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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忆 之四
　　
　　（二十八）
　　
　　一个月之后，幺妹终于把怀孕的事告诉了王麻子；王麻子因此激动都热泪盈眶。
　　
　　黑狗儿除了晚上与幺妹回到船上过夜之外，白日里依旧遵照原有的程序按部就班，没有半点马虎，也没犯过一点儿小错误。日子过得很淡泊，就像那清澈的河水，但给黑狗儿的感受却是多姿多彩的，就算是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时节，他也不会感到一丝儿伤感；他独坐船头，展望到的往往是风和日丽、清闲安逸的未来。
　　
　　黑狗儿真实的地深陷在虚无缥缈的甜蜜之中，还没真正品尝出其中的滋味，这一个秋天就已经过去了。作为一个河上人家，总是最先能从风中体会到四季的变更的。黑狗儿站在船头上，看着西北风耀武扬威地走来，很快就把那些发黄的叶子扯光了，一片一片地扔进河里。那些飘落的叶子看上去很有感情，还对那干枯的枝头保存着一些留恋和不舍，并很想变成翅膀飞回到枝头上去，但它们最终没能飞起来，只是随风画着弧线，恰如在打着一种诀别的手势，到最后，绝望地跌落到河里，变成一个个小小的单薄的尸体顺水飘远……
　　
　　这天，黑狗儿搀扶着幺妹从医院回来，见刘姥姥坐在她家的门口炸耳糕，就说：“刘姥姥，生意好。”
　　
　　“好！”刘姥姥朝着黑狗儿伸出了一根大拇指，夸奖道，“你真行！好样的！”
　　
　　黑狗儿对着刘姥姥微微一笑。这时节，大柱子和二丫头从屋里蹦了出来，也都对着黑狗儿伸出了大拇指。
　　
　　二丫头嫉妒似地看着幺妹，问：“真的有喜了？”
　　
　　幺妹害羞地点了点头。
　　
　　“这还能有假吗？”刘姥姥走过去，轻轻地打了一下二丫头的屁股，责备似地说，“你得给我再加把劲啊！过门都快三年了，还不见个起色。”她指了指幺妹的肚子，“你看看！人家结婚才几个月？怎么就这么争气呢？！像吹气球似的，一天一个样，也不好好学习学习。”
　　
　　“妈——”二丫头扭了扭屁股，撒娇似地道，“这种事也不能只怪人家啦！”她打了一下大柱子的屁股，“都是他不争气！”
　　
　　黑狗儿和幺妹默契地对视了一眼，于是，黑狗儿说：“刘姥姥，你几娘母就慢慢扯，幺妹累了，我得送她回去休息了。”
　　
　　大柱子走过来，一把扯住黑狗儿的衣袖，傻乎乎地冲着刘姥姥说：“妈——也不能只怪我不争气，其实，要怪也只能怪你！”
　　
　　刘姥姥指着自己的鼻子，气愤地道：“怪我？妈只能帮你找媳妇，难道还能帮你生儿子？！怪我？看来你真的是疯了！真的是岂有此理，莫名其妙！”
　　
　　“我才没疯呢！”大柱子叫嚷道，“只怪你把船给卖了！”
　　
　　“这关卖船什么事？”刘姥姥抓了抓脑壳，被弄糊涂了。
　　
　　“当然关卖船的事！”大柱子指着幺妹的微微凸起的肚子，又道，“她那里就是被船摇大的！要不然，我和二丫头也可以到船上去摇！也一定会摇大的，你讲不怪你怪哪个？！”
　　
　　刘姥姥迷惑地看着幺妹，模棱两可地说：“这……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大柱子喊道，“我就是被你和爸从船上摇出来的！爸曾经就这么对我讲过！”
　　
　　二丫头走过去，拉住幺妹的一只手，巴结道：“幺妹，你看……能不能借一下你的船？嘿嘿，我们也想去河里住几天，还想请教请教，拜你俩为师呢！”
　　
　　黑狗儿甩开大柱子的手，然后扯开了二丫头拉着幺妹的那只手，随口道：“拜师就免了！打比想去船上住几天，就尽管去！我和幺妹已经决定今晚就回家过夜，正愁没人守船呢！”
　　
　　幺妹对二丫头笑了笑，说：“那就辛苦二位了。再见！”
　　
　　其实，黑狗儿和幺妹决定回家过夜，并不是自投罗网遭罪受，而是有备而来的。他俩早已谋划了一个连环计来解决眼前的危机：一是釜底抽薪，二是声东击西。
　　
　　吃过中饭后，黑狗儿见王麻子在看书，就走过去，轻声问：“爸，又在看孙子呀？”
　　
　　王麻子抬头看了看黑狗儿，反问，“今儿不去钓鱼？”
　　
　　黑狗儿摇了摇头，无奈地说：“哎——近几天恐怕是钓不成了。”
　　
　　“哦？”王麻子合上《孙子兵法》，干咳了一声，坐正身子，对黑狗儿指了指靠背椅，又问，“怎么钓不成了？”
　　
　　黑狗儿在靠背椅上坐下后，也学着王麻子的样子，干咳了一声，淡淡地说：“船在请人搞装修呢！恐怕要三四天才能修好。”
　　
　　“装修？”王麻子睁大了眼睛。“那有什么好装修的？”
　　
　　黑狗儿指了指门外，说：“现在天气变了，河里的风就像刀子，唰唰地！”他举起右手掌，在自己的身上做了几个刀砍的手势。“嘿嘿，就算我受得住，只怕幺妹会受不住的，再讲，”他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对王麻子笑了笑，“就算幺妹硬扎，顶得住，只怕里面的那个……嗨嗨嗨，不装修当然是不行的，虽讲那只是个船儿，但也算是个小窝儿啊，要住人的，可不能任由风雨横行霸道。”
　　
　　王麻子沉思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小声说：“狗儿，还是你考虑的周全啊。”
　　
　　“爸爸，你太过奖了，嘿嘿嘿……”黑狗儿用右手理了一下头发，眯着眼睛听了听，小声问，“爸，你听一下，这屋柱头是不是在动？是不是要来地震了？”
　　
　　王麻子皱起眉头看了一下天花板，无所谓地说：“这只是余震。”
　　
　　“余震？”黑狗儿皱起眉头，想了想，随后眉头又舒展了，微笑着道，“爸爸你真会打比方，不愧是个教书的，嘿嘿嘿……”他抓了抓脑壳，看着天花板。“只怕这地震天天晚上会来，没得个完啊。”
　　
　　这时节，幺妹捧着肚子，慢慢地从后门走进来。黑狗儿赶紧迎过去，挽起幺妹的左手腕，关心地说：“慢点走，走慢点，我的姑奶奶。”
　　
　　幺妹轻轻地敲了一下黑狗儿的脑壳，微笑着撅起嘴巴，甜甜地骂了一句：“快莫把人家喊老了。”
　　
　　黑狗儿点头哈腰地说：“好，不喊了，那喊你小妈妈总行吧？”
　　
　　幺妹又敲了一下黑狗儿的脑壳，指着自己的肚子，微笑着说：“要喊也是他喊！我才没你这么大的儿子呢！”
　　
　　黑狗儿一边扶着幺妹走路，一边说：“这也喊不得，那也喊不得，那……那那干脆就喊你做小燕子吧！这样，你就永远不得长大了。”他把幺妹扶坐在靠背椅上后，转过身看着王麻子，见他在喜不自禁地笑。
　　
　　幺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抬起头，看着黑狗儿问：“刚才听你和爸在讲什么地震余震的，是不是真的要来地震了？我们要不要出去躲一躲？”她指了指天花板，又说，“你看看我们这个屋，莫讲是来个几级地震，只怕是一个小小的余震也受不住呀！”
　　
　　黑狗儿温驯地看了看王麻子，然后谦和地对着幺妹说：“不要紧张，爸爸只是在打个比方。”
　　
　　“打比方？”幺妹皱起眉头，看着天花板想了想，撅起嘴说，“哦，我算是明白了。爸，你还真的会打比方，打比地震真的来了，你讲我们一家应该往哪里躲？”
　　
　　王麻子想了想，指着后门说：“当然是往那里跑，躲到风筝坪去。”
　　
　　幺妹撅起嘴，可怜巴巴地说：“可是，爸爸你能跑吗？我还跑得动吗？”说完，她看了看黑狗儿。
　　
　　“不要紧，不是还有我嘛？！”黑狗儿拍了一下自己的肩膀，“我就把你们背上坡去！”
　　
　　“可是，这里有两个人，你先背哪一个？！”幺妹质问道。
　　
　　黑狗儿抓了抓脑壳，道：“我就两个人一起背！”
　　
　　“可是你背得动吗？你背得了吗？”幺妹不停地摸着自己的肚子，撅起嘴，小声说，“莫忘了，这里还有一个小家伙，只要其中一个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也就……也就不……”
　　
　　“好了！”王麻子打断幺妹的话，心疼地道，“无非只是打个比方而已，何必这么认真呢？不要讲那些不吉利的话，啊？想都不要去想。”
　　
　　“我看，这不是地震，更胜似地震。”幺妹小声说。
　　
　　“如果硬要打这个比方，其实也是有办法解决的。”黑狗儿小声说。
　　
　　幺妹提高声调问：“什么办法？怎么解决？”
　　
　　“如果明明晓得了地震会来，那么，我就会早早地把你们转移到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去。”黑狗儿摊开双手，理直气壮地道，“这样问题不就解决了？”
　　
　　幺妹和王麻子对视了一眼，然后都盯着黑狗儿。
　　
　　“以我之见，最好是马上转移，”黑狗儿严肃地道，“转移到一个清静的地方去!这样，大家都不是安逸了？”
　　
　　幺妹点了点头，认真地道：“爸爸，我认为黑司令的这个主意不错！你看呢？”
　　
　　王麻子微微点了一下头，严肃地说：“错是不错，只是太勉强了，会给别个添麻烦的。”
　　
　　“会给谁添麻烦呢？”幺妹严肃地问。
　　
　　“给你外婆、舅舅、舅妈，还有你表哥表妹他们。”王麻子小声回答。
　　
　　“哦——我晓得了，”幺妹眉开眼笑地道，“爸爸，你是想把我们都转移到小桥去呀！嘿嘿，我看这一点儿也不添麻烦，外婆他们见了我们，还不晓得会怎样高兴呢！”
　　
　　这时节，从门外又传来了“杀人”的唱歌声。
　　
　　王麻子看着幺妹的肚子，皱了皱眉头，然后庄严地看着黑狗儿，提高声调道：“事不宜迟，狗儿，你快去准备一下，下午就送幺妹到小桥去。”
　　
　　“那你呢？”幺妹不舍地看着王麻子。
　　
　　“我得留下来。”王麻子不舍地看着幺妹。“我会写一封信，给你外婆他们带去。”
　　
　　“可是……爸爸，我不放心你呀！”幺妹含泪说。
　　
　　“你们就放心去吧！爸什么风浪没见过？”王麻子不忍再看幺妹，就把脸转向了另一边。
　　
　　“爸，不如这样吧。”黑狗儿说，“我把幺妹送到小桥后，就马上回来。幺妹在那边还有舅舅舅妈他们照顾，我必须得回来照顾你！”
　　
　　（二十九）
　　
　　幺妹挥泪离开了爸爸，离开了家，与黑狗儿一起搭乘一辆手扶拖拉机，来到小桥，在桥头的分岔口下了车。一路上，他俩没有说一句话。黑狗儿担心幺妹会伤风感冒，就从黄色手提包里取出一根白色围巾，搭在幺妹的头上，却被幺妹闷声不响地扯开了。看来，幺妹不仅是伤心，而且还生气了。
　　
　　黑狗儿给司机付过钱后，见幺妹埋着头、闷闷不乐地朝小桥走去，就追上去，拉住了她的手，小声说：“你这样板着脸进门可不行呀。”
　　
　　“我怎么进门也不管你的事！”幺妹气嘟嘟地把头扭向了另一边，又道，“黑狗儿，我中了你的计了！”
　　
　　“我们先不谈计不计的，先谈谈你该怎么进门！”黑狗儿焦急地道。
　　
　　幺妹转过脸，瞪了黑狗儿一眼，眼泪就飞落了下来。她大声道：“黑狗儿，我晓得你根本就看不起我！早就想一脚把我踢开了是不是？你早就不耐烦了是不是？！”
　　
　　“你小声点儿。”黑狗儿四处看了看，见没人，就又对幺妹说，“你怎么能这样想呢？”
　　
　　“我为什么就不能这样想？”幺妹擦了一把眼泪，但眼泪很快又流了出来，她就干脆不擦了，泪汪汪地盯着黑狗儿，放低声音说，“我晓得，你把我一个人丢在这个山沟沟里，你就可以解脱了，是不是？”
　　
　　“我……我怎么会丢下你不管呢？”黑狗儿无奈地道，“你看我像那种无情无义的人吗？”
　　
　　“我看你就是！之前不是都已讲好，要劝我爸跟我们一起来小桥的吗？”幺妹哽咽着说，“为什么你中途就变卦了？只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我中了你的计中计了！现在总算是看清白你的真面目了！”
　　
　　“你也不好好想一想，爸会跟我们一起来吗？”黑狗儿反问道。
　　
　　“我……我……”幺妹用力摆了摆手，然后蹲在地上，双手蒙着脸低泣起来。
　　
　　“莫哭了。”黑狗儿蹲下来，扯了扯幺妹的衣袖，又说，“哭红了眼睛，外婆见了会以为我欺负你了。”
　　
　　幺妹抬起头，盯着黑狗儿道：“你……你就是欺负我了！我要到外婆那里去告你！”
　　
　　“好，那你就去告吧。”黑狗儿微笑着说，“最好喊外婆用刀子把我的脚给砍了，看今后还有哪个天天跑来这里看你、给你送好吃的。”
　　
　　幺妹一下子就止住了哭，她敲了一下黑狗儿的脑壳，问：“你讲你天天会跑来这里看我、给我送好吃的？”
　　
　　黑狗儿装着可怜的样子说：“只怕我的脚断了，今后就是想来也来不成了！哎——”
　　
　　幺妹又敲了一下黑狗儿的脑壳，撅起嘴说：“哪个又没讲一定要用刀子砍你的脚！”
　　
　　黑狗儿摸了摸脑壳，委屈地道：“你去外婆那里告我，就算她老人家不发脾气，可舅舅舅妈要是晓得了，肯定也是不会轻饶我的，万一把我打得个半死不活的，我就是想来看你也来不成了。”
　　
　　幺妹微笑着敲了一下黑狗儿的脑壳，问：“你这里还晓得什么叫怕？”
　　
　　黑狗儿认真地点了一下头。
　　
　　幺妹温和地说：“晓得怕就好，我也就不去外婆那里告你了。”
　　
　　黑狗儿指着幺妹的眼睛说：“看，真的红了，就算你不去告，他们也会怀疑我的。”
　　
　　幺妹赶紧站起来，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小圆镜，然后照着小圆镜说：“哟！真的红了。”说完，她赶紧从衣兜里取出手巾擦眼睛。
　　
　　黑狗儿站起来，走到幺妹身后，看着小圆镜里的幺妹的眼睛，说：“轻点儿擦，只会越擦越红。今后最好少哭，哭红了就不好看了。”
　　
　　幺妹快速把小圆镜和手巾塞进衣兜里，说：“都还不是你惹成的？不好看，哪个又没请你看！你快去看那些好看的，我家隔壁尽是的。”
　　
　　“我才懒得去看那些鬼眼睛呢！”黑狗儿大声道，“就算是出钱请我去看，我也不去！”
　　
　　幺妹扑哧笑了，踮起脚尖敲了一下黑狗儿的头顶，道：“哪个会出钱请你去看？莫把自己当成陈佩斯了，讲的比唱的还好听！”
　　
　　这时节，从桥对面跑来一个穿着花棉衣的十四五岁的妹子。
　　
　　幺妹慌张地挽起黑狗儿的胳膊，小声说：“不好了，我表妹菊花来了。”
　　
　　“不要紧，看我的。”黑狗儿挺起胸膛说，“这点小事都处理不了，那么多天的《孙子兵法》就白研究了。”他拍了一下幺妹的手，小声说，“把头抬起来，笑起来，相信我，我现在比孙子还更孙子！”
　　
　　幺妹忍不住又笑起来，指着黑狗儿道：“你这个鬼孙子！”
　　
　　菊花很快就跑近了，在幺妹身边停下来，害羞地看了黑狗儿一眼，然后看着幺妹，惊喜地道：“三姐姐，原来真的是你们来了！”
　　
　　幺妹忍住笑，擦了擦眼睛，问：“菊花，哪些人在家里？”
　　
　　“只我婆在家里，我爹娘都上坡去了，哥还没有放假。”菊花对黑狗儿笑了笑，又说，“这一定就是黑狗儿哥哥吧。”
　　
　　黑狗儿微微躬着身子，彬彬有礼地回答：“在下正是！”
　　
　　菊花忍不住笑了起来，小圆脸上滚显出两个大酒窝。
　　
　　幺妹指着黑狗儿对菊花说：“他是你三姐夫。”
　　
　　“我都听我爹娘说过了。上次你们结婚，本来我也是要去的，可我爹不准我去，要我守屋。”菊花指着桥对面的一栋木房子对黑狗儿说，“看，那就是我屋！那么大个屋，有什么好守的？就算人家想偷也背不动啊。”
　　
　　幺妹走过去，握住菊花的手，微笑着说：“菊花，三姐姐明白你的意思，你的心意我们领了。”
　　
　　菊花指着幺妹的眼睛，迷惑地道：“你的眼睛怎么是红的？”
　　
　　“刚才，你三姐姐的眼睛里进了沙子。”黑狗儿乐呵呵地道。
　　
　　“我刚才听到这边好像有人在吵架，莫非……”菊花眯着眼睛看黑狗儿。
　　
　　“刚才是有两个人在这里吵架。”黑狗儿随口道，“是有那么一对两口子，为了小儿家吵架，一个要打小儿家，一个拦着不准打，我和你三姐姐就过去劝解了几句，最终还是没打成，两口子就和和气气地拉着小儿家走了。”他指着前面的岔路口。“往那边走了。”
　　
　　菊花笑了笑，说：“我还以为是你俩在吵架呢？嘿嘿，就连我婆也听到了，她讲她好像听到是三姐姐的声音，就叫我过来看一看，没想到……”
　　
　　“就是要你们没想到！”幺妹打断了菊花的话，“就是要给你们一个惊喜。快走吧。”
　　
　　（三十）
　　
　　“外婆。”
　　
　　幺妹只轻轻地喊了一声，站在门前的外婆就甩掉了拄着的拐杖，颤巍巍地站在那里伸开双臂，任由幺妹冲过来，投进她的怀里，并将她紧紧地抱住了。
　　
　　“真的是幺妹来了，我的梦就是灵啊，早上给你舅舅讲他还不信呢……”外婆开始唠叨，并习惯性地用双手去摸幺妹的脸，“来，让外婆摸摸看变成什么样子了。呀，怎么哭了？刚刚我就听到有人在对面吵架，是不是哪个欺负你了？快给外婆讲。”
　　
　　“没人欺负我。”幺妹微笑着流泪，双手把外婆抱得更紧了。
　　
　　“没人欺负你为什么哭？”外婆提高声音道，“一定是挨人家欺负了。”
　　
　　“人家这是高兴。”
　　
　　“高兴？”外婆用衣袖擦着眼皮。“高兴也不要哭成这样啊。菊花，你刚才过去看到什么没有？”
　　
　　“哦？哦……”菊花看了看黑狗儿，说，“是有一对两口子在为了一个小儿家在吼架，一个要打小儿家，一个不准打，三姐姐和三姐夫就上去劝架，结果还是没打成，那对两口子就和和气气地引着小儿家走了。”
　　
　　“真的是这么一回事？！”外婆抬起头，打量着黑狗儿。
　　
　　“外婆，正是这么一回事。”黑狗儿很肯定地回答。
　　
　　外婆听到了黑狗儿的声音之后，愣了愣，皱纹密布的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并空出一只手，朝黑狗儿招了两下，然后擦了擦眼皮，问：“是黑狗儿吧？”
　　
　　黑狗儿点了点头，亲切地回答：“外婆，我正是黑狗儿。”说话时，他向前跨出了一步。他原本是打算拥抱那位和蔼可亲的老人，可理智告诉他这样做不太合适，难免有点儿失礼，故此他伸出的双手在中途缩了回来。他发现菊花似乎看穿了他的初衷，于是便装着无所谓的样子，晃动着手臂，并对她表示友善地笑。
　　
　　菊花也对他表示友善地笑，圆脸上显出了两个大酒窝。
　　
　　外婆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转头对着菊花说：“菊花，快请你三姐夫进屋坐呀！快去泡茶。”
　　
　　“嗳——”菊花答应了一声，便拎起那个黄色手提包跨进堂屋里去了。
　　
　　幺妹用衣袖擦了擦眼睛，然后冲黑狗儿眯眯地一笑。
　　
　　外婆一边让黑狗儿和幺妹搀扶着跨过门槛，一边说：“黑狗儿，你真的莫怪外婆，上次你们结婚，人太多，话也没能跟你讲上几句，外婆眼睛也快瞎了，甚至还没把你看清楚，这次你们来得正好，就多住几天，让外婆跟你多讲几句话，再把你看清楚。我家幺妹的眼光是最高的，一般的后生家他都看不上。”她在一张木椅上坐下后，继续说，“我相信，既然是被她看上的，外婆不用看，那也是天底下最好的。”她转头看着菊花的影子说，“菊花，你三姐夫长得帅不帅？”
　　
　　菊花一边倒茶，一边说：“我们小桥的后生家就没得一个能跟他相比的！”说完，她将一杯茶摆放在木桌上，并对黑狗儿打了个请的手势。
　　
　　黑狗儿感激地点了点头，小声说了声谢谢。
　　
　　外婆扯着黑狗儿的衣袖，拉着他在身边的木椅上坐下来后，说：“只可惜外婆是个青光瞎，把再好的东西都看糟蹋了。”她一边说一边伸出一只手，准备去摸黑狗儿的脸。
　　
　　黑狗儿赶紧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握住了外婆的手腕子，亲切地说：“外婆，你先坐一下，我去给你把拐杖捡来。”说完，他赶紧出门去捡拐杖，等他回到桌边的时节，看到幺妹已坐在了外婆的身边。
　　
　　“三姐夫！”菊花对黑狗儿眨了眨眼睛。“我带你去洗脸。”
　　
　　不久，幺妹的舅舅和舅妈赶着一大群牛羊回来了。这两个老老实实的乡下人，见了幺妹后很是喜欢，见了黑狗儿后，言语上也很尊重，并没给太多的脸色看。就算这种假惺惺的尊重，对黑狗儿来说，他也很是感激了：最起码，他们没有当着外婆的面，戳穿他的真面目。外婆是怎样地爱着幺妹，大家心里都有个数，要是外婆知道幺妹嫁给了一个狗模狗样的丈夫不算，并还欺骗她嫁给了一个美男子，那么，外婆一定会伤心欲绝的，或许正鉴于这一点，明眼人才都保持着对黑狗儿的最起码的那份尊重和热情。
　　
　　菊花是个勤快、能干的乡里妹子，很快就把晚饭操办齐全了。
　　
　　晚餐是在和睦、热闹的氛围中进行和结束的。黑狗儿很荣幸地陪舅舅喝了三大碗“包谷烧”，他原本想再喝第四碗，酒壶都提了起来，却被幺妹的两个眨眼劝住了。尽管黑狗儿喝了三大碗酒，但还是看得懂幺妹那两个眨眼的意思——那就是最高首长的最高命令！军令如山啊！他必须得执行。总之，这一个晚餐留给黑狗儿的总体印象是很舒服的，难忘的。尽管在那两个眨眼之间，他曾经尴尬过几秒钟，并当着大家的面放下了提起的酒壶，表面上看去似乎有失男人的尊严，但其深意却恰恰相反：正是在那眨眼与放下酒壶之间，很深刻地诠释了一对恩爱夫妻之间的默契。
　　
　　喝饭后茶的时节，气氛稍稍有了点变化。
　　
　　乡亲们知道了幺妹和黑狗儿到来的消息后，陆续而至，屋里屋外很快就挤满了人。大人们还是很懂味的，见了黑狗儿之后，脸色先是一黑或是一白，接着也就红润了，就连看幺妹的眼色也变得爱怜了，说话的语气也就更委婉了。山里人的情感，就如泉水一样透彻明亮而甘醇，只是不太流畅，被刻意隐藏着，外来人难以发现他们的美好，可黑狗儿很快就看到了他们的美好：他们对他和幺妹的关心和祝福都是真实的，他们对他和幺妹的猜测怀疑以及对幺妹的怜惜之情虽然没有说出来，可同样很真实地用神态表达了出来。而小儿家略有不同，他们俨然一只只古灵精怪的小虾米，畏畏缩缩地打量着两个外来客，惊喜中带着几分害羞，热情中带着几分憨厚，当见了黑狗儿之后，起初有点害怕，一些胆小的细妹子甚至还蒙着嘴跑开了，但很快又跑了回来——毕竟这是个新鲜玩意，值得一看，况且，黑狗儿在放肆地给大家送烟递糖，就像往河里撒赂子（诱饵），不怕小虾米们不争先恐后地围来抢食。这一下就热闹了，屋里屋外一片欢腾，但这样欢腾的景象不太持久，小虾米们抢光赂子之后，就很快散去了；相比之下，两手空空的黑狗儿到底不及他们家中的小狗小猫好玩。
　　
　　天黑了，黑狗儿独自离开了小桥，王麻子在信里已交代得很清楚，故此谁也没加以挽留。
　　
　　（三十一）
　　
　　黑狗儿沿着公路向前走去。
　　
　　夜空银灰灰的，难以发觉一颗星子。月光清凉若水。树丫丫光光的，恰似叫花子的手，悲壮地伸向天空，仿佛在乞求着什么。连绵的大山静默着，俨然威武不屈的战士屹立在小岔河的两边。肆虐的北风仿佛无形的鞭子，狠狠地抽打着黑狗儿，催他快步前行。黑狗儿围上了出门时幺妹送给他的那条白围巾，感觉异常温暖，全身热血沸腾，步子也变得轻快起来。脚下的沿山公路，仿若一条灰白色的绸带，向前飘逸着铺展而去。黑狗儿感觉在云雾间穿行，如醉如痴。
　　
　　阿，美丽的小岔河，俨然一位活泼可爱的小姑娘，快乐地向前奔去。此刻，黑狗儿觉得灰白色的公路也像一条小河，蜿蜒着向前流去，他就像一只幸福的鱼儿，在自由自在地漫游。有一辆农用车从他身后驶来，黑狗儿没去拦，只是沿着路边走自己的路。农用车快速开远了。刮起了大风。树林子、草杆子在哗哗作响，就像一大群疯婆子在摇头晃脑地大哭大叫，这难免对黑狗儿的美好心境产生了一点不良影响。再这么吹下去，恐怕就要下雪了。
　　
　　黑狗儿走进保靖县城的时节，风已停歇，尽管没有风吹草动，城里还是很喧嚣。他站在大桥上向着他河码头方向眺望，心底翻涌出一股甜蜜的暖流。是啊，那里才是他的家。俗话说，“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这句话用在黑狗儿的身上最为贴切。
　　
　　黑狗儿来到热闹的大街上。街道两边摆放着很多夜市摊，多为卖羊肉串的，三三两两的人围坐在小烤箱前一边吃喝、一边谈笑，炭火把他们的脸都烤红了，看上去仿佛一朵朵鲜红的花朵，他们的心也应该如春天般温暖，与这个寒冷的时节全然无关。
　　
　　黑狗儿走进洋儿巷。这里很是昏暗，行人无几，小卖店大多已打烊了，从卡拉OK厅内传来的难听的唱歌声在小巷内来来回回地冲撞着，无孔不入，有两位小姐懒洋洋地站在“黑店”门口招揽生意，一见到黑狗儿之后，就赶紧闪进店内去了。黑狗儿在幺妹家门前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埋着头走开了。
　　
　　黑狗儿来到了观世音絶崖下，他看到幺妹的船儿在晃动，并听到从船篷里隐约传来一男一女的呻吟声，不禁火冒三丈，捡起一块石头砸向河里。
　　
　　“狗日的！”他大骂道，“狗日的赶快给老子出来！”他用力踢了一下船头。“快点儿！狗日的！”
　　
　　从船舱边露出了大柱子的光身子。
　　
　　“黑狗儿，你来了。”
　　
　　“快点儿给老子下船！”黑狗儿大声吼道，“是哪个请你们来的？快点儿！莫把船儿搞邪了！”
　　
　　从船舱边伸出一颗披头散发的脑袋。
　　
　　“你发神经啊？”是二丫头的阴阳怪气的声音，“莫不是你两口子答应我们来守船的？”
　　
　　“现在不管是哪个答应你们来的！都给老子马上滚下来！”黑狗儿又捡起了一块卵石。
　　
　　二丫头披着一件花棉衣从船舱里钻了出来，一只手指着黑狗儿，气势汹汹地道：“你敢打？！”
　　
　　“老子怎么不敢打？”
　　
　　“你打了我就……我就告你强奸！”
　　
　　“强奸？老子会强奸你？！哪个会信？！”黑狗儿冷笑着道，“幺妹不晓得要比你乖出好多倍？！就你那倒瓜子脸、水桶腰，还不配我来强奸！”
　　
　　“我呸！那也讲不定！俗话讲，家花没有野花香！”二丫头挑逗似地扭了扭屁股。
　　
　　“老子就打死你这朵喇叭花！”
　　
　　黑狗儿用力将石头朝河里砸去。
　　
　　二丫头被吓得弹跳了起来，棉衣掉在船甲板上。她摸了摸溅在赤裸裸的身子上的水，而后慢慢地蹲下来，哭诉道：“黑狗儿，你真的敢欺负老娘！我要去王叔叔那里告你！哇——哇……”
　　
　　大柱子披着棉衣从船舱内爬出来，捡起船甲板上的花棉衣搭在二丫头的身上，然后抱住二丫头，对着黑狗儿吼：“黑狗儿，你这样欺负一个女人，还算是个男人吗？！就不怕天打雷劈？！有本事就冲着老子来！”
　　
　　黑狗儿被眼前的这对“患难夫妻”感动了。一个傻子也能如此勇敢地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不得不让人感动，相比之下，黑狗儿有些自惭形秽，感到无地自容，到最后，他只好委曲求全，把自己的船儿借给了那对“满怀渴望”的夫妻。他看着大柱子洋洋自得地划着船儿远去了。那破破烂烂的船儿就代表着他黑狗儿，如今却变成了别人的玩物。他心里千分沉重，万般无奈：“你们硬是要糟蹋一个，那就糟蹋我吧，反正烂人一个！但幺妹是万万不能被糟蹋的，哪个都不能糟蹋！”
　　
　　黑狗儿垂头丧气地坐在岸边，心疼地看着幺妹的船儿，他不得不承认：幺妹的船儿已经被那对狗男女给糟蹋了。这该怎么收场呢？该怎么挽回？该怎么弥补？
　　
　　现在，黑狗儿虽然还不知道“爱屋及乌”这个成语，但他早已用自己的切实行动把这个成语诠释得淋漓尽致。幺妹在他的心中是最圣洁、最美丽的，那么幺妹的船儿在他的心目中也自是最圣洁、最美丽的，岂能任由别人擅自闯入？！可到底还是被别人擅自闯入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漫不经心的一句话竟然铸成了如此大错。他感觉自己就是一个罪该万死的罪人，如今已追悔莫及。
　　
　　黑狗儿怀着极度颓丧的心情爬上了幺妹的船儿。他并不想哭，可还是有两滴不听话的眼泪落在了船甲板上。他是没有资格流泪的，甚至没有资格得到幺妹的宽恕。除了自责、愧疚和忏悔，对于一个诚心悔罪的人来说，其它都是多余的。他钻进船舱里躺了一会儿，感觉自己就像躺在一个废墟里，四周充满了臭气。他挣扎着爬起来，摸索着去拆被套。他慢慢地把被套从棉絮上扯开，感觉俨然在撕开幺妹的皮，禁不住抱着棉被低泣起来……
　　
　　黑狗儿蹲在河边洗幺妹的被套和床单，这是一个全新的心路历程，俨然一位外科医生在帮一位病人清洗伤口。“亡羊补牢”的典故他是听王麻子讲述过的，可这样的“牢”能真正补好吗？黑狗儿到最后也是极迷茫的。他把船篙子搁在两块大石头之间，再把被套和床单晾在上面。河风轻轻地吹来，被套和床单轻轻地摇晃着，就像两面萎靡不振的旗帜。黑狗儿这个司令官没当好，敌人杀进了他的爱巢，放肆地掠夺和杀戮，他一败涂地。
　　
　　黑狗儿拿着湿毛巾去擦洗幺妹的船儿，就像一位将军在独自打扫惨败的战场，目力所及的都是斑斑血迹……
　　
　　（三十二）
　　
　　一大早，那个给船搞装修的李木匠就来了，黑狗儿当时正坐在幺妹的船头上抽旱烟。
　　
　　“还有个船儿呢？”李木匠问。
　　
　　黑狗儿这时才想起他的船儿被大柱子划走后还没回来，于是说：“别个借去了。”
　　
　　“今儿争取把它装完。”李木匠把背篓脱下来，放在船头上，一只手撑着背篓，一只手指着岸边堆放着的一小堆木料，又说：“那点木材可能还不够。”
　　
　　黑狗儿吐出一口烟雾，有气无力地道：“应该够了。我那个破船儿就不装它了，随它去。”
　　
　　“它已搭好了架子啊！”
　　
　　“搭好了架子也随它去！”黑狗儿把旱烟斗在船舷边剥剥剥磕了三下，站起来，严肃地道：“里子都扯破了，还要面子搞什么？随它去！你赶紧把这个船装修好，放心，工钱还是照付，不得少你一分一粒。”他用旱烟斗指着晒着的被套和床单，“麻烦你把那些家伙看好，千万莫让人家偷跑了，我中午会来收。”说完，他跳下船，朝崖上爬去。
　　
　　黑狗儿来到幺妹家的时节，王麻子正坐在堂屋里的火炉旁看书。
　　
　　“爸，又在看孙子啊？”黑狗儿一边跨进门，一边问。
　　
　　“回来了？”王麻子抬眼看了看黑狗儿，整了整老花镜，又说：“我在看《老子》。”
　　
　　“看老子？你不看孙子了？不打算对付隔壁的黑店了？”
　　
　　王麻子谦和地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略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
　　
　　“嘿嘿，爸，我不懂你在讲什么。”黑狗儿抓了抓脑壳，又说，“这一定是老子讲的吧？”他见王麻子点头，就又说，“既然是老子讲的，一定比孙子讲的有理。”
　　
　　王麻子合上书本，一只手在封面上拍了两下，乐呵呵地说：“老子和孙子只是两个人的名字，他俩并没有血缘关系。”
　　
　　黑狗儿甩了甩手臂，说：“爸，那我就办早饭去了，你慢慢看老子吧。”
　　
　　吃早饭的时节，王麻子问起了昨天送幺妹的事，黑狗儿就把去小桥的去来经过说了一遍，只是没提起回船后的所见所闻，那样的事太过荒唐，上不得大雅之堂。
　　
　　隔壁的黑店开门了，还放起了录音机，放的是李玲玉的《粉红色的回忆》。
　　
　　黑狗儿侧耳倾听，起始也觉得那歌儿蛮好听的，可一想到那是胖姐和那些小姐们放的歌，就觉得听起来很刺耳，似乎歌声也被蒙上了一层暧昧的色彩，就像一个不要脸的妓女脱光了衣服，扯着嗓子在叫卖。
　　
　　“真不要脸！”黑狗儿皱着眉头低骂了一句，然后提高声音说：“爸，你听听那唱的是什么歌？不能忘记你……把你写在日记里，还给她一个粉红的回忆！那样的事也值得回忆？我真的是听不下去了。”
　　
　　“狗儿，吃饭，不要跟她们计较。”王麻子微笑着说。
　　
　　黑狗儿指着隔壁道：“我恨不得马上冲过去，把那黑店给砸了！”
　　
　　“非也，非也。”王麻子乐呵呵地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夫唯不争，故无尤。”
　　
　　“嘿嘿，爸，这个非也我还是听不太懂。”黑狗儿抓了抓脑壳。“你能不能讲两句我听得懂的。”
　　
　　“这就是讲，做人要像水一样大公无私，”王麻子谦和地道，“要多行善，少作恶，不要跟别人去争权夺利，这样，才不会产生困惑。”
　　
　　“哦？哦！”黑狗儿严肃地点了点头，学着王麻子的口吻道，“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啊！”
　　
　　王麻子开怀大笑起来，他拍了拍胸口，使自己的情绪缓和了一些，又摇头晃脑地道：“老子他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啊。”
　　
　　“老子他说的话，还真的又玄又妙啊！”黑狗儿用筷子指着一盘菜，眉开眼笑地道，“爸，你快试试我炒的红菜苔，看看它玄不玄、妙不妙？”
　　
　　王麻子夹起一根红菜苔，正准备塞进嘴里，这时节，大柱子抱着一件湿棉衣，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哆哆嗦嗦地说：“黑狗儿，不……好了，坏……事了。”
　　
　　“出什么不好的坏事了？”
　　
　　黑狗儿激动地站了起来，他见王麻子不急不躁地将红菜苔送进嘴里，不急不躁地嚼着，就难为情地笑了笑，然后慢慢地坐了下来，对着大柱子和和气气地说：“不要怕，不要急，有什么事，好好讲，啊？”
　　
　　“我们……我们……”大柱子的话没讲完，他转身向门外招了招手。
　　
　　二丫头很快出现在门口，她胸前也抱着一件湿棉衣，身上穿着的单衣和裤子都湿透了，站在那儿直打冷颤。
　　
　　黑狗儿有一种不好得预感，眉头立刻塌了下来，对着二丫头冷冷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船……漏水了。嘿嘿……”二丫头哆哆嗦嗦地说。
　　
　　“漏水了？怎么会漏水的？”黑狗儿尽量放低声调问。
　　
　　“这个、这个……我们也不晓得……怎么会漏水，嘿嘿，”二丫头看了看大柱子，接着又说，“幸亏发现的及时，要不然……要不然……嘿嘿……我们可能跟船一起沉河里了。”
　　
　　“那我的船呢？！”黑狗儿终于按耐不住，又激动地站了起来。
　　
　　“还算他聪明，”二丫头指了一下大柱子，“晓得用棉花堵上了那个口子，嘿嘿……”
　　
　　“莫再给我讲这些！”黑狗儿大声道，“我的船结果怎样了？快讲！”
　　
　　二丫头和大柱子都被吓了一跳，两个人的手惊觉地拉在了一起。
　　
　　“好不容易……最终还是回到了老地方。”二丫头尴尬地笑了笑，又说：“我已经嘱咐李木匠，把那个口子补好。”
　　
　　大柱子把棉衣撩起来晃了晃，就像在摇旗投降。“看，我这件棉衣只剩下一个壳子，没有一点儿肉头了。”他傻里傻气地说，“这是我妈刚给我买的新衣服，才穿了两天，还不晓得回去了怎样给我妈交差呢！”
　　
　　“黑狗儿你放心，”二丫头接过话说，“修船的钱，我出。”
　　
　　“滚！滚！”
　　
　　黑狗儿吐出二颗字，就像射出了二颗子弹，把大柱子和二丫头吓得胆战心惊地跑出去了。
　　
　　黑狗儿这时才发觉自己的言行过于失态，便坐下来，别扭地笑了笑，说：“爸，像他们这号人，就是欠管教。吼两声应该不过分吧？嘿嘿，我们还是继续研究饭菜的玄妙吧？”
　　
　　王麻子的脸色起初像是阴雨连绵，当他听到“玄妙”二字后，就立刻变成了风和日丽，眼睛也随之烁烁发光。他夹起一根红菜苔，细嚼慢咽了一会儿，然后吞下去，拍了拍胸口，娓娓地道：“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他拍了一下黑狗儿的肩膀。“狗儿，善恶只在一念之间，确实难以分辨。你要学习的，还多着呢！”
　　
　　（三十三）
　　
　　中午，黑狗儿来到河边的时节，见李木匠正与他的儿子天顺蹲在大石板上吃中饭。
　　
　　天顺才五岁，脑瓜子圆圆的像个小南瓜，眼睛圆圆的像两颗黑葡萄，脸蛋儿红扑扑的，很爱笑。他冲着黑狗儿笑时，黑狗儿觉得那个笑脸像沾过蜜糖，很甜，还很有一种妮儿的娇气。黑狗儿也很想自己能有这么一个很像妮儿的儿子，于是从裤兜里抠出一颗水果糖，捏在手指上摇了摇。
　　
　　“天顺，想不想吃糖？”
　　
　　“想！”天顺惊喜地站起来，并向黑狗儿伸出了双手。
　　
　　黑狗儿走到大石板旁边，把水果糖放在天顺眼前晃了晃。
　　
　　“你喊我一声爸，我就给你。”
　　
　　天顺向黑狗儿吐了吐舌头，然后走到李木匠身后，抱住爸爸的脖子对着黑狗儿喊：“我有一个爸就够了！人家才不稀罕你一颗糖呢！”说完，他在李木匠的脸颊上亲了一口，然后对黑狗儿扮了一个鬼脸。
　　
　　黑狗儿看到眼前的一幕，心里既羡慕又嫉妒又气恼。他的脸皮抽动了几下，也便笑了。毕竟人家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不能跟他一般见识。
　　
　　“那你再对我笑一个，糖就是你的了。”
　　
　　天顺想了想，眯眯地笑了一下，黑狗儿就真把糖递给了他。
　　
　　李木匠放下碗，用筷子指着黑狗儿的破船说：“二丫头喊我修，我没敢修。到底修不修？”
　　
　　“还能修好吗？”
　　
　　黑狗儿伤心地看着那只泡在河水里只露出半个船头的船儿，觉得它就像一位苟延残喘、奄奄一息的老人，正绝望地盯着他，甚至连喊救命的气力也没有了，也说不定，它早已经断气，只是舍不得闭上眼睛。
　　
　　“要想真修好，那得动个大手术！”李木匠眯缝着眼睛，摇了摇头。“它不仅年纪大了，还是伤痕累累啊！”
　　
　　一个木匠能说出这样富有哲理的话，这是黑狗儿没有想到的。他转过头，以一种崇敬的眼光看了李木匠五秒钟，然后转回头，盯着他的破船，感叹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黑狗儿给李木匠交代了几句，就把晒干的被套和床单取下来，折好，然后用双手捧着带回了家里。这一个下午，王麻子就《老子》里的学问给黑狗儿讲道，黑狗儿学得很专心。到黑狗儿说要去办晚饭的时节，王麻子还忍不住学着幺妹的样子敲了一下黑狗儿的脑壳，感叹道：“你真的是进步神速！看来幺妹没看错人啊！”吃夜饭的时节，王麻子仍在兴味盎然地讲道，黑狗儿津津有味地听着，时而还会问出一些奇怪的问题来，这大大提高了王麻子讲道的兴致，气氛很是融洽，仿佛屋外的喧闹声全然与他俩无关。
　　
　　黑狗儿把一切收拾干净整齐之后，就穿上了一件旧军用棉衣，围上白围巾，戴着斗笠，提着一个保温壶，踏上了前去看望幺妹的幸福的路途。
　　
　　北风呼呼地吹着。大街上的行人形色匆匆，都佝偻着身子，眯着眼睛，硬着头皮往风的胸脯里闯。黑狗儿顶风来到了大桥边的三岔路口等车。他拦了三辆车都没有拦住，司机们好像都串通好了，一看到是他，就踩紧油门，把车风快地开跑了；到第四辆，从车窗边伸出一颗脑袋，一看到是他，却马上把车刹住了。黑狗儿感激地对男司机点了点头，然后准备爬上车厢，却没想到，司机竟然很客气地邀请他坐进了驾驶室。
　　
　　这是一辆崭新的解放牌汽车，黑狗儿第一次坐上这么高级的驾驶室，心里有一种别样的体验和感受，只觉得公路两边的大山都像长了腿似的，在快速地向他身后奔跑，那条沿山公路仿佛变戏法一样，风快地向他身下滚动；再说，这里的弯道也是很吓人的，有几回，他看到车子几乎已冲到了悬崖外，害怕得想惊叫，可当着陌生人的面又不好意思惊叫，他只好紧闭着眼睛，一只手紧握住车门把，心惊胆跳去感受车子是否在下坠，等他忐忑地睁开眼睛，却发现车子正在平坦的公路上奔驰，也就长吁了一口气，假装安然自得地笑起来。
　　
　　男司机看上去三十来岁，身材微胖，慈眉善目的，他有时也会对黑狗儿笑一笑，可一直抿着嘴不说话。黑狗儿估计以这样的车速下去，很快就要到小桥了，不讲几句乖面话感谢人家显然是不礼貌的，于是笑了笑，和和气气地说：“这个现代化的家伙就是好啊，比马跑得快，比牛拉得多，嘿嘿……”他伸出一只手摸了摸窗玻璃，又说：“师傅，你这是去哪里送砖啊？”
　　
　　“普戎。”男司机指了一下黑狗儿胸前抱着的保温壶，问：“里面装的什么？”
　　
　　“哦，鸡汤。”黑狗儿把保温壶端起来，轻轻地摇了两下。
　　
　　“你还真有心。”男司机摇了摇头。“幺妹早就吃过晚饭了。”
　　
　　“哦？！”黑狗儿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你……你、你认得幺妹？”
　　
　　男司机点了点头，微笑着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整个保靖城要找出一个不认识你们的，那才叫怪呢！”
　　
　　黑狗儿懂得话里那个“怪”字所蕴含的意思，故此转变了话题。
　　
　　“你怎么晓得幺妹早就吃饭了？”
　　
　　“这是我今儿往那边送的第九车砖，你讲我怎么会不晓得？”
　　
　　“哦？可是他们也不在路边吃饭啊？”
　　
　　“她外婆家的门是开着的。”
　　
　　“哦——”
　　
　　“我今儿一大早就见她在小桥上玩。”
　　
　　“哦，哦，哦……”黑狗儿连连点头，他见马上就要到小桥了，就微笑着问：“师傅，要好多钱？”
　　
　　“谈什么钱？我又不是拉客的。”
　　
　　司机踩了一脚刹车。车在小桥边停住了。
　　
　　黑狗儿跳下车，抬头说：“师傅，你叫什么名字？总不能做了好事不留名吧。”
　　
　　“你去问幺妹吧。”
　　
　　“也是，嘿嘿，她一定跟你很熟吧。”
　　
　　司机笑了笑，说：“我今晚还会回城，到时我就在这里按几声喇叭，你要是想回城，听到喇叭声后就快点过来！”
　　
　　“那就麻烦你了！”黑狗儿关上了车门，挥了挥手，“再见！”
　　
　　汽车快速开远了。
　　
　　黑狗儿转过身，看到幺妹和菊花手挽着手、喜笑颜开地从小桥上朝这边走来，他的心就像小狗儿见到女主人时那样，快活地蹦跳起来了。
　　
　　（三十四）
　　
　　“这是什么？”
　　
　　“鸡汤！我亲自给你煨的鸡汤。”黑狗儿端起保温壶在幺妹面前摇了摇，喜滋滋地说，“还是热的呢。”
　　
　　“嘿嘿……”菊花笑了。
　　
　　黑狗儿认为菊花脸上的那两个大酒窝很好看，也很想自己将来能有一个长着一对大酒窝的妮儿，于是就对着菊花笑。
　　
　　“嘿嘿……”幺妹也笑了。
　　
　　幺妹的笑脸上没有酒窝，可笑起来比谁都好看，并能像酒一样使人沉醉，于是黑狗儿又想，要是幺妹能生下一个妮儿也是很好的，一定会长得跟她一样乖。
　　
　　“走吧，外婆正等着你呢！”幺妹一边挽着黑狗儿的手，一边挽着菊花的手，三个人有说有笑地走上了小桥。
　　
　　“听刚才那个司机讲，他跟你很熟？”
　　
　　“哪个跟他很熟呀？！他就是刘大宝！”
　　
　　“刘大宝？”
　　
　　“就是刘百万的大公子！”
　　
　　“哦？”黑狗儿点了点头。“原来是那个提亲没提成的，难怪……”
　　
　　“人家才不稀罕他那几个臭钱呢！土财主！”
　　
　　“也不能骂人家是土财主。人家能赚钱，那是人家的本事，我看他这个人蛮带爱相的。”
　　
　　“嘿，他带爱相你去爱好了，反正我跟这号人扯不到一坨。”
　　
　　“嘿嘿……”是菊花在笑。“我看他这个人还真霸得蛮，今儿就来了我家三趟，没得一个人请他坐，没得一个人给他递碗水，连送来的礼行（礼品）都退给他了，他还好意思来。”
　　
　　黑狗儿有点儿慌了神，相比之下，刘大宝确实太优秀了，像刘大宝那样优秀的男人，是一般女人追都追不来的，要是幺妹不爱小龙，要是幺妹没有怀孕，讲不定也会跟他……黑狗儿不敢再往下去联想。
　　
　　三个人进了堂屋。
　　
　　一家人确已吃过夜饭。黑狗儿跟外婆、舅舅、舅妈见过面，拉过几句家常之后，就催幺妹喝鸡汤。
　　
　　“这可是黑狗儿的一壶心啊！”外婆乐呵呵地道，“喝吧，快点喝。”
　　
　　幺妹盛情难却，只好当着大家的面吃独食。
　　
　　黑狗儿坐在幺妹的对面，乐滋滋地看着幺妹拿着勺子在一口一口地喝鸡汤，直感觉幺妹在一口一口地亲吻着他的心。
　　
　　幺妹喝完鸡汤之后，大家都很知趣，客套几句之后便陆续离去了。堂屋里只剩下黑狗儿和幺妹之后，他俩反倒无话可说，只是鼻对鼻眼对眼地笑着。黑狗儿认为，能这样笑着坐下去也是一件无比快活的事，这使他忘却了窗外正呼啸着的北风，感受到的是宁静和温暖；他心安理得地看着幺妹，仿佛在欣赏明媚的春天。
　　
　　“三姐夫，天都黑了，你干脆就莫回城算了。”
　　
　　黑狗儿转过头，看到菊花站在大门外对他笑。他转回头，恋恋不舍地看了看幺妹，毅然站了起来，小声问：
　　
　　“汤好喝吗？”
　　
　　“好喝。”
　　
　　“是的，我该走了。”
　　
　　黑狗儿丢下一句话，就提起保温壶，快步走出了大门。
　　
　　夜空是灰黑色的。云层压得很矮。那一弯月儿仿佛一只孤单的小船在大海里慢慢地划行。风依然呼呼地吹着，仿佛在向黑狗儿昭示，无处不是它的领地。
　　
　　“黑司令！你的斗篷！”
　　
　　黑狗儿在桥头边转过身，见幺妹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拿着斗笠快步向他走来。
　　
　　幺妹来到黑狗儿身边后，又说：“你一个人走夜路怕不怕？”
　　
　　“这有什么好怕的？”黑狗儿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脯。“就算世上真的有鬼，它们见了我也会躲得老远的！”
　　
　　“嘿嘿……鬼还会怕你这个鬼孙子？”
　　
　　幺妹将手电筒和斗笠交给黑狗儿后，又说：“路上小心点儿。”
　　
　　黑狗儿给幺妹行了一个极不标准的军礼，而后戴上斗笠，转过身，向前走去。
　　
　　“你明天还会再来吗？”幺妹在喊。
　　
　　黑狗儿认为这样的问题无需回答，他头也没回，只是举起右手摇了两下。
　　
　　“那好，我等你！”幺妹的话听起来很甜，很温暖。
　　
　　黑狗儿打了一个哆嗦，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风已歇止。月儿被云层吞没了。河谷里黝黯而沉寂。有一些冰冷的事物飘落在黑狗儿的脸上。他打亮手电筒。果真下起了雪。
　　
　　雪，漫不经心地飘落，从光束中看去，呈灰黑色，落在路面时才看清它是白色的，可转瞬就融化了。小雪花在黑狗儿的意思中也是一种生命体。他看着一个个微小的生命就这样匆匆地、毫无声息地消失了，心里也曾感到过一丝悲凉:“明知道是死路一条，为什么不在天上好好过日子？跑到地上来做什么？”他无奈地向前走去，感觉自己俨然一片雪花儿，正远离光明投入黑暗。是啊，他急匆匆地向前赶去，到底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回家吗？可他的家在哪里？在这个世界上，他已没有一个真正的亲人，就连他那只苦命的船儿今天也结束了它的生命，他该何去何从？他直截了当地觉察到自己已被这个世界给无情地抛弃了。他无心再去感怀小雪花们的死活，将保温壶和手电筒紧紧地抱在胸前，可仍然感得十分寒冷。
　　
　　他开始想念幺妹，特别特别地想念。他想起了幺妹的笑，想起了幺妹喝鸡汤时的可爱的模样，想起了他离开时幺妹所讲过的那些话，心里很快就暖和起来。他很想回到幺妹的身边去，哪怕她不说一句话，只要看到她的一个笑脸就足够了；可他不能回头。他离开幺妹还不到十分钟呢！如果他再这样回去，就算外婆他们会体谅人，不取笑他，可要是把他和幺妹安排在一个屋子里的同一张床上过夜，那不更尴尬吗？
　　
　　“你明天还会再来吗？”
　　
　　“那好，我等你！”
　　
　　幺妹的话反反复复地在他耳边回响着。他懵然发觉，幺妹自始至终就紧随在他的身边，未曾远离。
　　
　　“真有意思！”他快乐地想，“太有意思了！幺妹才是个赶不走打不跑的鬼影子！”
　　
　　从身后传来了轰轰的汽车发动机的声音。黑狗儿赶紧转回身，看到山坳里有两束车灯光。莫非是刘大宝的回头车来了？刘大宝虽然蛮带爱相，但他与幺妹似曾有那么一点暧昧关系，这让黑狗儿极不愉快。
　　
　　真的是刘大宝的车！
　　
　　黑狗儿躲在公路边的一块大石头后面，看着刘大宝的汽车开远后，才耀武扬威地走出来。他跺了跺脚，指着刘大宝的车尾想骂几句，却又忍住了。是的，他还没有底气骂刘大宝挖他的墙角；他这个丈夫名誉上虽是真的，实质上却是假的。可总得骂两句才解恨啊！要不然心里郁闷。他想了想，就沿用了幺妹的话去骂刘大宝：
　　
　　“土财主！人家是不会跟你这号人扯到一坨的！你就死心吧！人家才不稀罕你那几个臭钱呢！”
　　
　　这样骂过之后，黑狗儿感觉心里舒畅了许多，感觉自己的整个人也伟大了。不管外人怎么看怎么想，他毕竟跟幺妹扯到了一坨；幺妹还眼巴巴地盼着他去看望她呢！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他黑狗儿，谁还有这个福气？黑狗儿突然惊觉到，他用两个挥手去回答幺妹的那句问话太过于轻率，幺妹很可能会因此而伤心，甚至于耿耿于怀而无法安睡。
　　
　　“我一定会再来的！”
　　
　　“幺妹！我一定会再看你来的！”
　　
　　黑狗儿朝着小桥的方向呐喊过之后，感觉整个心胸豁然开朗，并相信幺妹确已听到了他的呐喊声。
　　
　　雪越下越大，黑狗儿的步子越来越轻快……
　　
　　隔日，雪已歇止。山野尽是皑皑白雪。
　　
　　黑狗儿爬出船舱，眯着眼四处打量了一番。幺妹的船儿已装修一新，看上去让人精神振奋。船篷上积着厚厚的雪，就像一床厚厚的棉被，那么，船儿一定是温暖的，不会再惧怕寒冬的侵袭。黑狗儿从船甲板上捧起一些雪，捏成雪球，奋力朝河中抛去——雪球落在河面上，溅开了一朵美丽的水花。
　　
　　河水呈灰白色，河面上笼罩着一层青烟似的水蒸气。在寒流的侵袭之下，酉水河有些消瘦了，慵懒地舒展着身子，就像一位神情沮丧的灰姑娘批着一条透明的白纱巾在孤芳自怜。黑狗儿似乎看穿了酉水河的心思，振奋的情绪随之萎靡；他跌坐在船甲板上，黯然神伤。
　　
　　黑狗儿照旧每天去看望幺妹，风雨无阻。他就像一只蜗牛，不停地沿着树杆往上爬，对自己的本身并没寄予太多的希翼——这或许正是世界对他的怜悯，使他忽视了自己的悲惨的命运，不再怨天尤人——直到他有朝一日爬到了树的顶端，不能再往上爬，那么，他也许才会停下来休息，心满意足地眺望远方，并很可能会因此深感自豪。因为，他已到达了一个他所无法想象的高度，看到了他所无法想象的风景，也算是实现或是超越了自己的梦想。这并不难以想象：蜗牛的生命原本是卑微的，正是它所选择的树，成就了它的生命的高度。
　　
　　这个冬天即将过去，春节即将到来。按照当地的习俗，在外的游子都会回家过年；幺妹也得回家过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