，便出平石村溜跶。很久没出来走动了，今日出来陡见光枫秃桐，万山荣枯，不免叹息一番。凭高四顾，远山近峦白雪皑皑，宛如无瑕白玉般，心中不免喜爱。想起‘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便欲仿效旧时墨客骚人作几首咏雪的诗词以充文雅，于是沿着村道向东北小径走去，边走边挖肝搜肺，梳理胆肠，口中念念有词说：
　　北风摧碧树，倦鸟栖何处？ 长空雪纷飞，江山玉银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