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
小说
人。鱼。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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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 之三
(二十一)
婚礼在中秋节这天如期举行。幺妹的二叔和二妈坐着专车风尘仆仆地赶来了,那辆崭新的黑色小轿车在巷子口边一停,立刻就吸引了无数好奇者的目光,黑狗儿的身价也随之被抬高了几分。幺妹家的屋里屋外挤满了人。场面虽不是很壮观,只在门前的小巷子里摆了五桌酒席,但酒菜很齐全,八菜一汤,都是请了有名的胖大厨亲手操办的,并不比酒店里弄出来的逊色半分,客人们吃了都很满意,这在黑狗儿和幺妹看来,也就知足了。
黑狗儿在幺妹的引导下,尽量伪装出喜气洋洋的样子与客人们碰杯敬酒。他的心其实是很萎靡的,就像被霜打的秧苗,抬不起头来。有两件事一直让黑狗儿耿耿于怀:第一,客人们见了他之后都会扯开脸皮笑,都会说一些恭维话,而那样的笑和话落在黑狗儿的身上却是有相当的分量的!就像一把把刀子在狠狠地砍他。黑狗儿端着酒碗在席间穿行的时节,只觉四周一片刀光剑影。有时,他会退下阵来,躲在角落里养精蓄锐,安足十分的耐心去观察那些大吃大喝、嬉皮笑脸的“剑客”们究竟是哪门哪派的,使用的是什么招式?起初,他百思不得其解,觉得眼前人一个都不认识,不清楚他们到底是何方神圣。他开始有点怀念昨日还曾经领受过的那些冷嘲热讽和鄙夷的眼神,认为那些才是他的生死与共的好兄弟。而他的这些好兄弟,都被这群嬉皮笑脸的剑客们给逐一杀害了,或者说,全被好烟、好酒、好菜和这热热闹闹的气氛给无情的毒杀了。事情转变得太快,太突然了,就像王麻子说的那样,他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感觉有些头昏脑胀、措手不及。等他的心情稍稍平静之后,他才蓦然发现,这些剑客们与他的所谓的兄弟们是同一个门派的,所使的招式原本一样,都是“冷嘲热讽和鄙夷的眼神”,只是打着不同的旗号,或是因为喝多了酒,吃多了饭菜,或是被炮竹遗留下的硝磺味迷昏了头,才会招式不清。险些使他化友为敌;第二,幺妹俨然一位女侠客,也在陪着剑客们过招。剑客们握着笑狠狠地刺来,她就不得不举起笑去抵挡,要不然,她也会受伤的。虽然同为笑,但意义大不相同。幺妹的脸上随时随地都挂着僵持的笑。那样的笑在黑狗儿看来就是哭——她笑得有多灿烂,她就哭得有多凄惨——那样的笑在黑狗儿看来也是极危险的,就像一片枯萎的叶子挂在脸上,说不定什么时节就会被风轻轻地吹落掉。幺妹是个很爱笑的人,她的笑总是很甜很迷人的,那是黑狗儿十分爱看的,也是令黑狗儿魂绕梦牵的。如果她就此失去了笑,这让黑狗儿的梦哪里去找?
黑狗儿恍惚中看到大柱子端着一碗酒来给他敬酒,他就接过酒碗,不假思索地一饮而尽,然后把酒碗递给了大柱子。大柱子对他伸出一个大拇指,讲了一句什么话,然后就跑开了。接着又来了一个女人,同样递给他一碗酒,他照饮不误。再接着,幺妹来到了他的身边,用手背在他的额头上搪了三下,然后就挽着他的胳膊,将他往堂屋里拖。他感觉自己全身虚弱无力,寸步难移,只好死死地抱住了幺妹的腰,并在幺妹的耳边含糊不清地说:“我可能马上就要……就要死了……我要是死了,你一定不要……不要难过……”
幺妹只好用力抱住黑狗儿,并大嚷着:“大富哥,快来帮忙!黑狗儿醉了!”
彭大富很快就来到了黑狗儿身边,背起黑狗儿往前走。黑狗儿用力抱住彭大富的脖子,迷迷糊糊地说:“大富,我没醉……再……再给我……来一碗……”接着,他昏迷了。
当黑狗儿醒来的时节,发现自己躺在新房内的席梦思床上,幺妹坐在床边,正用一根湿毛巾为他擦脸。
“醒了?”幺妹微笑着小声地问。
黑狗儿拍了一下脑门,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幺妹赶紧用双手按住他的胸脯,小声说:“你继续躺着吧,放心,客人们都已走了。”
“现在几点了?”黑狗儿小声问。
“都已经凌晨一点了。”幺妹站起来,轻叹了一口气,又说:“我去给你拿点吃的来。你肚子里的东西全都吐光了,一定很饿了吧。”
“不,我不饿。”
“那我给你倒杯水来。”幺妹丢下一句,就端着脸盆,小心翼翼地下楼去了。
黑狗儿吃力地坐起来,拍了一下额头,感觉头还是沉沉的。他下了床,把新房打量了一番,然后坐在地板上,伸长脖子照镜子。从梳妆台的镜子里,他看到了一张丑陋的脸——可以很象形地比喻为一张轮廓分明的狗脸。他虽然才三十一岁,脸皮却已松弛了。他几乎是带着仇恨的心理,用两根手指捏住脸皮,用力扯起来,再突然松开手,看着它像橡皮筋一样弹回去,然后指着镜子小声骂:“你还是一个人吗?简直就是一只癞皮狗!死皮赖脸的癞皮狗!”他听到了一点响动,就赶紧坐直了身子,转过头,见幺妹一只手端着一杯茶,一只手端着一碗饭,慢悠悠地从楼梯口爬了上来。
幺妹走到黑狗儿身边蹲下来,将茶杯递给黑狗儿,小声说:“先漱口,然后再吃饭,啊?”
黑狗儿接过茶杯,喝了一口茶水,在嘴里咕噜了几下,一口咽了下去。
幺妹苦笑着摇了摇头,把饭碗递给黑狗儿。
“快点儿吃,还是热的呢。刚才请帮忙的吃夜宵,我估计你就快醒了,所以就留了一碗。”幺妹指了指碗里的菜,舔了舔嘴唇,又说:“有你最爱吃的猪大肠,我已经吃过了,很好吃的。”
“那就给你一个面子。”黑狗儿接过碗,说:“时候也不早了,你快点睡吧。”
“我还不累。”幺妹将一束挡住了眼睛的长发理到耳后。“我要看着你吃。”
“你不睡,我就不吃。”黑狗儿撒娇似地道。
“那好吧。”幺妹拍了一下黑狗儿的肩膀,对他眨了眨眼睛,“我睡了你可要吃,不许耍赖。”
“哪个耍赖就是小狗!”黑狗儿大声地说。
“嘘——”幺妹将一根手指放在嘴前,故作神秘地小声说,“小点儿声,千万莫吵醒隔壁的那两个冤家。”
“两个冤家?”黑狗儿迷惑地问,“哪两个冤家?”
“就是大柱子和二丫头,”幺妹指了指隔壁,“他俩就住在隔壁。”
“哦——”黑狗儿点了点头。
“快吃吧。我睡了。”
幺妹小心地在床上躺下后,指着身旁的空铺说:“黑司令,我睡这头,你睡那头。”
黑狗儿先是点了一下头,接着连连摇头。
“你什么意思?”幺妹双手撑在床上,俨然很生气的样子盯着黑狗儿。
“那……到底我是司令,还是你是司令?”黑狗儿反问道。
“你这个司令还是我封的。”
“哦?那好,我听你的。”黑狗儿谦逊地说,“那你快先睡吧。”
黑狗儿的饭还没吃完,幺妹就已沉沉地入睡了,还打着细微的鼾声,看来她确实累了。黑狗儿把饭碗放在书桌上,趴在床边,幸福地欣赏着幺妹的迷人的脸庞:她的五官确实很精美,就像是某位画家用细笔一笔一笔地勾勒出来的,光滑亮丽,又像是某位雕刻家用小刀一下一下雕刻出来的,轮廓分明。她时而轻轻地说着梦话,仿佛在召唤着谁,又仿佛在思念着谁,念叨着谁的名字。
“你有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又有什么用呢?”黑狗儿痛苦地想着,“却没有一位配得上这张脸的人来欣赏你。你有一颗善良的心又有什么用呢?却没有一个值得让你去爱的人来珍惜你,包容你,呵护你,就算曾经有那么一个,但他已永远地离开了你!可是,请你千万不要绝望啊!在这里,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这是我亲身经历的事:在我很小的时节,我曾在路边捡到一只被丢弃的小狗,它是一只有病的公狗,我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喊小宝。可小宝不到一个月就死了,我看着它慢慢地死在了我的怀里。虽然仅仅只是一个月,我却为它的死感到很伤心,并哭着把它埋了。幺妹,我相信在这个冷暖的人世间,最终会有一点能使你感动: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抛弃了你,狠心离你而去,但还有一只狗始终如一地陪伴着你,守护着你!我相信,像你这么善良的女主人是不会忍心丢下一只对你无限忠实的狗不管的,多少也会产生那么一点儿感情吧?这样,在你真正决定离开这个人世的时节,你就会对这个世界多出一份留恋,而不忍舍别。一定会是这样的,幺妹,我并不奢望你来爱我,但是日子一长,你一定会对我多少产生那么一点儿依赖。这样,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也就可以安心了,这一辈子也就没有白活了……”
黑狗儿想着想着,便不知不觉地趴在床边睡去了。
(二十二)
如此一来,黑狗儿的生活节拍不得不产生了一些变动,节奏就变得更快了。
他每天得早早出门去收网,再赶回家吃早饭,再又去酉水河上钓鱼,之后再回家吃中饭,再又赶去河上钓鱼,之后再去下网,然后再回家吃晚饭,最后留下来陪幺妹过夜。这个新程序是一家三口经过讨论研究之后制定的,一经王麻子拍板,黑狗儿就必须得按部就班地去执行。尽管黑狗儿对“最后留下来陪幺妹过夜”还有点儿抵触情绪,想独自去河里守船,但却没敢当着王麻子的面讲出来。因为王麻子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将,不愧为一个人精,家庭会议一开始,他就把黑狗儿的退路给堵死了。
黑狗儿还记得岳父的开场白是这样说的:“这个、这个既然你俩坚持要成一个家,也终于成了一个家,爸爸是由衷感到高兴的。不过,作为我这个又当爸爸又当妈妈的唯一的家长,对你俩还有三个希望:第一个希望,当然是希望你俩能和睦相处、彼此恩爱。俗话不是讲家和万事兴吗?所以呀,我认为,黑狗儿今后得在家里多陪陪幺妹。她一个姑娘家,刚变成媳妇家,心理上和身体上可能都会出现一些不适。黑狗儿作为一个丈夫,就应该在思想上多多帮助她、开导她,在生活上多多关心她、照顾她,这是保证家庭和睦的一个大前提啊!第二个希望就是,但愿你们能早生贵子。你们虽然都还年轻,爸爸却已经老了,看,都坐了轮椅,讲不清楚那天就给幺妹她妈做伴去了,所以啊,也怪不得爸爸性急呀,都是一家人,也没有什么不好讲的,爸爸一辈子都想抱个儿子,可没本事抱上,就把希望落在你们身上了,赶紧给我生出个大胖孙子来,也让爸爸多快活几天,多享几天清福!第三个希望就是一切以家庭为中心……”
黑狗儿由于分神,第三个希望他没听清楚。他认为岳父所列出的三个希望,就是三个要求,就像三个紧箍咒,是用来约束他的。按常理,这样简单的三个要求,一般人执行起来都能挥洒自如,当然,黑狗儿也能挥洒自如地办到。可是,现在的实际情况是:他只能假想而不能真做,并且,还要在世人面前伪装出做了的样子,也就是说,他不得不在世人面前作秀演戏。这一点,才是让黑狗儿最头痛的地方。他不是个天生的演员,从来就没演过戏,也不会演戏,他原本就对那些惺惺作态的家伙可说是深恶痛绝,可如今,他不得不在世人面前惺惺作态。这也太为难他了。于是,他开始觉得“三个希望”简直变成了“三座大山”,就算是孙悟空,也会被压得透不过气来,更别说他只是一个平凡的黑狗儿,恐怕是九死一生、永无翻身之日了!他庄严地坐在王麻子对面,庄严地看着王麻子讲话,没有提出一点反对意见。他由衷地敬佩王麻子,认为王麻子神通广大,简直比如来佛还更如来佛。
这已是黑狗儿“上门”后的第三天。黑狗儿照旧起得很早,他小心翼翼地爬下楼梯,来到堂屋,没想到岳父大人比他更早一步,正坐在轮椅上心事重重地抽烟呢!
“早。”王麻子先打了招呼。
“王叔叔,你更早。”黑狗儿点头哈腰地说,然后就走到门角落里,从板壁上取下斗笠,转过身,准备去开门。
“先等一下。”王麻子轻声说,“我想给你讲几个事。”
“要得。”黑狗儿走到距王麻子约一米的地方,规矩地站好了,又说:“王叔叔,有什么事,你请讲。”
王麻子抬头看了一下天花板,小声问:“幺妹还在睡觉?”
“是的。王叔叔。”
“你今后得改口叫我做爸爸了。”王麻子亲切地说,“你老是叫我做王叔叔,这是不对的。”
“哦……这个……我保证一定改口。”
“这几天都睡得还好?”
“睡得好,都睡得好。”黑狗儿装出很兴奋的样子反问了一句,“怎么会睡不好呢?”
“那我怎么没听到一点好的动静?”王麻子细心地观察着黑狗儿的表情。
“这……一定是睡得很死嘛!”黑狗儿不卑不亢地又反问了一句,“要不然怎么讲睡得好呢?”
“睡得很死,并不就代表睡得很好!”王麻子慢慢地将半节烟头在烟灰缸里拧灭了,继续说,“幸福的生活,就像一支烟,要把它点燃了,才能品出其中的味道,如果不把它点燃,老是那么放着,幸福也是会发霉的。我讲的道理,你懂吗?”
“哦?”黑狗儿抓了抓脑壳,装着恍然大悟的神态道,“谢谢王叔叔的指导,我懂了。”
王麻子微笑着责备:“看看,刚才保证改口的,怎么又犯错误了?”
“哦?”黑狗儿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装着很懊悔的样子,又说,“爸爸……你看我这记性……喊顺口了,怕一下子想改也难以改过来。”
“不急,这又不是什么严重的错误,可以慢慢改。”王麻子指了指隔壁,小声说,“那个事你要是真的不懂,可以跟隔壁的大柱子学习。”
“跟他学习?”黑狗儿思索了一番,然后放低语气,老老实实地说,“是的,我是该向他好好学习。”
“很好。”王麻子欣慰地点了点头,感叹道,“生活就是一本书,人生无处不蕴含着学问。俗话讲,‘活到老,学到老’,这不无道理啊。”
“爸爸,请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学习的。”
“那你得抓紧时间学习。”王麻子对黑狗儿眨了一下眼睛,放低声音说,“别害羞,你是个男人,得占主动点。我还等着快点儿抱孙子呢!好了,下河去吧。快去快回!我会喊幺妹做了好吃的等你。”
这天的晚餐同样很丰盛,有猪肉和鸡汤,外加两个小菜。
王麻子夹起一只鸡腿,放进黑狗儿的碗里,并对黑狗儿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夹起另一只鸡腿放进幺妹的碗里。
“你俩都多吃点。”王麻子淡淡地说。
幺妹快速将自己碗里的鸡腿夹进了王麻子的碗里,微笑着说:“爸爸,你身体不太好,这个鸡腿该你吃。”
王麻子用筷子敲了一下碗,爱怜地看着幺妹,说:“你正是长身体的时节,应该你吃。”然后,夹起鸡腿放回幺妹的碗里。他见幺妹又准备夹起鸡腿,就板着脸,俨然生气地道:“你要敢再夹过来,这餐饭就没法再吃下去了。”
“好,我吃还不行吗?”幺妹甜甜地笑着,夹起鸡腿咬了一小口,然后看着黑狗儿,边吃边说,“你也吃呀!怎么不吃?快吃。”
“好,那大家都吃吧。”黑狗儿夹起一块鸡肉,放进王麻子的碗里,微笑着道,“爸爸,你也该多吃点,不能只光看着我们吃。”
“好!都吃!”王麻子激动地道,“保靖台从今晚起开始重播《渴望》。这个片子很好看,吃完了饭,就一起看!”
看完了《渴望》,已近晚上十一点。
幺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爸,我送你去睡吧。”
“我不困,想再坐一坐。”王麻子轻轻地拍了一下黑狗儿的肩膀,亲切地说,“狗儿,你和幺妹先去睡吧。”
“要得。”黑狗儿显然被那亲切的“狗儿”二字给感动了,他站起来,感动地看了看王麻子,然后又感动地看着幺妹。
“快去呀!怎么不去?”王麻子打了一下黑狗儿的屁股。“时辰不早了,快去睡一个好觉,莫忘了……你明早还要去收网呢!”
“保证不会忘记。”黑狗儿抓了抓脑壳,心虚地看着幺妹。
幺妹对黑狗儿眨了一下眼睛,走过来,挽起他的胳膊,对着王麻子说:“爸爸,那我们就不陪你了。”
“快去吧!”王麻子乐呵呵地道。
黑狗儿微微躬着身子说:“爸,你也要早点儿休息。”
王麻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于是,黑狗儿与幺妹先后爬上楼去了。
黑狗儿与幺妹回房后,遇到了一件极为尴尬的事——隔壁的大柱子和二丫头似乎也刚巧看完《渴望》,刚巧回到他们的房里,办起了他们所“渴望”的好事,并且,两个人办事的风格一致,都在无所顾忌、热血沸腾地“渴望”着,这让黑狗儿听起来难免也会产生那么一点儿“渴望”。
黑狗儿和幺妹起初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幺妹皱起眉头坐在床上,脸色很快就绯红了。黑狗儿坐在地板上,闭目养神,由于他的脸太黑,所以看不到绯红,他只是感觉口干舌燥,心儿狂乱地跳过不停,仿佛有七八只猫爪子在里面抓,痒痒的。幺妹终于按耐不住了,就拍了一下板壁,小声骂道:“你两个还是人吗?就不能轻点儿吗?!”
从隔壁传来一阵淫笑声,接着是二丫头的回骂声:“我是个什么不要紧!关心一下你自己吧!有个人的肚子早晚会被狗搞大的……该死的,你轻点……哎哟……”
隔壁的两个人在继续“渴望”。幺妹埋怨地打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撅起了嘴。
别人在别人的家里做别人的“渴望”,正像是别人在别人的土地上撒播希望的种子,这是别人的权利和义务,外人是管不着的,黑狗儿自知自明,清楚这件事是他所不能操控的,故此一直没有做声。他窥见幺妹极不快乐的脸蛋之后,心里就凉了半截:一个孕妇若是心情不好,会对胎儿的健康发育造成不良影响的,可不能小觑!
“幺妹,莫怄气。”黑狗儿终于小声说话了。“他们爱玩,就让他们玩吧!就当是讨嫌的小儿家在过家家!莫把它当一回事。身体才最要紧。”
“哦,好。”幺妹警惕地用双手蒙着肚子,看了看黑狗儿,微笑着问,“今儿我爸有没有对你讲过什么?”
“讲了很多。”黑狗儿难为情地低下了头,小声说,“他还要求我向大柱子学习呢。”
“嘿嘿……”幺妹禁不住笑起来,赶紧用一只手蒙住了嘴,小声说,“黑司令,你过来。”
黑狗儿挪了挪屁股,靠在床边坐正身子。幺妹爬过来,把嘴靠在他的耳边,小声说:“我爸也要求我向二丫头学习呢。”说完,她坐直身子,羞怯地看着黑狗儿。
黑狗儿腼腆地问:“那……那该怎么办?”
“这个……”幺妹思索着说,“可不能让我爸看出破绽,所以,这场戏我们不仅要演下去,而且要演好。”
“那……你讲该怎么演呢?”黑狗儿有些急了,禁不住握住了幺妹的一只手,急切地说,“这种戏,我演不来。”他感觉自己有些失态,就惶恐地推开了幺妹的手,仿佛他刚才握住的不是手,而是一块滚烫的软铁。
幺妹被黑狗儿的滑稽样逗笑了,她轻轻地打了一下黑狗儿的肩膀,责备似地说:“你慌什么呀?看你怕的?”
“我能不慌嘛?能不怕吗?”黑狗儿指了指地板,严肃地说,“要是被王叔叔发现了我是个水货,不杀了我才怪呢!”
“不如这样吧,”幺妹思索着说,“既然……爸爸要我们跟大柱子和二丫头学习,那我们就得好好学习。”
“这怎么学习?”黑狗儿猛地站起来,睁大眼睛看着幺妹。“哪有假戏真做的?”
幺妹忍住笑,招手示意黑狗儿坐下,见他坐下后,才说:“看你,好像生怕吃亏似的。”
“这可是个原则问题。”黑狗儿严肃地道,“起先都讲好了的!”
“我们并不是要假戏真做,”幺妹指了指隔壁,对黑狗儿眨了眨眼睛,又说,“只是依葫芦画瓢,做做样子而已。”
“那……怎么画?”黑狗儿笑了。
“这个……你倒是好画,”幺妹撅起了嘴,又说,“只是……我有点儿难画。先说好了,黑司令你可不准笑。”
黑狗儿摊开双手,严肃地说:“你看我还笑得出来吗?”
“那好。”幺妹红着脸小声说,“你摇一下床铺,我就叫一声。”
黑狗儿听了听隔壁的声音,点了一下头,自信满满地说:“这个简单。那……什么时节开摇?”
幺妹想了想,清了清嗓子,点了一下头,小声说:“你闭上眼睛,开摇吧。”
于是,黑狗儿闭上眼睛,轻轻地摇了一下床铺。“啊——”幺妹大叫了一声。黑狗儿又摇了一下床铺,幺妹又大叫了一声。“啊——不行……”幺妹故意提高声音说,“要快点,再用点力气,对……啊……”于是,黑狗儿就用力地摇着床铺。
“哈哈哈……”从隔壁传来二丫头和大柱子的笑声,接着又传来了二丫头的骂声:“连叫床都不会呀!像杀猪似的!要不要老娘教教你,嗯——”
黑狗儿听到幺妹没再叫,他也就不再摇了,小声问:“我可以打开眼睛了吗?”
“不行,还得继续摇。”
(二十三)
第二天吃中饭的时节,王麻子的兴致很高。黑狗儿和幺妹分别得到了一只鸡腿的奖赏。
王麻子拍了一下黑狗儿的肩膀,乐呵呵地道:“一屋人只你最辛苦,该多补补。”
黑狗儿自惭形秽地笑着说:“爸,我从没吃过这么多好吃的,这样子补下去,只怕我会流鼻血的。”
幺妹用筷子敲了一下黑狗儿的碗,故作生气地道:“爸叫你吃,你就吃!一只鸡腿还塞不住你的嘴巴,那你干脆连我这只也吃了。”
黑狗儿只好抓起鸡腿,装着很享受的样子吃起来。他心里清楚,他吃得越多,王麻子脸上的笑就越多。只要老人家多高兴一点儿,黑狗儿的肚子胀一点儿不算个什么。
饭后。王麻子身为当家人,在一件事上对黑狗儿和幺妹作出了适当的批评和教育。
“黑狗儿上门已过三天了,”王麻子严肃地道,“应该去上上祖坟了!”
“那是应该的。”黑狗儿愧疚地说,“这都是我的错,按理在结婚前就应该去上坟的。”
“可能是最近太忙,所以,没顾得上。”幺妹小声说。
“孝——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王麻子振振有词地道,“俗话讲,‘羊有跪乳之礼,鸦有反哺之义’,更何况是人?如果一个人连孝心也没有,就算他再有功德也是枉然,同样会受到世人的唾弃!”
“爸,这些我们都懂。”幺妹低下头,不觉流下了眼泪。
“爸不怪你们,”王麻子的语气柔和了一些,“其实,主要责任还在于我,忘了提醒你们。这件事来得确实太快,太突然,大家都被冲昏了头。”
当天下午,黑狗儿和幺妹买了些祭品,经过望翠桥,来到了乱葬岗上。两家人的祖坟相隔不远,给他俩上坟提供了方便。幺妹跪在妈妈的坟墓前大哭一场之后,被黑狗儿搀扶着下了山。幺妹确实累了,脚有点打晃,黑狗儿只好一路搀扶着她。他俩经过大柱子家时,看到二丫头和大柱子坐在门槛上吃瓜子。
“幺妹,怎么受伤了?黑狗儿,你真的厉害!”大柱子提起嗓门道,“我恨不得拜你为师呢!嘿嘿嘿……”
黑狗儿瞟了大柱子一眼,没有接话,拿着钥匙去开门。
“黑狗儿,你不是讲你不会唱戏吗?”是二丫头的尖利的声音。“晚上怎么唱得那么好听呀!哈哈哈……看来,还是幺妹这个师父教得好,会引导!哈哈……”
黑狗儿假装没听见,推开门,然后扶着幺妹走进屋,把她扶坐在靠背椅上,小声问:“要不要去医院?”
“我……没事。”幺妹有气无力地说,“只要休息一下就好了。快去,把门关了。”
“嗳——”
黑狗儿关上大门后,回到幺妹身边,小声说:“那……我送你上楼去休息吧。”
王麻子摇着轮椅从睡房出来,皱起眉头看着幺妹,问:“这是怎么回事?”
“她……哭累了。”黑狗儿回答。
王麻子摇着轮椅来到幺妹身边,拿起幺妹的一只手腕。
“爸,你做什么?”幺妹吃惊地问。
“莫动,爸给你把脉。”
“我没事!”幺妹紧张地站起来,抽出手,把双手背在身后。
“只是给你把把脉,又不是要砍你的手。”王麻子迷惑地看着幺妹。“看你紧张兮兮的,真的没事?”。
“真的没事。”幺妹装着很轻松的样子甩了甩手臂,对黑狗儿眨了一下眼睛,亲切地说,“你陪爸爸讲话,我上楼去休息一下。”
黑狗儿看着幺妹沿着木梯摇摇晃晃地爬上楼去,他的心也直在摇晃。
“她真的只是哭累了?”王麻子盯着黑狗儿问。
“是的。”黑狗儿微笑着回答,“那……我去收网了?”
“等一下,先给你讲个事。”王麻子对黑狗儿眨了一下眼睛,小声说,“抓紧学习当然是好的,只是,不要太刻苦了。”他指了指天花板。“她毕竟才是个刚入门的学生。”
“哦?”黑狗儿抓着脑壳思索。
“要懂得怜香惜玉。”王麻子温和说,“一块玉摆在你的面前,你不仅要懂得欣赏她,还要懂得珍惜和爱护她,可不能将她打碎了。你懂了吗?”
“哦——我懂了。”
“那好,赶紧去收网吧!快去快回!”
夜,终于又登场了。看过《渴望》之后,二丫头和大柱子在隔壁又开始了他们的“渴望”。
黑狗儿坐在床边问:“今儿还要唱戏吗?”
“当然要接着唱,非得把我的肚子唱起来。”幺妹摸了摸肚子,不假思索地说,“要不然,会穿帮的。”
“我看你今儿太累了,就挨一夜吧。”
“你以为是来真格的?不累,继续唱吧。”
于是,黑狗儿就轻轻地摇了一下床铺。
“你这样也太温柔了吧,爸爸会听不见的。”
“爸今儿教育我了,要我懂得怜香惜玉。”黑狗儿严肃地说,“太用力了,我怕这架床过不了几天就会散架的。”
幺妹用两根手指头敲了一下黑狗儿的脑壳,微笑着小声说:“那你就继续怜香惜玉吧。”
(二十四)
翌日。吃过早饭后,黑狗儿仍是放心不下,就央求幺妹去医院。幺妹点头答应了。
大清早的,来人民医院妇产科做体检的孕妇极少。黑狗儿坐在检查室外的一张长木椅上,羡慕地看着一对夫妇从病房内出来:丈夫抱着一个婴儿,妻子头上扎着一根花头巾,一只手挽着丈夫的胳膊,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孩子的脸蛋。黑狗儿激动地站起来,目送他们从面前经过后,才慢慢地坐下,侧头望着走廊——从那里的病房内不时传来婴儿的哭叫声,这在他听来就像是婴儿们在唱歌,在合唱一支希望之歌。
检查室的门突然被拉开了,从里面伸出一颗戴着白帽子的脑袋,左右晃了晃。
“王小燕的男人是哪位?”
其实,医生的问话是多余的,因为门外只剩下黑狗儿一个人了。
黑狗儿迅速站起,微微躬着身子,低下头,很荣幸地道:“正是在下。”
“进来!”戴着白帽子的脑袋很快缩了回去。
黑狗儿整理了一下中山装,笨拙地、一步一步地走进检查室,在办公桌前站定,见一位面目和善的中年女医生正坐在办公桌后面埋头写病历,就干咳了一声。
“情况良好。”女医生一边写字,一边不冷不热地说,“已经有两个多月。在这个时节,胎儿还没完全成形,很不稳定,房事最好有点克制。”
“那是的。”黑狗儿微微躬着身子,小声说。
“女人在这个时节是最需要关心和照顾的,”女医生继续说,“身为一个男人,要肩负起责任。在她的饮食方面要注意营养搭配,不能暴饮暴食。这方面的书,在新华书店里应该有卖的,你可以买来看一看,读一读。”
“我一定照办。”
女医生放下笔,合上病历本,抬头看着黑狗儿,脸色马上变了。
“你……你是王小燕的丈夫?!”
“在下正是。”黑狗儿彬彬有礼地回答。
女医生见幺妹撑着腰、慢吞吞地从旁边的侧门走出来,于是就问她:“他真是你丈夫?”
“是的。”幺妹微微一笑,走到黑狗儿身边,挽起他的一只胳膊,看着女医生。
“你情况良好。该交代的我都给你男人做了交代。”女医生对着幺妹说,然后眯着眼睛把黑狗儿打量了一番,先摇了摇头,再点了点头,面带敬意地对黑狗儿说:“看来你很不简单,一定很有钱吧。祝福你们。”她拿起病历本,递给黑狗儿。“最好半月送她来检查一次。如果感觉不适,随时都可以送来。我姓张,要是我不在,向医生也是一样的。恭喜你们。”
黑狗儿接过病历本,然后给女医生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那就麻烦张医生了。”
黑狗儿小心地搀扶着幺妹从人民医院大门口出来。一位瘦小的年轻人快速踩着“慢慢游”(三轮脚踏车)来到他们面前,刹住了车,嬉皮笑脸地道:“大哥大姐,要不要坐车?”
黑狗儿对年轻人点了一下头,然后温和地对着幺妹说:“幺妹,我们坐车吧。”
幺妹看了看年轻人,摇了摇头,说:“小师父,对不起,我们想散散步。”
小师父嘟了嘟嘴,踩着“慢慢游”离开了。
黑狗儿挽着幺妹的手沿着大街边的人行道向前走去。
“怎么不坐车?”黑狗儿关心地问。
“我怕不安全。”幺妹摸了摸肚子,小声说,“你没见他那个子,活像只瘦猴子,怎么踩得动我们三个人?”
“哦?那是的,这个我倒是没考虑到。”黑狗儿长吁了一口气,又说,“你看,要不要把怀孕的事给爸爸讲?”
“现在当然还不能讲。”幺妹把嘴靠在黑狗儿的耳边,小声说,“最起码还得等一个月,不然,也会穿帮的。”
“哦,还是你考虑得周到。”黑狗儿会意地点了点头。
从后面传来一个妇女的沙沙的声音:“哟呵!两个人在大街上亲热呀!”
黑狗儿和幺妹赶紧转回身。
讲话的是个胖乎乎的妇女,三十岁,浓妆艳抹的,打扮得极夸张,看上去就像一位“小姐”。
“胖姐,是你呀!什么时节回来的?”幺妹红着脸问。
“这位一定就是黑狗儿先生吧!”胖姐答非所问,故意卖弄着半土半洋的普通话,还故意扬起了画得很长的眉毛,调侃似地道,“久闻大名!真的是名副其实、人如其名呀!哈哈哈……”
黑狗儿慌乱地松开了挽着幺妹的那只手,羞愧地对着胖姐笑。
“哟!还晓得害羞呢!”胖姐改用了正宗的保靖本地口音,伸出一根涂了红色指甲油的食指,在黑狗儿的胸脯上戳了一下,对他抛了一个媚眼,戏谑地道,“看你这德性?现在晓得害羞的男人差不多都绝种了,难怪我们幺妹会看上你。”她对幺妹眨了眨眼睛,拉长声音道,“啊——?”
“大海哥呢?”幺妹赶紧转变了话题,四下里打量了一番,又问,“怎么没见他人?”
“莫再提那个死胖子,他死了!”胖姐厌恶地道:“今后最好少在我前头提起这个死人!”
“你跟他……怎么了?”幺妹迷惑地看着胖姐。
“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难道还不晓得他那个德性?!”胖姐的脸皮抽动了几下,眼睛很快就红了。
“你们到底出什么事了?”幺妹握住胖姐的一只手,关心地问。
“我跟他半年前就离了。男人有钱就会学坏啊!”胖姐勉强一笑,接着说,“他在外面找了个姘头,是个大学生。我找到那姘头的学校,把她修理了一餐。后来,那个死人就把我修理了一餐,就这样BEYBEY了。房子归他,孩子归他,我孤家寡人出来了,无牵无挂,自由自在很是安逸!”
“那……你今后该怎么办?”幺妹的眼睛亮了起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这有什么值得伤心的?!”胖姐轻拍了一下幺妹的脸蛋,把幺妹的泪水拍落了。“我不还有房子吗?我这次回来,就是准备东山再起!”
“叔叔阿姨都不在了,你又离了婚,你一个人到底该怎么生活呀?你怎么再起啊?!”幺妹伤心地问。
“莫以为离开男人我们女人就没法活了。”胖姐轻蔑地笑了笑,说:“你放心,胖姐照样会潇潇洒洒过得很好!”她拍了拍幺妹的手,看了看黑狗儿,又对幺妹说:“他看起来让人放心,不会像我那个,两个人好好过日子吧。好了,不跟你们闲扯了,我赶去工商所办证件。BEY——BEY!”
胖姐仿佛一个圆球向前滚去了。黑狗儿看着胖姐的背影发呆。幺妹拍了一下他的胳膊,问:“又在发什么痴?”
“哦?我在想……”黑狗儿点了点头,又说,“这个人一定不简单啊!”
(二十五)
胖姐确实不简单,只一个礼拜,就把破破烂烂的旧木楼装扮成了披红挂绿的店子,门口挂着一块显目的招牌,上书四个金色大字:安逸发廊。在那整整的七天里,她家里人进人出,锯木声、敲打声、喧闹声、嬉笑声不绝于耳,闹得左邻右舍不得安逸。王麻子一家都闷着不好做声。人家也不容易呀!只剩下孤家寡女一个,为了生计而忙碌打拼,无非是吵闹了一些,是该值得同情和原谅的,吵闹吵闹也就习以为常了。再说,隔壁不是还有隔壁吗?人家李家不仅没讲闲话没抱怨,还派去了一个男代表李先进去帮忙,还帮得热子闹子的,一点儿也不含糊偷懒;而你王家不仅没有派出一个“先进”去帮忙,若是再派出一个黑狗儿去阻扰,哪怕只是讲半句风凉话,人家就不仅会骂你没得觉悟,太绝情,可能还会把你当成疯狗子打呢!这样简单的逻辑分析,是难不倒王麻子一家三口的,皆心知肚明。就算有时隔壁的动静搞得很过分了,三个人也只是皱皱眉头,该吃饭就吃饭,该睡觉就睡觉。于是,黑狗儿在睡觉时也会想:“快点开业吧!开业了应该就不会这般吵闹了,大家也就都安逸了。”
第八天一大早,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炮竹声,“安逸发廊”总算是大张旗鼓地开业了。黑狗儿从门缝里向外窥望,发现有几个人物拿着大匾小匾地来了,胖姐潇潇洒洒地迎上去,与他们握手甚至拥抱,给他们发烟。黑狗儿瞪大了双眼,心想这个世界真的变了。
“在看什么呢?”幺妹在喊;外面太吵闹了,她不得不用喊。
黑狗儿关紧门,转过身,见幺妹穿着睡衣站在后门边刷牙,就冲她喊:“看西洋镜!”
幺妹眯眯地一笑,喊:“小心把眼睛看花了!”
黑狗儿学着幺妹的样子,眯眯地一笑,喊:“快来看!胖姐真的很潇洒呢!”
“潇洒个屁!”先是听到王麻子的吼声,紧接着,才看到王麻子摇着轮椅慢慢地从睡房里出来。
幺妹对黑狗儿眨了一下眼睛,赶紧转过身去,蹲下刷牙。
“爸,你怎么就起床了?!”黑狗儿喊。
“你看我还能睡得着吗?!”王麻子气呼呼地喊。
黑狗儿指了指隔壁,又喊:“爸,好像来了很多大角色呢!”
“今后你少看那个店子!”王麻子板着脸喊,“最好不看!”
黑狗儿抓了抓脑壳,迷惑地道:“那不过是一家理发店,有什么看不得的?!”
王麻子想了想,用力拍了一下轮椅的扶手把,大吼道:“那是家色店!”
“蛇店?”黑狗儿微笑着喊:“爸爸,你放心!我从来都不吃蛇肉的!”
王麻子对黑狗儿瞪了瞪眼睛,摇了摇头,小声说了句什么,摇着轮椅回睡房里去了。
幺妹机警地转回头,鬼鬼祟祟地看了看,然后朝黑狗儿招了招手。
黑狗儿小跑到后门边,问:“什么事?”
幺妹漱完口,把嘴靠在黑狗儿耳边,说:“记住了,今后千万莫在我爸前头提起那个店。”
“怎么的?爸爸也怕蛇?”
幺妹敲了一下黑狗儿的脑壳,严肃地道:“这并不是怕蛇不怕蛇的问题。”
“那……是个什么问题?”
“你晓得那店子里是做什么的?”
“理头发的。”
幺妹又敲了一下黑狗儿的脑壳,严厉地道:“不仅理发,还出卖色相。”
“原来……真的是个黑店。”黑狗儿严肃地点了点头。“看不出这个胖姐真的很不简单啊!嗤、嗤、嗤。”
幺妹眯眯地一笑,又轻轻地敲了一下黑狗儿的脑壳,说:“看来你这里头装的还不尽是水嘛!”
黑狗儿摸着脑壳,别扭地说:“我笨不笨,嘿嘿,还不是你讲了算!”他见幺妹又扬起了手,就干脆把头低下来。“喜欢敲就敲个够,反正我这木鱼脑壳天生就是让人敲的。”
“什么木鱼脑壳?!”幺妹撅起嘴说:“我才不愿敲呢!人家才不想当尼姑!”
黑狗儿见幺妹仿佛生气了,也不晓得该怎样哄她,只是傻乎乎地笑着。
“我看你已经出师了,活脱脱变成个大柱子了。”幺妹骂了一句,忍不住笑了起来。
“两个人大清早的在那里比牙齿白啊!”是王麻子的吼声。
黑狗儿和幺妹都不敢笑了,转过身,规规矩矩地面对着王麻子。
王麻子摇着轮椅在堂屋正中心停住了,他瞪了幺妹一眼,然后对着黑狗儿吼道:“太阳都晒到屁股顶顶儿上了!今儿不要收网啊?!”
“哦?去!我马上就去!”
黑狗儿戴着斗笠从家里溜出来,正准备关门,却见幺妹跑了过来。
“快点儿回来,我在家里等你!”幺妹在黑狗儿耳边轻轻说了一句,然后便把门关上了。
黑狗儿乐滋滋地向前走去,只觉得耳中嗡嗡直响。不好,他看到胖姐翘着二郎腿坐在“黑店”内的一张沙发上朝他招手,于是暗暗加快了步伐,却没想到,胖姐追赶了出来,并死死拉住了他的手,将他往“黑店”里拖。
“放手!”黑狗儿如临大敌,站成马步厉声道,“我命令你马上放手!”
胖姐嬉笑着道:“黑狗儿,今儿是姐开张的大喜之日,正准备去请你们呢!你就赏个脸,进去喝口茶吧!”
从“黑店”里蹦出两个花俏的细妹子,她俩一拥而上,不由分说地各抱住黑狗儿的一只胳膊。
胖姐小声命令:“快把黑狗儿请进去。”
“黑狗儿哥哥,你就进去坐一下嘛!我给你洗个头。”那个胸脯很大的细妹子,不停地用胸脯摩擦着黑狗儿的胳膊,嗲声嗲气地说:“保证你舒舒服服的。”
“若是还嫌不舒服,我就再给你来个全身按摩。”另一个染着黄头发的细妹子把脸靠在黑狗儿的胳膊上,对黑狗儿不停地抛媚眼。“好不好吗?黑狗儿哥哥?”
从“黑店”内涌出一些人来看热闹。
“放手!统统给我放手!”黑狗儿吼道,“再这样,我就要发火了。”
“你要是真想发火,就冲我发。”黄发妹子撒娇似地说,“进去吧,啊?我帮你消消火。”
“放肆!无耻!”黑狗儿暗使内力将双手一甩,把死缠着他的三个女人甩开,那个黄发妹子不慎摔倒在地。
一些过路人围过来看热闹。
胖姐的脸色迅速变得严肃了,她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指着黑狗儿骂道:“你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那个黄发妹子爬起来,也狗仗人势地指着黑狗儿骂:“你简直是狗坐撮箕不识抬举!”
“信不信我打你?!”黑狗儿对着黄发妹子举起了拳头。
“有本事你就试一下!”胖姐手舞足蹈地吼,“你去打听他听,老娘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这时节,联防队的马队长从“黑店”内冲了出来,指着黑狗儿吼道:“黑狗儿!是哪个请你来这里闹事的?!信不信我就把你抓起来?!”
黑狗儿指着自己的鼻子,气愤地道:“我闹事?把我抓起来?莫以为你穿着一身虎皮子我就怕你!”
“你再讲一句?!”马队长准备冲上去抓黑狗儿,却被胖姐一把拉住了。
“算了,小表哥,别跟这种人一般见识。”胖姐对马队长抛了一个媚眼,用一根食指在他的胸脯上戳了两下,又说,“你就大人不计小人过,快进去陪吴所长喝茶吧,啊?”
马队长转过脸,心疼地看了看那个黄发妹子,然后又转过脸,恶狠狠地瞪着黑狗儿,吼道:“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妇女!这还有王法吗?!我非抓你不可!”
“干什么!干什么?!”幺妹拨开人群,冲过来,挡在黑狗儿面前,对着马队长大声道,“你凭什么抓人?!他犯了那一条王法?!”
“他——他……他调戏良家妇女!”
“你血口喷人!”幺妹指着马队长,质问道,“他调戏哪个良家妇女了?!”
马队长看了看胖姐和黄发妹子,然后一把将黄头发妹子拖到胸前,大声道:“就是她!”
“她?”幺妹指着黄发妹子,轻蔑地道,“就凭她还不配让他来调戏!”
“你放肆!”马队长被气得青筋暴露。
幺妹大大方方地走到黄头发妹子身边,提高嗓门道:“大家都来看一看,评一评,到底是我乖,还是这个黄发妹子乖?大家都凭心而论!他连我都懒得调戏,怎么还会有兴趣去调戏她?!”
“你……你是他什么人?跟他什么关系?”马队长红着脸问。
“我是他老婆!跟他当然是夫妻关系!”幺妹字字清楚地道。
“笑话!”联防队长傲慢地指着黑狗儿,幸灾乐祸地道,“大家都擦亮眼睛看一看,这两个人像不像夫妻啊?我看是男女关系还差不多!”
这时节,大柱子挤在人群里提高嗓门喊:“他俩是在搞男女关系!我天天夜里听到他两个在隔壁哼哧哼哧的!嘿嘿……”
围观的人群都大笑起来。
胖姐对着幺妹和黑狗儿歉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对黄发妹子使了个眼色,撇了撇嘴。
黄发妹子转过身,在马队长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马队长板着的脸马上就舒展了,和颜悦色地点了点头。
“好了!”马队长挥了挥手,就像在大会上作报告一样,和蔼可亲地道,“原来是个误会!哈哈,一个美丽的误会!大家都散了吧!别影响别个做生意!都该干嘛干嘛去吧!”他对黑狗儿点了点头。“好,我早就记住你了。再见!”说完,他转身向“黑店”内走去。
胖姐又对黄发妹子撇了撇嘴。黄发妹子会意地点了一下头,快步朝“黑店”走去。
“真的不好意思。”胖姐给幺妹和黑狗儿打了个拱手,“今儿都是姐的不对,改天再来登门谢罪!”
幺妹白了胖姐一眼,嘴唇抿动了两下却没有说出声。
“好了!都散了吧!”胖姐大方地对众人挥了挥手,客气道,“要不,进我店子里坐坐也行,今儿开张,我给大家打六折!”
人群陆续散去。
幺妹看到黑狗儿还站在那儿盯着“黑店”的招牌发呆,就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小声说:“还看?还不快去河里?快去快回。”
一场小风波就这样结束了。
黑狗儿闷闷不乐地划着船儿去收网。他心里真的是闷得慌呀!
他漫不经心地收网,想尽量把收网的时间拖长一点儿。他害怕回家,害怕再见到王麻子。他想:“刚才的案子,爸爸一定在屋里都听到了。可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不晓得爸爸会怎么想呢?真丢脸啊!丢脸!简直是丢人!我该怎样向爸爸解释呢?他会信吗?哎——恐怕越是解释越不得清白了,哎——”他看到渔网上有一条肥肥的小鲇鱼,不由联想起胖姐来,于是就把鲇鱼从渔网上扯下来,狠狠地甩在船甲板上。
“杂种!坏鱼!”黑狗儿低骂着,猛地站起,一脚将小鲇鱼踩得稀巴烂。
“我看你今后怎么吃小鱼?这下你该死了吧?”黑狗儿快活地想着,坐下来继续收网,“这么小就不学好,你这个坏鱼!一个坏鱼是不会有好下场的,是会受到我黑狗儿的惩罚的!”
收网回来,黑狗儿提着鱼刚走进洋儿巷,就看到幺妹穿着红裙子站在家门前微笑着向他招手,微风吹动着她的裙子,使她看上去更是婀娜多姿,分外迷人,这不禁使他想起了美人鱼,想起了与她同名的小燕。“是啊,可不能为了这个小燕,就把那个小燕给冷落了。”他痛苦地想,“可怜呀,两只小燕都很可怜,都飞不起来,看上去,一个更比一个可怜……”
黑狗儿是带着无比庄严的表情朝着幺妹走去的,他的两只眼睛就像两把电筒,光芒直射着幺妹,没有对“黑店”内的热闹景象来半点斜视。幺妹真是个天生的好演员,在黑狗儿眼里就是个大明星,她迎上来,一只手接过鱼,一只手拉住黑狗儿的手,像一位贤惠的主妇那样,迫不及待地将男主人拖进屋。黑狗儿听到她在耳边呢喃:“爸还等着你吃饭呢!”
(二十六)
黑狗而对于那个“案子”的担忧,完全是多余的,实际情况恰恰相反,在吃早饭的时节,他和幺妹都受到了当家人的表扬。王麻子是这样说的:“很好!通过这个小事情,却证明了一个大道理:团结就是力量!就应该这样,要做到夫唱妇随!夫妻同心,其力万钧啊!爸爸也就放心了……”
到了晚上,胖姐真的来登门谢罪了。她提着一包礼品站在门口,对着堂屋里正在看《渴望》的三个人点了点头,见没有人欢迎她,只好“不请自入”了。
“都在看《渴望》呀!”胖姐热情地打招呼,把礼品放在木桌上后,转过身,看着电视,又说,“这可是个好片子啊!原来播放过一次。可是我不能看,一看就会哭。真的太感人了。”
王家的三个人都没接话,都假装专心致志地看电视。
“嘿嘿……”胖姐干笑了几声,看了看三个人,见还是没人理睬她,只好继续看着电视。电视里正在唱主题曲,于是她说:“这个歌好听,歌词写得几好!好人就该是一生平安,现在就连我们洋儿巷的小儿家都会唱呢!”她转头看了看,仍然没人理睬她,就笑了笑,又说:“过去的都让它过去吧!一切都得向前看。那我就不打扰了。我走了。”
“我看你是一切向钱看吧!”王麻子一边看电视一边冷冷地道,“把你拿来的家伙拿走!”
“王叔,那是孝敬你老人家的。”胖姐和和气气地说。
“我怕我没福享受。”王麻子瞪了胖姐一眼,又说,“你跟大妹子出生相差不到一个月,我是看着你们长大的,看你小时节长得也蛮顺眼的,现在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呢?”
“王叔,我……”胖姐垂下头,擦了擦眼睛,哽咽着说,“你以为……我想变成这样吗?都不是被……被生活所逼的。哪个不想过好日子呢?我也想好呢!”
“你这样就是想好吗?有你这么想好的吗?!”王麻子气呼呼地道,“你把你爸妈的灵牌都丢到哪里去了?!你这样从早到晚地折腾不休,他们能得到安宁吗?!也不看看一天进出你家门的是些什么人?我看就没有一个好货色!”
“我现在才不管他们是些什么货色,只要有钱就是好角色。”胖姐一屁股坐在地上,撅起嘴,委屈地道,“我这么多年受的苦还少吗?眼看就要过上好日子了,没想到……没想到胖大海那个狗日的不是人,简直不是个东西,他在外面偷人!既然他能偷,我为什么就偷不得!老娘要光明正大地偷给他看!”
“你这还是人话吗?!”王麻子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本来,我是想再过几天,把你请过来,好好地给你上一课,开导开导,教育教育,不过现在,我看你是没得救了!”
胖姐委屈地看了看王麻子,接着埋头低泣起来。
黑狗儿看到有三位小姐躲在门外偷窥,其中一位竟是那黄发妹子,他火气一下子就冒了上来,用力拍了一下桌子,站起来,指着门外大吼:“再看一下!我就把你们的眼睛珠子统统挖出来!”
门外的那三颗脑袋迅速消失不见了。
黑狗儿厌恶地盯着胖姐,冷冷地道:“莫在这里猫哭耗子!莫把我屋里也搞邪了!马上给我滚!要不然,我把你像踢球一样踢出去!”
胖姐抬起头,可怜兮兮地看着黑狗儿,哭诉道:“我反正是没得人要了,像球一样被人踢来踢去地踢惯了,让你多踢一下也无所谓。”
“哟呵!你还真的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啊!”黑狗儿摆出一副踢球的架势,又道,“再不滚!我就真的开踢了!”
最终还是幺妹心细、聪明、有能耐,她蹲到胖姐身边,几句话就把胖姐给收服了。
“莫哭,这不值得。”幺妹双手握住胖姐的一只手,语重心长地说,“快点儿起来。要是让那个挨千刀的胖大海看到了你这个样子,他还不笑个半死?他还会以为你后悔了,仍然对他念念不忘呢!可不能再让那个没良心的家伙自以为是!胖姐,你一定要争口气,不能哭,要笑,大声笑,要让那个狼心狗肺的听到了想哭!”幺妹的话还没说完,胖姐就不再哭了。幺妹将她拉起来,拍了拍她的屁股上的灰尘,微笑着说:“快回去吧,莫让人家看笑话。记住,出门时一定要笑,要开开心心地笑。好了,走吧。”
胖姐勉强笑了笑,慢慢地向外走去。
黑狗儿提起桌上的那包礼品,冲到门边,将礼品一咕噜塞到胖姐的胸前,胖姐只好抱住了。
“滚!你们这些坏鱼!早晚会被一网打尽!”
黑狗儿吼完话,就气鼓鼓地回到靠背椅边坐下来,等他转过脸对门外看的时节,胖姐已经不见了,幺妹正在关门。
王麻子若有所思地看着黑狗儿,点了点头,肯定地说:“不错!狗儿,你进步神速啊。”
黑狗儿难为情地抓了抓脑壳,说:“爸,你过奖了。”
“爸爸想问你,坏鱼这个词,你是从哪里偷学来的?”
“哦?这个……是我自己编的,嘿嘿……乱编的。”
“不是乱编的,编得好!这用在很多人身上正恰当。”
幺妹走过来,对黑狗儿眨了眨眼睛,故意打了个哈气,说:“爸,我有点儿累了,先去休息了。”
“那你就去休息吧。”
“黑司令,看你也累了,还不去休息?”幺妹又对黑狗儿眨了眨眼睛。
“哦?是的。那爸爸你就一个人看,我们先去休息了。”
王麻子诡秘地一笑,也学着幺妹的样子对着黑狗儿眨了眨眼睛,然后对着幺妹严肃地道:“莫以为我就不会眨眼睛。你想睡就去睡,狗儿留下来再陪我一阵子。”
幺妹与黑狗儿尴尬地对视了一眼,都垂下了头。
这时节,王麻子笑了,甩了甩手臂,乐呵呵地说:“跟你们开玩笑的。其实我也累了,早就被隔壁吵昏了头。那好,干脆都困个早觉吧!”
现在,黑狗儿和幺妹的面前又出现了一个新情况。经过多日的紧密配合、连续作战,他们已经通过了王麻子那一道关卡,已经不需要在晚上“唱戏”了,再加上二丫头今儿已感冒发烧,头上挂起了“白旗”,大柱子也不好乘人之危,只好姑息养兵,故此左隔壁一直很安静。他俩原本以为就此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一个好觉呢,却没想到,右隔壁的戏幕又轰轰烈烈地拉开了。相比之下,左隔壁的那一出戏只能算为小投资、小制作,人物太少,剧情单调,引不起太大的反响;而右隔壁的那一出戏可称之为大投资、大制作,人物多,剧情起伏跌宕,内容丰富多彩,可谓为一部超级大片,使人不得不为之“震撼”。
幺妹撅着嘴巴一直不说话,坐在床边忧郁地看着窗外的星空。对此,黑狗儿显然不会无动于衷,他一直在暗自谋划着万全之策。现在只是受两面夹击,想突围还来得及,要是真正等到“四面楚歌”的时节,就是想逃也逃不掉了。
“幺妹,这样下去可不行,”黑狗儿终于说话了,“得想个办法。”
“能想出什么办法呢?”
“我想……不如……我们回到河里去睡吧。”
“到河里去?”幺妹哀怨地说,“好是好,只怕我爸不同意。”
“我想,他应该会同意的。”黑狗儿很自信地道,“你原来不也守过船吗?”
“那是原来,”幺妹红着脸说,“那时我还没跟你结婚,在我爸的心眼里还是个纯洁的红花女,他是怕隔壁的那对冤家会影响我的身心健康,所以才让我去河里过夜的。可现在,我爸不是在三个希望里讲得很清楚吗?一切都要以家庭为中心。”
“你放心,我自有妙计。”黑狗儿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脯,自信满满地道,“这件事就包在我黑司令身上!明天晚上,我保证你到河里去睡。如果不行,我就在屋后面挖一条河出来。”
幺妹轻轻地敲了一下黑狗儿的脑壳,眯眯地一笑,小声说:“看来你这里头还装着点真材实料。那我就把我睡安稳觉的希望,托付到你的身上了。”
“请你放一万个心!”黑狗儿胸有成竹地道,“俗话不是讲,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吗?我这个兵可不是白养的,要不把事情办好,就对不起你做的那么多好饭好菜。”
“我相信你。”幺妹又敲了一下黑狗儿的脑壳,作为对他的奖赏,又说:“你倒是给我讲一讲,你到底想出了什么妙计,我也帮你参考参考。”
黑狗儿诡秘地一笑,摆出一副运筹帷幄的神态,说:“我就来个欲擒故纵计,再外加一个苦肉计。明天吃中饭的时节,你只要见机行事就行了。”
“哦……”幺妹点了点头,又问,“那你肯定一定就能成功?”
“俗话又讲,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黑狗儿伸出一只手掌,在幺妹面前紧握成拳头。“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黑司令,你什么时节研究过《孙子兵法》了?”
“不是我研究过,而是爸爸为了对付隔壁那家黑店最近在研究。”黑狗儿骄傲地说,“他研究也就等于是我研究。你还没忘记我有‘过耳不忘’的本事吧?”
幺妹再次敲了一下黑狗儿的脑壳,撅起嘴说:“人家只是灌你一碗米汤水,你就稀里糊涂把自己当成神童了。快睡吧!把耳朵塞起来……”
(二十七)
第二天吃中饭之前,黑狗儿同样是被幺妹拉着手迎进堂屋的。王麻子似乎等得不耐烦了,还没等黑狗儿的屁股落到椅子上,他就端起碗筷吃了起来。黑狗儿和幺妹并没有急着吃,只是眯着眼睛,无精打采地看着王麻子。
王麻子看了看幺妹和黑狗儿,含含糊糊地说:“菜都凉了,还等什么?”
“没等什么。”黑狗儿不冷不热地回答。
从外面小巷里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幺妹赶紧用双手蒙住了耳朵。
黑狗儿和王麻子都皱着眉头对视了一眼,而后,都无奈地摇了摇头。
等鞭炮声消失后,王麻子指了指门外,问:“那是哪个屋里在做好事?”
“是李先进家里开了个什么欧凯。”黑狗儿有气无力地回答。
“什么什么欧凯?”王麻子好奇地问。
幺妹打了个哈气,懒洋洋地回答:“是卡拉OK。”
“怎么?睡了一个上午还没睡饱?”王麻子盯着幺妹问。
幺妹嘟着嘴巴,无力地摇了摇头。
黑狗儿也打了个哈气,伸了个懒腰,抓了抓脑壳,无精打采地看着桌子上的菜。
王麻子盯着黑狗儿问:“狗儿,你好像也没睡好?”
黑狗儿慢慢地点了两下头,慢吞吞地回答:“不是没睡好,是根本没睡。”
这时节,从外面传来一个男人唱卡拉OK的声音,声音很大,但唱得很不标准,老是跑调。
王麻子皱起眉头听了听,用筷子指着门口,闷声问:“这就是那个什么OK?”
幺妹撅起嘴巴,不乐意地点了点头。
“这哪里是在唱歌?简直是在杀人!”王麻子将筷子丢在桌子上,又气愤地道,“狗儿,你推我过去看一下,问一问他们到底还让不让人活!”
“我看算了。”幺妹擦了一下眼睛,又说:“这洋儿巷里住的又不只我们一家。人家那些好脚好手的都不去问,你去了人家不一定会给你好脸色看。以我看,还是莫去为好。”
“我看在这里是住不下去了!”王麻子摇了摇头,又道,“想不到我的家都快变成一个蜂子桶了,耳根子边就没得半分钟的清静。”
“这又有什么办法呢?”黑狗儿垂着头,摆出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迷迷糊糊地说,“我现在就算是闭着眼睛,也会听到四面楚歌啊。”
幺妹拿起筷子,往王麻子碗里夹了一夹菜,关心地说:“爸,快莫怄气,他们爱唱就唱他们的,我们只管吃我们的,这些闲事最好莫管。不是讲,一家不管二家事吗?来,快吃。”她用胳膊肘拐了一下黑狗儿的肩膀。“别打瞌睡了,吃饭。”
“好,吃吧。”黑狗儿抓了抓脑壳,拿起筷子,看着桌上的菜,摇了摇头,没趣地说,“我好像没有一点胃口。幺妹,这是你炒的菜吗?看上去怎么这么难吃!”
“这当然是我炒的!你还没吃怎么就断定它不好吃?”幺妹故意板着脸,冷冷地道,“你想吃就吃,不想吃就莫吃!自己嘴巴没得味,莫怪人家的菜没炒好。”
“好,我怕你。”黑狗儿嬉皮笑脸地说,“你要我莫吃我就不吃,要得不?”
“哪个喊你莫吃了?!”幺妹俨然生气的神态,将筷子搁在桌子上。
“好,那我吃,我吃还不行吗?”黑狗儿夹起一夹菜送进嘴里,咀嚼了两口,向幺妹伸出一个大拇指,道:“你的手艺就是好!”
“好不好不管你的事!没人请你吃!”幺妹把双手抱在胸前,哼了一声,把身子扭向了一边去。
“嘿嘿嘿,”黑狗儿对王麻子干笑了几声,指着一盘菜说,“爸,你快试试这个菜,味道真的几好的。”
王麻子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黑狗儿和幺妹,无奈地摇了摇头,黯然地道:“三十六计,看来只有一计可使了。哎——”他又摇了摇头。
“嗳,爸,不要太悲观,不是还有我和幺妹吗?”黑狗儿信誓旦旦地道,“我们一定会陪你坚守阵地,血战到底,誓死保卫我们的家!”他拍了一下幺妹的胳膊,“幺妹,你也讲两句啊!给爸爸一个鼓励。”
幺妹努了努嘴,可怜巴巴地看着王麻子,有气无力地说:“爸爸,我一定会与你共进退。”
王麻子严肃地点了点头,淡淡地吐出一个字:“好。”
黑狗儿夹起一夹菜放进王麻子的碗里,小声问:“爸爸,你刚才不是讲还有一计吗?到底是个什么计?”
王麻子爱怜地看了看幺妹,心灰意冷地说:“走为上计啊!”
“走?!”幺妹睁大眼睛看着王麻子。“这里是我的家,我不走。再讲,我们能走到哪里去呢?你不会是又把我往二叔家里送吧?”她撅起嘴看了看黑狗儿,放低声调说,“你可不要忘了,我现在已是有司令管着的人了。”
“哎——”黑狗儿摇了摇头,忧郁地说:“幺妹,不要怪爸爸,要怪就怪我吧,我没得本事,连累了你,让你受苦了,哎——要是我能有个大大的房子就好了,就可以把你和爸爸迎进门去享清福,可是,我只有一只小小的船儿,总不能把你们都接到船上去吹西北风吧?”他擦了擦眼睛,继续说,“再讲,爸都这么大年纪了,腿脚又不方便,住到船上怎么行呢?”
这时节,外面的唱歌声换成了男女二重唱,之间还夹杂着尖尖的笑声和沉沉的骂声。
“鬼哭狼嚎!”王麻子皱起眉头,厌恶地道,“真的是在杀人啊!现在还只是大白天,只是在打麻雀战,要真到了夜里,那才是一场惨烈的战争呢!”他拿起筷子看了看幺妹,又把筷子放回了原位。
“哎——”幺妹摇头叹气,摸着肚子说,“看来,我们只有与爸爸共存亡了。哎——”
黑狗儿像宣誓那样,有力地举起右手,铿锵有力地道:“对!我们与爸爸共存亡!”
王麻子对黑狗儿挥了挥手,见黑狗儿放下手之后,才无奈地道:“爸爸是明白你们的决心的。我们在这里生活,虽然不是打仗,但是看上去也像打仗,生活质量好不好,主要责任还取决于我这个指挥官指挥得好不好。刚才我审时度势,又想了一计。”他见黑狗儿想开口讲话,就又挥了挥手,继续说,“那就是缓兵之计。这也是没得办法的办法,等过了这道坎子再讲。爸爸总不能天天看着你两个睡不好吃不香吧。好了,先吃饭,吃完饭我们再商量,对日常生活安排作进一步调整。”
黑狗儿和幺妹对视了一眼之后,都拿起了碗筷。
“好,都多吃点。”幺妹微笑着说,“什么人不是讲过,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嘛!”
这天晚上,黑狗儿和幺妹终于如愿以偿,回到河边去过夜了。船儿轻轻地摇晃着,仿佛温馨的摇篮,黑狗儿和幺妹各躺在一只船儿里,很快就安然入睡了,就算在睡梦中也能感受到一种远离俗世的淡泊与安宁。
这同样是个淡泊与安宁的夜晚;星空如海,月儿如舟。
黑狗儿盖着棉被,微闭着眼睛躺在自己的船儿内——幺妹就躺在隔壁的船儿里。两只船儿微微地摇着,时而轻轻地碰一下,俨然两个人暧昧地碰在一起,很快又分开了——这样的时刻,最能营造出一种心惊胆跳的甜蜜滋味来。黑狗儿的心里垒满了笑和甜蜜,但却不露声色。尽管他还不明白什么是幸福,但这样的时刻他是幸福的,他真希望一直就这样躺下去——直到死。他突然听到幺妹在轻轻地唤他,于是他侧躺着身子,对着幺妹那边轻轻地问:“幺妹,有什么事?”
“我睡不着。你讲,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好?”
“这个?离孩子呱呱落地还早着呢!”
“人家想早点给他起个名字,才好叫他,总不能老是拍着肚子叫你你你吧。”
“就算你叫他,他也听不到呀。”
“他听得到。”
“听得到?听得到才怪呢。”黑狗儿想笑。
“我在一本杂志上看到,现在外国人都在流行胎教呢!”
“胎教?”黑狗儿不想笑了,认为幺妹所提出的是个比较严肃的问题。
“对!胎教。”幺妹的话停顿了一下,又出现了。“莫以为胎儿在娘肚子里什么也不晓得,其实,他们虽然听不到,但是能感应到。”
“喔……你讲的很有道理,是该起个名字了。”
“那你讲起个什么名字好?”
“这个……这个……让我想一下。”黑狗儿抓着脑壳想了想,小声回答:“打比是个儿,就喊龙宝,打比是个妮儿……就喊龙玉。你看要不要得?”
“嘿嘿嘿……好土,嘿嘿……什么宝啊玉啊的,太土气了。”
“嗨嗨,土是有点土,不过很管用。”
“怎么管用?”
“你想想,《红楼梦》的男主角叫什么?”
“贾宝玉。”
“正确!加十分。他一个男的,又是宝又是玉的,曹雪芹为什么就不嫌它土气?其实这就是对男主角的一种偏爱。”黑狗儿轻轻地坐起来,又说:“要是把他们当成小名叫就不土气了。你听,宝儿,玉儿,或者是,小宝,小玉,听起来多顺耳啊,就是叫成宝宝、玉玉也行,怎么叫都不得过时,多管用啊。你讲呢?”
“那好,那暂时就先依你的。”
“还有问题吗?”
“还有个问题,你说,到底有没有地狱和天堂?”
“这个问题很难解。”黑狗儿抓了抓脑壳。“这是活着的人无法证实的,最多只能像大桥上的算命瞎子讲的那样,信者有不信者无。”
“我相信有!”
“如果有,当然更好。”黑狗儿慢慢地躺下来。
“你想想,如果没有,人就真的太可悲了,赤条条来这世上走一趟,到最后什么都没了,变成了一把黄土。”
“也不能讲什么都没了,不是留下了故事吗?不也留下了孩子吗?”
“可是……很多故事还没有结果就结束了,很多人还没见到自己的孩子就永远离开了。”
“很多事何必要注重个结果呢?”黑狗儿无奈地说,“过程才是最重要的。你想想,河里的那个美人鱼,她已经活了几千岁,这已抵得上人的无数个轮回,照样还不是没有个结果!那她何必还要活着?不如干脆死了的好……”
黑狗儿和幺妹谈着谈着也便都睡去了。
当夜,黑狗儿又梦见了美人鱼,隐约还记得美人鱼离开时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黑狗儿,请你不要相信命运,要相信自己!”
是啊,有些事不是黑狗儿说忘就能真忘、说恨就能真恨的。那鱼,在河中没年没月地活着,完美地演示着一种残缺而永恒的美,是那么孤单寂寞,它是黑狗儿深恶痛绝的敌人,可照旧是他魂绕梦牵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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