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  女人  穷苦  命运

　　择了日子安葬，年初五，南方大雪漫飞，雪厚足一尺。村里叔侄，银花娘家人，成小米娘家人，公社的干部，高子明生前的亲戚朋友都来了。晚辈孝子贤孙麻戴孝（来旺有一女才一岁）。出殡时，婉如一股骤风在亲人身边冲击过，险些把来旺和二位妹妹来冲倒，他们的腿确实软了一下。银花再次昏厥过去，银花被杨氏骆氏把她抱进私房去安抚。杨氏说：“不要这样，这么多年我们姐妹不是过来了，这是个人的命。你命苦就要忍着点，忍住。”
　　送葬的人送到山上。高树生老人躺在床上，仿佛看到儿子倚着门框来看他，与他告别来了，两颊淌下两行热泪。
　　
　　两天后。
　　银花睡在床上。听外面一个男人的喊话声：“银花嫂子，你睡两天了，壮云嫂给你顶两天工，她饭做得好，不好意思叫她不做了。今天你去顶子明哥的工吧。不要迟到，迟到今天要扣工分了。”银花挣扎起来。
　　每天和男人一起出工，回来还要挑水做饭洗衣砍柴。家里所有的重担一下全压在她身上。她和男劳力做一样的工，工分却比男人要低，女人最高分6分，男人最低分6分，为此她常常拖着苦累回来的身子，倒在床上哭。
　　早上，香梅要割草回来再去上学。她挑着一担水淋淋的青草往回走，看见路边两个大石子，迅速藏到草担中去，一直挑到生产队过枰。记分的大队长高山伯对会高计二弟说：“记1分。”香草说：“不是1分5吗？”“你孩子家哪有1分5一担的？”“昨天你不是说不够重吗？我挑了120多斤了，比大人的还重。”“重重重。”山伯从草担中轻易取出一块石头：“你是割草还是割石头？会压死队里的猪仔。会计，别记了，跟我出去一下。”香梅委屈得快哭了：“那就记一分吧。我要去上学了。”“上学，女孩子上学有什么用？就你娘能！”可是没人听她的，人家早走了。
　　香草早上去放牛。山伯家的儿子“溜鼻子”和一伙缀学顽童在这一带玩。“溜鼻子”顾名思义，小时候常常流着长鼻涕，现在也是很脏的样子，手上一节小棍挑着一只蟑螂。他看见香草一个人，就过来怪声怪气地说：“香妹子，要迟到了。”“迟到又怎么样，不要你管。”“哟，问一句也不行，你爸死了，没有给你撑腰了。”“死了也比你‘溜鼻子’强。”如果在平时“溜鼻子”也就是动动嘴皮子，今天在兄弟们面前被她羞，觉得怒气难消，他首冲上打她，几个男生一起按住她。“溜鼻子”说：“叫你以为老子好欺负。嘴巴臭！”说着把蟑螂塞进她嘴里，她挣扎……
　　香草不停吐口水，抓了书包就走，娘叫她吃饭，“我不吃。”这可是头一回。“怎么一直吐口水？”“没事，我上学去了。”可怜香草一个月吃饭不香，嘴里总感觉颤腥，太恶心了。
　　生产队建仓库，从河里打捞沙子，水沙一起挑，男人都不愿干的事，银花抢着干，因为这个工分特高，一天8分。
　　两个女孩读书，还有一个瘫痪的公公，不轻易。
　　高子明走了，香香梅草还要上学；生活还要继续。
　　
　　16
　　过了半年，高树生去世了。是香草送饭时发现的，再叫就怎么也叫不醒爷爷了。银花看见公公前面比水还清的稀饭大约知道老人是怎么死的了。饥荒年代总是一些老人情愿自己先饿死。
　　
　　来旺被连哄带骗把家里的老母鸡50块钱卖给了小杨。成小米找鸡找不到，大哭：“母鸡掉了，队里连爷爷祭酒的鸡都没有，葬不下去了。”来旺回头去找杨保民，他把钱还给他，杨保民说：“鸡你卖给我的，我早吃了。”来旺气得咬牙切齿，打了他一拳，杨保民恼羞成怒也猛力回击他一拳。两个小伙子挥拳打得对方三五个来回，一个说：“你他妈吃我家的鸡。”一个说：“你卖给我我不吃呀。”“那是给我爷爷下葬用的。”“你爷爷下葬的你还卖给你？！”“我爷爷死了，他是饿死的！死人要用全鸡祭，都被你吃了，呜——”
　　天刚麻亮，高来旺来到食品站，其实他知道没有票是买不到肉的，他只好硬头皮说：“师傅，我买肉。我爷爷去了。”正好杨保民在，他说：“是了，高家村高子明的父亲过世了，他们可是世代贫农，通融一下。”师傅听公社干部这么说，旁边也没人，就称了几斤上好的肉。保证了祭祀的三个碗里有肉，酒杯里却只有银花兑的清水。谁还有闲粮做酒呀。现在中国酒商广告说几十年几百年，多少年份的酒，没有酒能挺过三年灾荒，挺过文革。
　　高来旺爷爷在亲友的帮助下，在极其困难的情况下极其简单地安葬了。
　　
　　一些国家工作人员不满一个月一只鸡一只鸭的购买力工资，放弃城里的工作，回家复种田。那时期的国家干部叫“鸡婆鸭婆干部”。
　　一些国家工作人员有钱买不到需要的东西，跑出乡来买非计划内的东西。农村市场赶集也被驱逐。
　　粮票比钱紧张多了。公销社成了最吃香的部门。在供销社门口集中了三大表情人物：一类焦急等待者，排着长龙的队伍，最怕轮到自己买东西时东西卖空或部门关门下班了；一类是成功购买者的喜悦，买到想要的东西了，觉得是天下最幸运的人；还有一类是排了四个小时队，买的东西卖空了，彻底愤愤失望者。因卖东西打架，时有发生。
　　金花和金果从村里买两只鸡，装在书包里。走三十里路到县城。某机关家属区都是老人在下棋。看见一人上侧所的工夫，金果跟上去。金花坐阶梯上观哨。老人们见解手的人还不来，就偷偷走一步棋。
　　一会儿，金果背空书包吹着口哨走出单位门口。金花知道生意做成了，追上金果。金花金果的衣服比来旺香梅香草的衣服好看，因为他们会自己赚钱了。
　　
　　17
　　村里不远处有一条小河，河边柳树成行。
　　高中生香梅放学后也能养鸭子挣工分的，她看好鸭子的时同还要割草或砍柴。此时鸭子没有乱跑，她什么也没做，仰天自由躺着。杨保民同志走到跟前还不知道。杨保民坐下推她膝盖，她就起来。杨保民说：“怎么了，在这懒睡觉很难看的？”她坐起来：“你怎么来这里？”“我从这路过，看见是你在这里。哦，我还给带几个橘子。”她握着橘子：“你说是路过，又说给我带橘子？”“不可以呀。”他笑看着她。她说：“好吃。”她掰开给他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