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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2016/2/12 修改:2017/4/1
专辑:《人。鱼。河
都市 小说
人。鱼。河
小佬 [湖南吉首]
 出售价格:面议 [如何联系作者]

  【本作品已在华语编剧网版权保护进行版权登记,登记2016-B-00972】

  【本作品可免费使用。免费条件:1、取得作者授权;2、条件面议】


  第二章:遇见
  
  (一)
  
  黑狗儿再次梦见美人鱼,已是十八年以后的事,准确时间为一九八九年农历三月二十五日。
  
  那天,黑狗儿从家里起得很早(他家住在大屋场的观音阁边,距观世音石崖不远,为一座破破烂烂的小木屋)。他父亲感冒发烧了,仍在破床上昏沉沉地睡着哩!黑狗儿摇了摇头,没得别的办法,他得丢开岩场的临时工,来照料父亲同父亲的那只破船。
  
  黑狗儿穿着破棉衣、戴着破棉帽来到停泊在喜桥溪边的破船上时,天才麻麻亮。不远处的十来只小渔船正摇呀摇的,或许正在做梦呢!黑狗儿把船缓缓地向出口处荡去。观世音石崖下有只孤单小船儿也摇呀摇的,那是王麻子的渔船。
  
  “王叔叔昨天又患风湿病了,不晓得今儿哪个替他来收网?”黑狗儿这么寻思着,一下下极规律地把船向着河上游的下网处划去;到那儿时,方才看清河水是绿色的,起先却是灰白色的。
  
  反正时间尚早,不必忙,黑狗儿心思重重地抽完一根“节约”牌纸烟,才不急不慢地收网。这跟他平素的办事风格截然不同。排网就那么一下下地被拉上了船。今儿的收成极少,只得了十来条一两指大的白条子鱼。黑狗儿用力把一条鱼儿丢进竹筐里。从他手臂划过的弧线情形及力度上分析,他有些烦躁,有点儿气恼。
  
  “这河里的鱼儿,恐怕都快要死绝种了。”沉思了那样久,这或许是他真正想到的第一个问题。他又点燃了一根烟,然后蹲在船头上,面对着业已大亮的河面,想认认真真地再想一些事情。一个人既已来到这个变幻莫测的世上,除了为把肚子填饱之外,理应想一些有意义的事情;要不,那人与猪又有何分别?!这一点,黑狗儿早些年就已明白了。作为一个三十来岁的大男人,他当然也懂得,目前的这一份孤单寂寞意味着什么。
  
  酉水河就那么缓缓地流着。黑狗儿在面对酉水河的时节,从不过问河水打哪儿来,往哪儿去。他想,既然河水永不停歇地向下流去,那么,自有它流去的原因与目的;至于原因与目的如何,那是它酉水河该思考的问题,关他黑狗儿卵事?!这就像他黑狗儿想些什么活着有什么目的,它酉水河也管不着!或许他并不明白,当他这么寻思的时节,也就证明了他十分讨厌目前的这条“莫测高深”的大河!
  
  真的讨厌吗?真的!何止是讨厌?!简直是恨!他在河上游荡了这么些年月,上,最多只爬到过拔茅寨;下,最多只漂到过四季河的三岔口。这大河婀娜秀美得恰似个温柔妩媚的女人,却又是那么无情无义!是那么狠毒!它吞噬了他的爷爷,还有他的奶奶,恐怕连他那天不怕地不怕的父亲不久也将被她吞噬!岂能不恨?!还有那个传说中的恐怖凶残的“水妖”,那是该受千刀万剐的!至于那个孤单寂寞、令人神往倾心的美人鱼,当作别论。也鉴于这点子私心,使他对这条“无情河”尚存着最后的一点儿感激。
  
  (二)
  
  朝阳,于河面倾洒出金色的鱼波纹,并划出一条极分明的界线:一明一暗。黑狗儿坐落在暗处,离他不远得地方,王麻子家的鱼网还在“睡懒觉”哩。
  
  “王麻子没得儿,恐怕没得人帮他来收网了。”
  
  黑狗儿这么寻思的时节,见一只船儿从下游爬过来——划那船儿的是个穿红衣裳的姑娘,那姑娘在朝阳下闪耀着点点金光。
  
  那船儿慢慢爬近了。
  
  黑狗儿把一只手掌罩在脑门上——哇噻!好乘的一个妹子啊!面带桃花,眉仿新月,眼似秋水,唇若樱红,鼻如巧铃,沉默时千般雅致,笑起来万种风情,并具有一种摄人心魂的魔力,那柔曲的身线儿,那轻摇船桨的优雅姿态,嗤嗤嗤,莫不是返回人形的美人鱼?!
  
  那船儿在不远处歇住了。那“美人鱼”挺起水蛇腰,把一只巧手罩在额头上,巴望——
  
  潜伏在阴暗处的黑狗儿的眼中闪耀出丝丝光芒。
  
  “美人鱼”张动了一下小嘴,恰如打了一个动人的气泡:
  
  “黑狗儿!”
  
  黑狗儿慌忙放下手掌,硬梆梆的心上震落了蛮多小碎片:难道美人鱼早就认得我?专门为我而来?这怎么可能!?
  
  “喊你呐!黑狗儿,哪么不理人?”
  
  “美人鱼”又打了一串气泡,听起来脆脆的,甜甜的,迷死个人哟!她还挥动着手臂,扭动着腰肢,莫不是金鱼跳龙门?!
  
  “我是幺妹啦!”“美人鱼”见黑狗儿傻呆着,就又吐出了一个“气泡”,且眯眯地笑着,好乖。
  
  “幺妹?这可是个有点子夹生的名字。”黑狗儿翻动脑海搜寻着,“好像记得,又好像不记得……”
  
  “小时节你还救过我的命呐!忘记了?”幺妹边说边把船儿朝黑狗儿这边划来。
  
  “哦……哦、哦!”黑狗儿恍然大悟,吞吞吐吐地说,“原来、原来是你这个幺妹哦!”
  
  “嘿嘿……除了我这个幺妹,还有哪个幺妹?”
  
  幺妹把船儿划到距离黑狗儿很近的地方停住了,一眉一目都看得极然分明。那笑脸、那目光肯定是会伤人的,黑狗儿痛苦地把头垂了下去,低声应付了一句:
  
  “没想到,你都……都变成个……变成个大姑娘家了啊。”
  
  “嘿嘿……”幺妹又笑了几声,说:“人嘛,总归是要长大的!我现在都快二十啦!”
  
  “还真的认不出来了。”黑狗儿惊悸地瞟了幺妹一眼,心虚地问:“这些年,你都跑去哪里了?”
  
  “一直在吉首读书啦!”
  
  “哦——好像听你爸提起过,就住在你二叔家里吧。好啊。好!”
  
  “没什么好不好的,考了两年也没考上大学,奔不出头只好爬回老窝里来啦!”
  
  “嗨嗨嗨。”黑狗儿干笑了几声。当他确定那“闪光处”是个真真正正的凡人,而不是水里的“那个”后,心里不免有点儿失落。他十分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了幺妹还能认得自己,正是因为:尽管“小狗”长成了“大狗”,但终究还是一只“狗”。那种自卑与沮丧的心态,也自是不言而喻。
  
  “要不是你那时救了我的命,我就没得今天了。”幺妹看出黑狗儿有点拘束,所以就主动跟他套近乎。“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呐!”
  
  “嗨嗨……应该的,嗨嗨……”黑狗显得十分尴尬。
  
  “嘿嘿……看你笑起来好有味的。”幺妹对黑狗儿眨了眨眼睛。“你慢慢笑吧!我收网去啦。”
  
  (三)
  
  “嗨嗨……”黑狗儿把两根手指塞进破棉毛里抓脑壳,傻傻地笑着,不觉忆起了刚才幺妹所提及的事情。
  
  那应该是十四年前的事儿了。那天,他爬船去下网,途中看到一个小女孩蹲在一只大船的船头上玩。那小女孩扎着两只羊角辫,圆脸蛋,穿着一套白裙子,很可爱,黑狗儿便多看了她几眼,并咧开嘴冲她笑。那小女孩看到黑狗儿后,被吓得“哇”地大叫一声,转身就跑,不留神被缆绳绊住了脚,随之“扑通”一下跌进了河里。当时正值河里涨大水,那小女孩被一个大浪卷跑了。于是,黑狗儿便像水獭一样钻进河里,于急流中抓住了小女孩的手,然后把她紧抱在胸前,向下游漂去。小女孩见到黑狗儿那张丑陋的脸近在眼前,不禁哭喊挣扎起来。
  
  “不要哭,不要怕,我不会吃人,我是来救你的……”黑狗儿一边泅水,一边安慰小女孩。小女孩觉得,这只丑陋八怪好像真不会吃人,不会吃人自然也就不那么可怕了,故此也就不再哭喊挣扎,并紧紧地抱住了黑狗儿的脖子。黑狗儿抱着小女孩漂流了很长一段河面,才到一个回水滩处爬上岸。黑狗儿真的累坏了,一爬上岸便躺倒在草地上喘粗气。那小女孩不想去理那个“丑八怪”,抖了抖裙子,跺了跺穿着白凉鞋的脚,就走开了。但她没走多远又停住了,整理了一下搭在额头上的头发,转身走回到黑狗儿身边,蹲下来,凝视着他的脸,喘着粗气小声问:“你会不会……死?”
  
  黑狗儿摇了摇头,喘着粗气回答:“放心,我死不了。”
  
  “真的?”
  
  “真的。”黑狗儿微笑着回答。
  
  那小女孩眯着眼笑了笑,说:“谢谢你救了我。”
  
  “不要谢。”黑狗儿双手撑在地上,吃力地坐起来。小女孩伸出双手本想去拉他,却又快速缩了回来,背在身后,且受惊似地站了起来,倒退了两步,而后警惕地打量着黑狗儿。
  
  黑狗儿抹了一把脸,眉开眼笑地问:“你喊什么名字?”
  
   “人家都喊我幺妹。”女孩子怯生生地回答;咬了咬嘴唇,又问:“你呢?”
  
   “我……人家都喊我黑狗儿。”
  
  “黑狗儿?”幺妹情不自禁地笑了。“嘿嘿,好怪的名字。”
  
  黑狗儿站了起来,向幺妹伸出右手,说:“走吧,我送你回去。”
  
  幺妹别扭地垂下了头,用右脚在沙地上画了一个不太规矩的圆圈,然后才试探着抬起头。她发现黑狗儿仍在对她笑,于是就咬了咬嘴唇,慢慢地伸出了左手。
  
  黑狗儿拉起幺妹的左手,沿着河边向上游走去。
  
  “幺妹,你今年几岁了?”
  
  “快六了。你呢?”
  
  “我……应该快十六岁了吧。”
  
  幺妹蹦跳了两下,又问:“你在哪里读书?”
  
  “我……只读过三天书。”
  
  “只读过三天书?还没我读得多!”幺妹又蹦跳了两下。“不久,我就要读一年级了。”
  
  “不过,我读字典。”
  
  “读字典?”幺妹好奇地站住了。
  
  “对!”黑狗儿伸出右手比划着说,“我想写字的时节,就拿一根棍子到河滩上去写,不要花钱买纸买笔,那才叫省钱哩!”
  
  “那你会写好多字呀!?”
  
  “这个……这个不太清楚,大概有几百个吧!”
  
  “那么多啊?!你真厉害!”幺妹拉着黑狗儿的手,慢慢地向前走去。“你怎么不去学校读书呢?”
  
  黑狗儿无奈地笑了笑,小声说:“我到教室里一坐,女同学都被骇跑了,都不敢来上课了,我只好退学了。”
  
  这时,幺妹突然指着前方惊喜地道:“快看!兰花!兰花开了!”紧接着,她甩开了黑狗儿的手,向前跑去。
  
  黑狗儿愣愣地站在那儿。他果真看到河湾边簇生着一团团美丽的兰花,还看到幺妹高举着一束兰花朝她招手,朝他笑,并还听到一个脆脆甜甜的声音在呼唤:
  
  “黑狗儿!你快点儿过来呀!快点儿过来帮我摘兰花呀!”
  
  那个声音脆脆甜甜的,听起来像个歌……
  
  想及此,黑狗儿的心咚地一震:没想到幺妹不仅被我黑狗儿牵过手,还曾经被我黑狗儿抱过!
  
  (四)
  
  黑狗儿好不容易从甜美的回忆中抽出神来,他睁眼望去——幺妹正在不远处忙着收网呢。他拍了拍脑门,然后若有所思地站起来,摇着船儿朝幺妹那边荡去。
  
  船儿在距离幺妹约五米的地方停住了。
  
  “幺妹,要不要帮忙啊?”黑狗儿的声音有些沙哑。
  
  “哪敢劳你大驾!刚才人家跟你讲话,理都不理人家呢!”
  
  从幺妹的眸子里射来的亮光,恰似射来的子弹,击中了黑狗儿的心窝子,黑狗儿感觉心里一抖,接着全身一阵酥软。
  
  看到黑狗儿那愣头愣脑的样子,幺妹想起了自己曾经喂养过的一只哈巴狗,就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并朝黑狗儿又抛来一句:“跟你开玩笑的哩!你莫生气。嘿嘿,你真的好有味。”
  
  “哦,哦……”黑狗儿把两根手指头伸进了棉帽的破洞里,抓了几下汗湿的头皮,说,“扯网时不能太急,要一下下地扯,扯上来的网要摆放整齐,不然,搞乱了不好理顺。你一个女子家,怎么搞得来这种事?”
  
  “这有什么搞不来的?一学就会了。”幺妹不以为然地道,收网的动作还蛮利索的。“哇!得了个大家伙!”
  
  “哇——真的!”黑狗儿看到那扯起来的网上,挂着一条白亮的大头鱼。“你运气真好,恐怕有三四斤哩!”
  
  “差不多!”幺妹乐呵呵地把大头鱼从网上取下来。“你今儿的运气好不好?”
  
  “快莫讲,丑死个人哩!只得了十来条白条子,还不够喂猫儿——”
  
  “嘿嘿……”
  
  “这河里的鱼儿可能认得我这个船,认得我这副网,也晓得我和我爸天生就是它们家族的克星,所以不管我们到哪里下网,有点儿脑筋的鱼儿呀都跑远了,只剩下几个傻家伙来送死,哎——真没得办法!”黑狗儿壮着胆子说了句自认为蛮有趣味的话。
  
  “嘿嘿……鱼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聪明就好了,”幺妹边收网边说,“那它们也就可以在河里造房子、造飞机大炮了。我看这河里的鱼都傻得狠,生出来之后,专门就是等着让人吃的。”
  
  “轰隆隆……”,从上游驶来一只大客船。
  
  那客船很快驶近了。船头上有几个人对着黑狗儿这边指手划脚地议论着什么,船篷顶上坐着几个年青小伙子,他们冲幺妹吹口哨,抛飞吻,还喊话:
  
  “哟呵!快看!那个妹子好乖哦!”
  
  “呀哈!花姑娘大大的有!密西密西!哈哈……”
  
  “喂!妹子!跟哥哥下城里玩耍去!要不要得?哈哈……”
  
  “小杂种,快回到屋里搞你妈去!”黑狗儿在心里骂了一句,然后不安地瞟了瞟幺妹——幺妹仍在那里愉快地收网。
  
  那客船自是远去了。
  
  幺妹收完了网,就站起来,摇动船桨把船打回转,黑狗儿也慌忙摇船打回转。
  
  青山碧水间,两只船儿就那么一前一后地向前划去,僾然一对恋人在你追我赶,且一路喊着情话:
  
  “黑狗儿,你还在读字典吗?”
  
  “快莫笑我了啰!在这河上头,就算把一本字典都背下来,又有个鬼用咯?!”
  
  黑狗儿的嘴里虽这么喊,心里却高兴得很,甜蜜地想着:“想不到她也还记得我们曾经讲过的话,有意思!真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那么,你讨老婆了没有?”
  
  “快莫讲这些!哪个看得起我这个穷光蛋啰?!”
  
  眼看幺妹的船儿就要追上了,黑狗儿急摇船把子,把彼此的距离拉远了一点儿。
  
  幺妹娇笑了几声,认为确已猜到了黑狗儿讨不到老婆的原因,故此也就不再提及那方面的事。
  
  “幺妹,你爸好点儿了没有啊?”黑狗儿头也不回地喊。
  
  “怕是不能走路了,医生是这么讲的。哎——”幺妹的脸上浮动着浓浓的忧愁。
  
  “哎——这个水上人啊,到老了的时节,就没得一个不是脚摆(跛)手痛的。这没得办法!莫小看这清清柔柔的河水啊,也是会蛮伤人的哩!”
  
  “我恨这该死的河!”
  
  黑狗儿回头瞧见幺妹闷闷不乐,赶紧转换了一个话题。
  
  “幺妹,你呢?有没有相好的啊?”
  
  “什么相好的?”幺妹嘀咕了一句,脸红了。
  
  虽然只是慌乱地一瞥,但是黑狗儿已完全看透了幺妹的心思;不禁想:“这个大姑娘已经恋爱了,有意思!”于是大声道:“是不是怕给我讲的?”
  
  “有什么怕讲的?”幺妹翘起了眉头。“他是吉首的。”
  
  “吉首可是个大地方啊!那他是搞什么的?”
  
  “他……是个老师,叫龙飞。”
  
  “老师?幺妹,你命真好,有福气,搦(找)了个好男人!”黑狗儿眉开眼笑地喊,“今后什么事情都不用愁了!王叔叔就等着享清福啰!”
  
   “小心!黑狗儿!”
  
  “嘭——”
  
  由于幺妹的船划得快,黑狗儿的船划得慢,幺妹的船头撞在了黑狗儿的船尾上。
  
  黑狗儿的船儿被撞得转了一个圈儿,久久地震荡着,而他感受到的只是那不可思议的心灵的震荡。这是他有生以来感受到的第一个奇妙的“震荡”,是那么甜蜜,是那么回味无穷。
  
  幺妹把船划到与黑狗儿的船一并排,见黑狗儿愣在那儿,就问:“不要紧吧,黑狗儿?”
  
  “啊,啊?哦——没事,没得事。”黑狗儿如梦初醒,嘴角抽动了几下,恰如一只正在打嗝的狗。
  
  两只船儿就那么并排儿向前爬去,俨然一对情人在走排排路。
  
  黑狗儿看着山腰上一团团火堆似的映山红,心里有种讲不出的味道,不禁轻叹了一声。
  
  “黑狗儿,平常你的船是停在哪里的?”
  
  “喜桥溪里头。”
  
  “今儿晚上你停到河口边来啰!好不好?”
  
  “哪么的?”
  
  “我要守船,一个人没得伴,怕鬼。”
  
  “这世上哪有鬼?”
  
  “这河里有水鬼,小时节听我爸讲的。”
  
  “哦,那好,要得。”黑狗儿傻傻地笑着。
  
   “不如……等一下就把你的船跟我的拴在一起,等下午去下网的时节,也好有个伴呀!”
  
  “那也好,要得。”
  
  “你几点钟去下网?”
  
  “我没带时间(手表)。大概五六点吧,就是太阳快要落山的时节。”
  
  “哦,那你一定要等我啦!”
  
  “那好,要得。”
  
  “刚刚儿你也见了,现在不仅是街上不安全,就是在河上也不安全了。”
  
  “那是;那是的。”
  
  黑狗儿笑得更傻样了,心里甜蜜至极。只要简单一分析,就算是低能儿也会懂得,那话里的隐喻就是:跟他黑狗儿在一起,最安全!
  
  “你莫看我收网还像模像样的,可下网还是个外行。到时,你可要当我的老师哟!”
  
  “这是个小事,”黑狗儿用力拍了一下胸脯,“就包在我黑狗儿身上啦!”
  
  到了傍晚,两个人下网回来,两只船儿真又拴在了一起。黑狗儿风快跑回家,风快办好夜饭,风快吃了饭,又风快跑回船。幺妹还没回船,他就盘腿坐于船头之上,一边抽烟,一边激动地等待。
  
  晚霞已消退,天空渐渐变得暗淡,但在黑狗儿看来,光辉的时刻即将来临。
  
  (五)
  
  月亮静寂地挂在天边,是那么圆而皎洁。河上晃动着粼粼银光,如梦似幻。河对门高坡上,有一只阳雀在痴情地歌唱,歌声悠扬而嘹亮。河风携带着幽幽花香迎面扑来……呵,今晚的夜色多么美好!
  
  黑狗儿从没有如此专注地打量过这河边的景致。他今晚才突然发觉,原来,万物的存在都有它特定的意义与价值:这酉水河之所以会打这崖边流过,那是因为他黑狗儿今晚会到这崖边来,然后会把这河两岸的美景仔细地打量,并由此萌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美妙感觉,并对这一切天定的安排抱着十万分的感激之情。在他看来,他身边的那只崭新的小船儿,并不是一只真正意义上的船儿,而是一位躺睡着的闪闪亮亮的大美人,似乎正安祥地期待着某种命运的降临;而他屁股下的这只破船儿就代表着他黑狗儿,也正安祥地躺睡着,期盼着什么。两只船儿时而轻轻地一搁一碰的,莫不是在调情?“砰——砰……”那清脆悦耳的搁碰声,莫不是一种沉醉的呢喃?黑狗儿已独单寂寞了三十年,今夜,他看上去照样孤单寂寞,但他感觉自己并不孤单寂寞!从今往后也不会再孤单寂寞!一个从未曾真正体会过孤单寂寞的人,是永远也不会领悟到黑狗儿心中的那一份惊喜的。
  
  幺妹很晚才回到船上。她先在崖上喊了几声黑狗儿,听到黑狗儿的回声后,才打着手电筒、轻唱着小曲、慢慢地走下来。她给黑狗儿带来了很多零食。一大包东西放到黑狗儿船头上后,她才跳上自己的船儿,坐在船头上,一边吃瓜子,一边跟黑狗儿说话。
  
  “我爸讲了,我夜里头有你做伴,他很放心。”幺妹认真地打量着月光下的黑狗儿。“那些水果就是我爸叫我给你带来的,你吃呀!怎么不吃?”
  
   “哦,吃。替我感谢王叔叔。希望他老人家的病快点好,活到一百岁。”黑狗儿偷偷地欣赏着月光下的幺妹。他觉得此刻的幺妹比白日里的幺妹更迷人,更好看。他终于弄明白了一件事情:那么多男男女女之所以都喜欢在晚上约会,原来是白日里所能见到的瑕疵皆已被夜色朦胧了,因此显得更美丽。他甚至幻想着:在朦胧的月光下,我黑狗儿会不会已变成了幺妹眼中的白马王子呢?
  
  幺妹觉察到黑狗儿正在看她,就会心地笑了笑,理了理披散着的长发,然后感激地说:“我爸还讲,他躺在床上不能动了,是你背他去医院的,我真该好好谢谢你。”
  
  “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
  
  “我爸还讲你力气大,可以一拳打死一头牛。”
  
  “哪里?这是吹的,呵呵,王叔叔在吹牛。”
  
  “嘿嘿,我巴不得你能一拳打死一头牛哩!打比那些浪儿(小混混)晓得你在这里,肯定就不敢到这里来了。”
  
  “那倒是的!嗨嗨。”
  
  “我觉得你这个人讲话蛮有味的。嘿嘿……”
  
  “哦,有味?有味就好。”
  
  “黑狗儿,你真的就不想讨个老婆?”
  
  “嗯——这个……这个……你看——现在都这么大岁数了,怕想了也是白想,所以就干脆不想了,一个人图个清静。”黑狗儿抓了抓脑壳,接着说,“在这河上独来独往,由由自在,打比真有一天被一个长头发管得死死的,我怕反倒不惯适(习惯)。反正有那么多河里的鱼儿做伴,够了!嗨嗨……真的够了。”
  
  “听刘姥姥讲,她给你介绍张红玉搞对象,但被你推掉了。”幺妹吐出一个瓜子壳,又说,“你是不是嫌人家脸上有块疤子,并还带着个妮儿?”
  
  “哪里是推掉?哪里是嫌人家?”黑狗儿垂下了头,小声说,“我是怕自己配不上人家,亏待了人家。我人不像个人,家又没得个家,何必去连累人家?”
  
  “一个人不能单看外表,最主要的是看这个人的心好不好;至于家,那是靠双手建造出来的,人人都可以去争取有个美好的家。”
  
  “那也是。也是。”黑狗儿沉闷地吞吐着烟子。
  
  “我讲一句话,黑狗儿你莫生气。”
  
  “当然,当然。”黑狗儿勉强微笑着。
  
  “其实,你不要自卑,你这个人很好。我劝你还是快点儿去讨个老婆,成个家,要不然,今后老了,一个人趴在船上有什么意思呢?人老了,是最怕孤独的。就像我爸,他老是觉得自己很古稀,两个大女子都嫁了人,只剩下我这个小女儿,又担心没得个接后的,所以他就抓住我不放,怕我飞走了。”
  
  后来,他俩又说了很多话,幺妹才打着哈欠去船舱里睡觉了。黑狗儿躺在船舱里睡不安稳。他想了很多事,也想懂了一些事。他终于领悟到起先从电影中看到的某些爱情片断的真谛:如果一个人真心去爱一个人,可以如野火那样疯狂燃烧,爱得轰轰烈烈,也可如汩汩细流,任其在脉管里默默流淌,永远也不说出来,但无论如何,那都是该拿一辈子去做赌注的事。
  
  不论心湖何样激荡不安,在黎明之前,黑狗儿还是美美地进入了梦乡——他再次梦见了那个传说中的美人鱼。那美人鱼光着上半身,就算他想象一辈子,也难以想象出如此完美的女人的胴体:细长的脖颈,丰盈的双乳,修长的手臂,曲美的腰肢,一切无不在月光下显耀出高贵与亮丽;下半身是金色的鱼尾,不断地摆动着,时而还会摆出水面来,是那么闪亮与美丽。美人鱼围着他的船儿转了一圈之后,便趴在船舷边陪他说话,但说了些什么他已记不得了。最后,他看着美人鱼慢慢游开,在不远处钻入了水中,不见了——梦也就惊醒了。黑狗儿急忙爬出船舱,睁眼在河面上搜寻——河面上空荡荡的;河水是灰黑色的;月亮已落山了;天才麻麻亮。
  
  黑狗儿钻进船舱内躺下了。他绞尽脑汁回味梦境,不禁大惊失色:“哇!那美人鱼简直跟幺妹长得一个样!难道幺妹就是返回人形的美人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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