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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秀菊赶忙猫起腰，倒着退到了房门外。
　　张坚忽而一声笑，说：“唉呀呀，我说呀姨妈，您怕是在大宅深院的里面呆惯了，竟不知乡间的这婚俗是怎样了。而我可是早知道，这里的男女要成婚，头一天这晚上么，新郎还得睡在新房压床呐！”
　　冬梅忽而就也接上了话：“是呀是呀就是呀，乡下就还兴这规矩呐！”
　　“啊，恁俩还没成婚哩，可就这样一个鼻孔来出气呀！” 刘芳口上这样说，却又瞪着眼睛笑。“可就算依着恁俩这说的，头天晚上新郎该是到这新房来压床，可秀菊怎也进来了呢？”
　　秀菊忽在门外接上了话：“姨妈，我在这里呐，没有进到里面呀！”
　　刘芳忽将笑眼猛一瞪：“哈——你这小女子，怎……怎么也都学刁了？我这明明白白看见你是进来了，怎么你又到了那外面了？”
　　“呵呵呵……”人都哄然笑起来。
　　秀菊嘴一呶，也调皮地一笑，说：“哎呀我的好姨妈，那是您自个儿看花了眼，我不就是在这外面嘛！”
　　刘芳眼一眯，怒里也还透着笑，说：“你这小女子，妈还没有叫，怎么也可就学会，这样跟我来犟嘴了？”
　　冬梅哧地一笑也插上说：“哎呀我的好姨妈，您不是说过这年月，不论那样多的规矩了吗？怎么这时便又在说，这样的规矩就破不得了？”
　　“你这憨闺女，怎么说起我来了？” 刘芳伸手打冬梅，忽又化作一声笑：“嗨嗨，其实……其实呀，我也只是……只是说句笑话儿，好让一起来逗个乐，哪是真的要去论，那些早就中不得用了的规矩啊！”
　　外面传来了鸡叫声。
　　张坚到在门外看了看，见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便又步入到了房中说：“姨妈，鸡这叫五遍，就算到了早晨了，快让天祥、秀菊在您跟前磕个头，然后……然后就将新郎、新娘送新房！”
　　刘芳忙着又一笑，说：“那就依着张老师，让天祥跟秀菊磕头成婚就是了！不过你这张老师，有句话我还得是问一问。张老师你跟天祥，都是昨儿刚从山下回来的，可恁去没有去看一看，我那大龙侄儿他怎样啊？”
　　张坚道：“这……这个么，俺在山下正就说着去看他呐，小柱、英子去说您让俺们快回来，这便就只顾着回来了，大龙便没有去顾上看。”
　　“这样说，恁没去看我大龙侄儿，是怨我让恁这回来了？”刘芳忽而有些不高兴。“可你跟天祥也真是了，大龙伤的那样重，又把他一人留在那牛庄，虽有小楞子在他身前照看着，可早晚我的这颗心，哪能这样放得下啊！”
　　季天祥道：“妈，我老师说的并没错。当时俺就说到牛庄去看我表兄，小柱、英子去说您要俺们快回山。这便为怕您等俺不回会着急，又不知为的什么事，这便才没有去看我表兄，径直便就回来见您了！”
　　“这话说来又说去，还不全是怨我了？”刘芳忽又愣了下。“啊，恁俩这样一个唱来一个和，还不就是都在说，恁这没有去看我大龙侄儿，就都怨着我让人叫恁这回山了？呵，既然是这样，那还再来说什么？天祥、秀菊就快把头给磕了，紧着就去看一看，我那大龙侄儿怎样了吧！”
　　
　　23
　　
　　“芬儿——你在哪里——”
　　“芬儿——你在哪里——”
　　伊春背搭箭筒手握弓，气喘吁吁地跑着喊，而四野空空无响应，伊春只有拼尽全力接着喊：
　　“芬儿——你在哪里——”
　　“芬儿——你在哪里——”
　　
　　24
　　
　　奶奶庙的正殿前，中间放着张天地桌，桌后贴着个双喜字，桌上斗秤齐全，香烟缭绕。刘芳端坐在桌前。季天祥、秀菊身着新装，挽手而来。
　　“啊——啊——新郎跟新娘，这要磕头成婚了——这要磕头成婚了——” 两厢人等一面激情洋溢的高叫着，一面鼓着掌儿在欢笑。
　　也就在这时，忽听庙外一声喧，又有众多男女拥了来。一时间，庙院之中男拥女挤，热闹非凡。
　　也就在这个男女喜笑颜开的氛围中，季天祥、秀菊手牵手站到刘芳的跟前。这时看着二人要拜堂，众人立刻便静下来。张坚面冲众人招了招手，拉着长长的腔儿高声喊：“今天乃是大喜日，天祥和秀菊，这要磕头成婚了——”
　　众家男女击掌而欢：“啊——这要磕头成婚了——这要磕头成婚了——”
　　欢笑声中，季天祥、秀菊下跪磕头……
　　小柱、英子忽然之间跑了来，说：“奶奶，春儿跟芬儿，下山去接妈妈了，昨儿一夜都没回来！”
　　刘芳猛一惊：“啊？恁这是在说什么？”
　　小柱：“春儿跟芬儿，他俩下山接妈妈了！”
　　刘芳：“就还一夜没回来？”
　　小柱、英子：“是，是呀！”
　　刘芳道：“可……可他们，一个刚交到十一，一个刚刚才八岁，怎么能在这时候，往鬼子的窝子里乱闯呢？”忽而又一愣：“可恁既是知道他们兄妹要下山，怎么……怎么还不把他们拦下来？”
　　小柱委屈地摇了一下头，说：“俺们就不让，可春儿、芬儿就不听，俺想等着他俩回山来，可俺一下等了一整夜，他俩还是没回来……”
　　英子道：“等了一夜没回来，俺怕春儿跟芬儿……”
　　“真……真这两个小孩子，尽会让人来操心啊！” 刘芳狠狠跺了下脚。“咳——不过也别再怨他们了。他们的妈妈在山下，两个孩子怎么会能没牵挂？可我这还就想不开，丁七跟他的一双儿女在这里，怎么单就把他一个女人留家里？只这不管他媳妇愿不愿意离开家，也不能单将她个女人留家里……咳——我看啥也别说了！天祥、秀菊快磕个头，下山把他兄妹给找回来。”
　　张坚道 ：“是，是啊！天祥、秀菊磕过了头，这就去把伊春、伊芬给找回来。”
　　季天祥、秀菊跪地磕头……
　　一瘸一瘸的老宋惊惊慌慌来报着说：“不……不好了！不好了！”
　　刘芳忽又打一愣：“怎……怎么就说不好了？”
　　老宋道：“丁七他们两口儿，全……全让鬼子给杀……杀死在了家里了！”
　　“什……什么？”张坚大惊失色的愣了下。“老宋你再说一遍？”
　　老宋：“丁七两口儿，让鬼子杀死在了家里了，还是快些下山看看吧，快些下山看看吧——”
　　季天祥忽地站起身，说：“老宋，这……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
　　张坚也急道：“丁七到底怎么了？老宋你这再说说，丁七到底怎么了呀？”
　　“这我便不知道了！” 老宋深深回过一口气。“我也只知道，鬼子是夜里出城到些村子去扫荡。我摸着黑儿找丁七，村里人便就对我说，丁七回到村里后，一连杀死几个杀人放火的狗鬼子，可他顾前顾不了后，末了他跟他媳妇，都让鬼子杀死在了家里了！”
　　张坚：“那么鬼子现在呢？”
　　老宋：“杀人又放火，还在村里作恶呐！”
　　“既然是这样，咱还愣着做什么？”季天祥忽将拳头猛一攥。“丁七是咱的大英雄，伊春、伊芬又下了山，咱们这就也快下山吧！”
　　郭平钢、王林、高亮、张汉举、晋军齐齐发出了声：“是，这就快下山，为丁七两口报仇吧，为丁七两口报仇吧！”
　　张坚拳头猛一攥：“那就别说了，咱们这就下山吧！”
　　季天祥率先而动，郭平钢、王林、高亮、张汉举、晋军等相拥而出。
　　刘芳赶忙追着到门口：“天祥、你……你这跟秀菊，头……头还没有磕的呀，头还没有磕的呀——”
　　季天祥蓦然回过头：“妈，那头等俺们回来再磕吧——”
　　刘芳悲怆地猛然跺了下脚：“咳——怎么会是这样啊！怎么会是这样啊！”
　　
　　25
　　
　　一行二十多人顺着一条山间小道行走着，张坚突然招了一下手：“慢，不能这样再走了！伊春、伊芬夜里行走这样的路，此时到没到家还不一定。咱们这在行进中，得要多多的这留意了！”
　　王林道：“可就不知他兄妹，会不会也是走的这条道？”
　　郭平钢道：“他们兄妹是要回家看妈妈，这往他们村子去，有一大一小的两条路，只这我便也想了，他兄妹定然不会走小道，咱还是走大路好！”
　　高亮道：“这就怕不一定了。小路近，大路远，他们既然回家看妈妈，心便一定会很急，哪会近路不走走远路呀！”
　　季天祥道：“这话说的虽有理，可这小路太难走，更又处在黑夜中，只这怕还不能去排除，他们不走大路走小路了。不过两个小孩子，路也必然会生疏，到底会走哪条路，这时也还难能来断定。“
　　高亮道：“那这样，咱们倒不如分成两拨儿，大路小路就一起走。”
　　“这样也更好！”张坚道。“那这样，天祥，你和王林、高亮仍还顺着这小路走，我们改走右边那大路。”
　　季天祥点下头：“好，那就分道而行吧！”
　　
　　26
　　
　　婚事未办成，人也各自都散了，奶奶庙里很快便又静下来。真也就像骤然而降的一阵暴雨过了后，只给这个庙里留下了一片悲凉和寂寥。
　　刘芳让把新房的被褥重新叠好放在靠着山墙的角角里，然后关上门，回到自个住的厢房静静坐在了睡铺上。
　　谁都知道这样突然而降的大变故，会给刘芳带来的刺激有多大，这便为要让她重新打起精神来，秀菊、冬梅和玉婷、岚姐、岚妹全又围在跟前想逗她笑，但无论她们说的笑话是怎样，也始终没能动得刘芳闷闷忧忧的悲凄情。
　　这样此热彼冷地好是有了一阵子，秀菊当然知道这是关联着她和天祥哥哥没有办成的那婚事，如果她秀菊自个能开心，姨妈的心里便就会能好受些，于是转而一笑便说道：“哎呀呀我的好姨妈，怎么会为着我跟天祥哥哥这婚事，心里便就生起了闷？他们这是有了要紧事，又不是因了别的什么了，再说丁七跟他们一样是英雄，就这样让他死在鬼子的那刺刀下，他们还不快些下山去看看呀，且别说还有夜里下山的丁家两个孩子了！再说他们下山去，自也不会去多久……”
　　刘芳忽而擦了一把泪，说：“别说他们去多久，就是去一时，去半霎，也将好端端的一桩喜事给搅散了，还能让我……”忽而回出一口气，又充满无奈地摇下头。“咳——怎么偏就遇上这年月，有家不能归，还一下这样就搅得，连个儿子的这婚事，也都这样办不成啊！”
　　冬梅忽把眼睛给眨了下，说：“姨妈，您这说的是不是，在埋怨您那儿子呀？”
　　刘芳忽又还过了些神，说：“我这不是在怨谁，我这是在怨天啊！”
　　冬梅道：“怎这说是怨天呀？”
　　刘芳两只眼睛猛一瞪：“是天让他们没有磕下那个头，我不来怨天我怨谁啊！”
　　冬梅道：“可要让我说，这事可不该是来怨天！”
　　刘芳道：“那你说我该怨谁？”
　　“该怨谁？就该怨不通人性的鬼子了！”冬梅怒颜厉色，满眼气恨。“日本鬼子杀了丁七两口儿。丁七跟大家一样是英雄，而英雄让人杀死了，他们能不下山看看吗？且别说还有伊春跟伊芬，不知道会怎样了！”
　　“是呀是呀，就该……不，这不是咱要怨那狗鬼子，那就是狗鬼子给咱造的孽！”秀菊忽而也恨道。“只这我看呀，姨妈您……就别这样生气了。我跟天祥哥的这婚事，不过是早还是迟，当不得个什么紧。咱们杀鬼子英雄竟让鬼子给杀死了，那事才是最要紧，最得是去看看呐。这便他们下山去看看，再把丁七的一双儿女给找回来，也才真的是叫要紧的了！”
　　岚姐道：“是是是，真是呀！这话全都是真的，要是没有狗鬼子，天祥哥跟秀菊姐的这婚事，怎么着也总不会只是磕上一个头，也给搅得嗑不成啊！”
　　玉婷、岚妹也说道：“是是是，姨妈，真的就是这样呀，真的就是这样呀！”
　　刘芳原是因为自己的一时之怒才说了那些埋怨的话，这时忽而一口长气吐出来，心便平静了下来又说道：“这些个的那理儿，还用恁些丫头来教我吗？我之说要怨这年月，还不是怨的跟恨的，全是那些豺狼不如的狗鬼子？百姓们的日子过不得，连磕个头就算成婚的事儿也办不得……恁说这都能怨谁？还不全得怨那狗鬼子？”无奈地摇了一摇头。“咳——算……算了算了吧，要再这样说下去，我这又该生气了。”再次摇了一下头。“咳——既然婚事办不成，今儿也就算是没事了，恁这想要怎样就怎样，我也这该是歇息歇息一下了！”
　　“咳——”秀菊忽也头一摇，忧忧发出了一声叹。“还能怎样呀！姨妈，就这样跟您在一起，大家有说又有笑，倒还会能开心些，要您一人守在房，说不定又要该是生气了！”
　　岚妹也道：“是呀是呀，无论是早还是晚，只要跟您姨妈在一起，那便都是乐的了！”
　　“恁在说什么？是说只要跟我在一起，那都便是乐的了？”刘芳道。
　　岚妹：“是，真还就是这样了！”
　　“可是我……”刘芳忽而摇了一摇头。“呵，只这谁说不是啊！有恁围在我跟前，我便什么忧愁都没有，倘若没有恁这几个在，那我怕是会愁得，便就没法活这世上了！不过说起这个么，丁七两口死在鬼子的刺刀下，他们的一双儿女也还不知吉和凶，咱们就是全都守在这一起，又怎么乐得这个起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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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春翻过那岭到这岭，一边气喘吁吁地往前走，一边撕心裂肺地吊着嗓子喊：
　　“芬儿——你在哪里——”
　　“芬儿——你在哪里——”
　　“芬儿——你在哪里——”
　　可任凭嗓子喊破了，四下仍是静悄悄。伊春愤然跺下脚，怒将弓箭扔地上：“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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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刘芳越说越气的这样子，几个女子你说我也劝，而全都难中她的意。玉婷想把话题岔开些，别再老往人们下山的事上提，便就因情度势地另又找了个话题这说道：“说到这些事上了，那姨妈您就快说说，原在蕙锦大院那时候，想要什么便有什么，吃喝穿戴一切全都没个愁。再看这个眼下呢？咱是要什么都没什么，还又今儿住烂窑，明儿住破庙。只这姨妈您来说，您是哪个时候这开心呀！”
　　这个话儿还真灵，只见刘芳轻轻挽了一下眉，又撕展了下衣裳襟，尔后便就丢了旧话换新语，油然发出了一声叹，说：“咳——这可要我怎么说啊！要打实从我心里说，我是哪个时候都难开心，哪个时候都难开心啊!”
　　虽然还是气在攻着心，可总算把原来挣脱不开的话题给丢弃了。秀菊、冬梅、玉婷、岚姐、岚妹齐一愣：“哈——姨妈您说哪时候，都难让您开心呀？”
　　刘芳摇摇头，叹声叹气地又说道：“你这玉婷没说错，原在蕙锦大院那时候，我是要什么就有什么，早晚吃喝穿戴都没个愁，可是天天都在跟着仇人转，还得天天伴着仇人笑，眼里天天看见的，又全是害人索命的那恶行，这便整天恨就也还恨不够，那里还能让我开心呀！这时没有那时的仇人在眼前，又有恁这些个女子逗着乐，就是今天住烂窑，明天住破庙，我也该是开心了，可是为什么咱要今天住烂窑，明天又住破庙呢？那是有了与咱有着天大冤仇的狗鬼子，才害得咱成了今天这样子啊！”
　　秀菊、冬梅、玉婷、岚姐和岚妹齐齐又是一声笑。
　　玉婷道：“哈——是呀是呀，这还真的就是了！”
　　刘芳回了口气又说道：“只这恁也都说说，像这样天天听到跟看到的，全是鬼子昨儿在那里杀了咱的人，今儿又在这里烧了咱的房，这样的日子别说我，恁都能是开心吗？”
　　天上似乎刚刚晴了一点儿，立马便又乌云密布，冷风凄凄了。
　　天气突然又生变，大家的神色由畅谈一下都又变得好凝重。冬梅道：“也就因为有了狗鬼子，更是杀人放火尽作恶，这便也才有了恁多人，逃难走到这一起来。要再换句话来说，也正是有了鬼子在作恶，也才让大家变作这一条心，今儿这个打死了狗鬼子，明儿那个夺了鬼子枪，所以这才又说么，每逢听到这好消息，咱这心里便都又是只有乐，不知愁在哪里了！”
　　“是呀，就是呀！”岚姐抢过话头也说道。“那次张老师跟天祥哥，带着人打死恁多狗鬼子，还得了鬼子恁多枪，这就一下乐得人，一夜都没合上眼！”
　　玉婷也说道：“真的就是呀，他们每打一次狗鬼子，咱们都在这里也乐一次，大家都说这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