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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2016/2/14 修改:2016/8/19
专辑:《人。鱼。河
都市 小说
人。鱼。河
小佬 [湖南吉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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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忆:之二
  
  
  
  (十一)
  
  黑狗儿从幺妹家出来时,见幺妹家木楼的上半部已被阳光抹上了一层淡红色的光亮。他沿着石板路快步向前走去。他想去农贸市场买一套衣裤,那里有许多卖服装的摊位,不仅可以任其挑选,价钱也是全城最便宜的。
  
  农贸市场紧挨着洋儿巷。黑狗儿拐进一条小巷子,再穿过小巷子,就来到了目的地。这里人声沸腾、拥挤不堪,但大家见到黑狗儿之后,仿佛见到瘟神一般,都自觉地让开了一条道儿,黑狗儿正求之不得,就大模大样地朝前走去。他来到卖服装的地方,看着长排挂着的、花花绿绿的、各式各样的服饰简直傻了眼。他转悠着看衣裤,卖衣裤的生意客站在摊位后看他,却没有一位欢迎他去买的,他俨然一位不速之客,终于在一个摊位前站住了。摊位后站着一男一女,看情形应该是两口子,年纪都在三十岁上下,女的拍了拍男人的手腕,使了个眼色,于是,男人便拉长了笑脸,对黑狗儿说:“看起了那套衣服?我给你拿。”
  
  黑狗儿指了指男老板身后挂着的一条黑色裤子。
  
  “是这件吗?”男老板见黑狗儿点头,就把那条黑裤子拿了下来,递给黑狗儿,又说,“你真有眼光,这是刚上市的新装,还有一件跟它搭配的衣服,要不要看看?”
  
  黑狗儿一边点了点头,一边反来复去地看裤子。有两个女孩子本想来此买衣服,可一看到黑狗儿之后,就惊慌失措地走开了。对此,女老板显然是极不乐意的,她利索地从摊位下取出一件黑色中山装,扔在摊子上,埋怨说:“快点看,要买就买,莫把我的裤子翻烂了。”黑狗儿瞪了女老板一眼,丢下裤子,顺手拿起了中山装。女老板心虚地笑着,显然被黑狗儿那一眼瞪怕了。男老板拍了一下女老板的手,努了努嘴,女老板便识相地在一张木凳上坐了下来。
  
  “你慢慢看,不急。”男老板笑容可掬地说。
  
  黑狗儿问:“这件衣服是不是太洋气了?好像跟我不太般配。”
  
  “这个……我看跟你很般配。”男老板从黑狗儿手上拿过中山装,振振有词地道,“你看,它是黑的,这跟你般配吧!你看,这是正宗的中山装,怎么能讲它太洋气呢?”他举着中山装在黑狗儿面前比试了一下。“这跟你实在是太般配了!就跟你的人完全一样,充满了正气!”
  
  黑狗儿脸皮抽动了几下,露出了笑颜,而后随口问:“这一套要好多钱?”
  
  “这个……”男老板机灵地打量了一下黑狗儿,才乐呵呵地道,“既然你跟衣服这么相配,那么,我就给你打八折,一口价,一百二十块!”
  
  “一百二?”黑狗儿拿过中山装,掂量了几下,再不紧不慢地将中山装放回去,摇了摇头,做出一副嫌贵而准备离开的神态。
  
  “这已经是大放血了。”男老板瞟了瞟女老板。
  
  女老板鬼鬼祟祟地将一根手指头放在嘴边,眨了眨眼睛,男老板会意地眨了一下眼睛,当然,这一切都没有逃脱黑狗儿的火眼金睛。
  
  “我看你是诚心来买的,”男老板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提高声调对黑狗儿道,“我今天就为你跳一次楼!一百块!”他对黑狗儿伸出一根手指。“一百块!这已经是跳楼价了!再不能少了!”
  
  “包起来吧。”黑狗儿催促道,“快点儿包起来!我还得赶去做正经事呢!”
  
  “好!好啊好!”女老板惊喜地一跃而起,快速从摊位下抽出一个包装袋递给男老板。“快点给他包!快点包!别耽搁大老板去做大生意!”
  
  黑狗儿利索地从裤兜里抽出一沓零零碎碎的票子,正准备数钱,突然听到从菜市场那边传来一个女人的惊呼声:“打人啦!打架啦!……”
  
  “打吧!打吧!反正中国人多,打死几个也不算什么!”黑狗儿这么想着,忍不住踮起脚尖向那边张望。这一望不得了!他望见一个小混混正在打大妹子。打大妹子可不行!打大妹子就是打幺妹!打幺妹就是打他黑狗儿!“让开!快点儿让开!”黑狗儿把钱快速塞进衣兜里,吼叫着拨开人群,疯狗般朝那边冲去。一些人看到黑狗儿那气势汹汹的样子后,都胆战心惊地避开了。
  
  黑狗儿蹿到一个小混混面前,挥手就是一摆拳,将其打趴在地。他看到还有几个帮凶正向他扑来,便一把将大妹子拉到身后,沉稳地喊:“大妹子,有我在!不要怕!”他顺手操起一根扁担,高高举起,对着冲在最前面的那个小混混大吼:“小杂种!有本事你就过来!看老子不收拾你!”
  
  那个小混混似乎也感到了害怕,停住了,左右看了看,似乎又觉得若就此罢手,未免颜面扫地,于是壮起胆,从旁边的菜摊上操起一根扁担,高高举起,大喊着:“兄弟们!不要怕他!都操家伙!一起上。”
  
  “对!操家伙!操家伙!”其它三个小混混附和着,各自操起了家伙。
  
  “打!”为首的小混混大喊一声,抡起扁担朝黑狗儿打去。黑狗儿灵敏地闪过,然后顺手一扁担打在了对方的腰上。
  
  “哎哟!”那个小混混丢下扁担,双手撑腰,慢慢地蹲下了。
  
  “打死这条疯狗!”另一个染着红头发的小混混拿起一个秤砣朝黑狗儿砸去。
  
  黑狗儿本想躲开,可转念一想:不行,幺妹的大姐还躲在我身后呢!于是便急中生智,挥起扁担去打秤砣,他毕竟没有练习过打棒球,没打准,秤砣砸在他右肩膀后,跌落在地上。黑狗儿只觉右肩膀一阵剧痛,扁担险些掉落。另一个小混混乘机举起扁担朝黑狗儿头上打来。黑狗儿无路可逃,只好迎头冲上去,双手举起扁担,挡住了打来的扁担,并趁势一脚,将对方踢翻在地。
  
  “联防队的来了!快跑!快跑啊!”那个染着红头发的小混混大喊着,掉头就跑,他的几个同伙分头四散。
  
  六名联防队员火速赶到,在黑狗儿的协助下,五个在菜市场行窃的小偷被一网打尽。大妹子和黑狗儿以及一位买菜的老太婆作为人证,都被带到联防队录了口供。联防队长对大妹子和黑狗儿的行为,作出了高度评价和称赞。大妹子就像在城管所里开会时那样,先是洗耳恭听联防队长的滔滔不绝的赞美之辞,见他再无话可说了,才站起来作总结性发言:“马队长,你太过奖了,只要是有良知的人,就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小偷去偷一位老太婆的钱还能无动于衷。再见!”说完,她正眼看了黑狗儿一眼,算是对黑狗儿的拔刀相助表示了感谢,然后大步向外走去。
  
  黑狗儿呆愣愣地坐在长木椅上,反复琢磨着大妹子刚才那一正眼里所蕴含着的全部意义。黑狗儿比大妹子大两岁,他俩可说是相互看着光屁股长大的,可是,大妹子从来就没拿正眼看过黑狗儿。刚才那一正眼,是大妹子给予黑狗儿的第一个正眼,这个看似简单的正眼,其意味当然是无比深长的,也是值得黑狗儿反复琢磨的。
  
  马队长拍了一下黑狗儿的肩膀,微笑着说:“其它地方没有受伤吧?”
  
  “哦,没有。”黑狗儿笨拙地站起来,无所谓地甩了甩手臂。“你看,没事了。”
  
  “没事就好,你可以回去了,我们也要回去吃中饭了。”
  
  “吃中饭?”黑狗儿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拐了……拐了!”
  
  “什么拐了?”马队长吃惊地瞪着黑狗儿。
  
  黑狗儿惊惶失措地向外跑去,随口惊呼着:“拐了拐了大拐了!我忘记给我王叔叔办中饭了!”
  
  (十二)
  
  黑狗儿跑到农贸市场,花一百元买下了那套中山装,又花十五元买了两斤猪肉和一些小菜,然后才十万火急地朝幺妹家赶去,当他快到幺妹家时,大妹子突然从一条小巷子闪出来,把他叫住了。他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子,气喘吁吁、点头哈腰地问:“大……大大大妹子,你……有什么事吗?”
  
  大妹子难为情将一瓶正红花油递给黑狗儿。黑狗儿接过正红花油,仔细地看了一番,然后迷惑地看着大妹子。
  
  “你的肩膀受了伤,用这东西擦几天应该就没事了。”大妹子感激地说,“谢谢你今儿帮了我的大忙,要不是你……我……”
  
  “我的伤没得好大个事,只要你没伤着就好。”黑狗儿打断了大妹子的话,小声加了句,“这是我应该做的。”
  
  大妹子看到有几个熟人正向这边走来,就赶紧闪回到小巷子内,小声说:“我要回去给大富办中饭了。”
  
  黑狗儿匆忙走进小巷子,迫不及待地问:“你不回去看看王叔叔?”
  
  “没有我,他跟你不是过得更快活吗?”大妹子无奈地笑了笑。
  
  黑狗儿羞愧地低下头,小声说:“我怎么能跟你相比?再怎么讲,我都是个外人,有些事,是我无法代替的。”
  
  “我晓得。”大妹子对黑狗儿挥了挥手。“再见。”
  
  黑狗儿举起那只拿着正红花油的手,轻轻地挥手,轻轻地说:“再见,再见。”
  
  黑狗儿来到幺妹家时,见大门是开着的,他喊了声我回来了,然后径直走了进去。王麻子摇着轮椅从他的睡房里出来,一看到黑狗儿手上提着的东西,脸色马上就变了,闷声问:
  
  “是哪个喊你买东西来的?”
  
  “是……是我。”黑狗儿显得有点儿狼狈。
  
  王麻子想了想,放低声调又问:“一共花了好多钱?”
  
  “不多,这些菜拢共才花了十五块。”黑狗儿指了指那套中山装。“这套衣服是买给我自己穿的,很便宜,才一百块。”
  
  “一百块?黑狗儿,我看你被人家当猪杀了。”
  
  “嗨嗨……一百块不嫌贵,我都看清楚了,料子几好,要这个数。”
  
  王麻子从裤兜里快速抠出一把钱,抽选出一百二十块钱递给黑狗儿,说:“这些你拿去。”
  
  黑狗儿倒退了两步,正言道:“这个使不得,千万使不得!再怎么讲,我也是个人,不能天天白吃白喝!就算你把我当成是养的一只鸡,或是一只鸭,那鸡鸭也不会天天吃白食,也是晓得用蛋来报答的!”
  
  王麻子被这句话逗笑了,他先是轻笑了两声,想了想,接着便开怀大笑起来。黑狗儿看着王麻子在笑,也便自得其乐地笑了。
  
  这时节,蹒跚着走进来一位个子瘦小的老妇人;她就是住在隔壁的刘姥姥。刘姥姥和他男人原来也是在酉水河上靠捕鱼为生,后在一次涨大水时,她男人翻船死了,她也因此受了伤,成了个瘸子,于是,她把男人埋了,把渔船买了,靠在家门口炸饵糕(饵糕:湘西的一种特色小吃,主料为大豆和米)为生,独自带着大柱子艰辛度日。
  
  “哟呵,麻哥,什么事这么高兴呀?”刘姥姥和颜悦色地道。
  
  王麻子不耐烦地问:“刘姥姥,今儿的饵糕就卖完了?”
  
  刘姥姥也不回答,她走到那张靠背椅边,乐悠悠地转过身,双手撑着扶手把,慢慢地坐了下来,然后左右打量了一番,提着高腔问:“幺妹呢?怎么不见她人?”
  
  黑狗儿本想走开,可一听到刘姥姥提起幺妹,脚便挪不动了。
  
  “她去外地办事了。”王麻子慢条斯理地点烟。“都已经三天了。”
  
  刘姥姥偏头看了看黑狗儿,然后大声道:“我今儿来,是给麻哥道喜的!那可是个天大的喜事啊!”她忍不住拍了一个巴掌。
  
  王麻子和黑狗儿都被那一个响亮的巴掌鼓舞了起来,并面带微笑地对视了一眼。
  
  “刘世贵你应该认得吧!”刘姥姥自豪地说。
  
  “当然,当然!”王麻子微微点头。“他现在可算是保靖城里的首富,人称刘百万,哪个又会不认得?”
  
  “他可是我家的隔房亲戚哩!”刘姥姥沾沾自喜地道,“他有三个儿子,你应该不会不晓得吧?”
  
  “这个,我倒是确实不晓得。”
  
  “你晓不晓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刘世贵的大儿子刘大宝看上了我们幺妹!”刘姥姥忍不住又拍了一个巴掌。“上次我去世贵家里走亲,大宝晓得我住在你家隔壁,就向我打听幺妹的情况,当时我并没放在心上,还以为他是问着玩的哩!没想到,今天大宝他妈竟亲自跑上门来了,还很慎重地给我提起了幺妹的婚事。她讲呀,她一屋人都把幺妹喜欢得不得了!所以呀,我就饵糕也懒得炸了,丢下那个烂摊子,跑来给麻哥你道喜了!哈哈……”
  
  “听讲,刘大宝不是结婚了吗?”王麻子皱起了眉头。
  
  “是结过婚。”刘姥姥放低声调,哀怨地说,“哎——只怪造化弄人呀,那个媳妇人长得跟我们幺妹一样乖,花儿似的,可没得福气,得肺癌过世了,哎——”
  
  “哦,就为这个事呀。”王麻子不冷不热地说,“刘姥姥,真的给你添麻烦了,感谢你对幺妹的关心,你可以去做你的生意了。”
  
  “麻哥你这是?”刘姥姥犹豫着说,“人家还在我家里等着我的口信呢!好歹……总得给人家回句话吧?”
  
  “好歹我不能讲了算。”王麻子吐出一口烟雾,严肃地道,“你也晓得,现在是新社会了,包办婚姻是不合法的,好歹得幺妹讲了算!只要她同意,无论嫁给哪个,我都没意见。”
  
  “那……我也只好按你的意思回话了。”刘姥姥慢慢地站了起来。
  
  “不送了。”王麻子想了一下,又说,“你顺便给你家大柱子和二丫头也带个口信,叫他俩也注意点分寸,莫忘了隔墙有耳!”
  
  “哦?这也是的。”刘姥姥别扭地说,“这两个冤家,真的是……”她的话没说完,就快速扭摆着双腿,出门去了。
  
  “我办中饭去了。”黑狗儿丢下一句,快步向厨房走去。
  
  黑狗儿在办中饭的时节,有点儿心不在焉,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碗。这几天来,他确实过得太快活了,甚至于已忘却了正摆在幺妹眼前的不幸。有太多的难题摆在幺妹面前,那是幺妹一下子难以解开的,也是让黑狗儿大伤脑筋的。
  
  “打破碗可不是个好兆头。”他摇头想。
  
  当他来到酉水河上钓鱼的时节,同样想起了那个不好的兆头,总感觉有个什么人正往他脑袋里胡乱地砸碗,砸得稀里哗啦响,一团糟。他在船头上有些坐不安稳了,握着钓竿的双手在不由自主地发抖,他原本想好了的那些对“小燕”说的痴心话儿,此刻也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一个下午,黑狗儿没有对“小燕”说过一句话,他的鱼算是白钓了。
  
  到了晚上,黑狗儿把王麻子照顾妥帖后,回到船上,看到幺妹的船儿空落落的,只感觉心里空落落的。那一弯月儿悄悄躲进云层里去了,夜空中的星子同样是悄悄的,河上河下的人和鱼儿也都是悄悄的,俨然一个个小偷在趁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在行窃。黑狗儿感觉自己也是一个神秘而可怜的小偷。而当他一想到自己是一个小偷,心就咚咚乱跳起来,像打鼓,震得双耳嗡嗡直响。他用力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并在心里骂自己连做一个小偷还不够资格。他骂自己还不够做小偷的资格不仅是因为他心虚胆小,再一个原因也许更有说服力:他还不晓得自己究竟要去偷什么。在这个时候,黑狗儿不知道自己真正需要什么,也是大家完全可以理解的,因为,在他的人生词典里还没真正出现过“幸福”这个单词。其实,他还没品尝过幸福的甜头也是很好的,这样,他就不会因此而产生太多的祈求和奢望,故此,他也就不会产生太多的痛苦和失望。他此刻所处的位置,正所谓某些人士所自慰的“难得糊涂”之大境界。
  
  (十三)
  
  至于幺妹这几天究竟去了哪里、干了些什么,对大家来说都是一个谜。这个谜对于黑狗儿来说,也是很好的。要是他真正看到了谜底,那么,他就不会有这几天的、难得的快活了。
  
  其实,幺妹是打着吊祭阿飞的幡子外出寻死的,仅此一点,就会令黑狗儿惊吓得毛骨悚然而惶惶不可终日。当然,这些事黑狗儿后来都从幺妹那里听说了,为了保证故事的完整性,不妨作为小插曲在此记下。
  
  幺妹先是去了吉首,被阿飞的母亲引领着来到了阿飞的坟前,进行了一番痛彻心扉的哀悼。她把上次李阿姨送给她的钱,如数退给了阿飞的母亲,之后,她别了阿飞的母亲,来到了市政府大院。
  
  幺妹的二叔就住在市政府大院里。她二叔王吉民曾是市政府的高干,现已功成身退,闲居家中安度晚年。王吉民曾经大义凛然地与“阶级敌人”划清界线,冒着众叛亲离之危险跑上大台,情激高昂地批斗至亲父母,他因此累累得到上层人物的高度重视和表彰。从他外表上看去,他确实光芒四射,实然他的内心一直都是极暗淡的,也可说是惴惴不安、羞愧难当的,但是,为了官运亨通,他又不得而为之;再后来,他看到自己的亲哥哥独自带着三个可怜的妮儿艰辛度日,也曾感到过痛苦和不幸,同时也加巨了他内心深处掩埋着的罪孽的砝码。为了减轻自己心里的罪,他就把幺妹领来了,竭尽所能地给予抚养和教育,这一点,他确实做得很好,鉴于此,两位形同陌路的亲兄弟经过多年时代的变迁,关系才有了一点儿修缮,再见面的时节,才不冷不热地以哥弟相称了,也鉴于此,幺妹对于这位二叔是怀有千般感激的,尽管在她读大学和工作安排的问题上,二叔为了保持他“万事不求人”的秉性和“高风亮节”的形象,一直没有“开口说话”,但无论在任何人看来,正是他这种缄默,才真正体现出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崇高品德和光辉思想。故此,幺妹在决定永别这个欣欣向荣的新世界之前,去看望一下二叔,是情之以理的事。
  
  当幺妹再度走进古朴典雅的市政府大院时,心里也曾浮现出一丝温暖。那是一九七六年春天的一个午后,当幺妹牵着二叔的手第一次走进这里的时节,她就知道这里永远不会属于她,故此,她虽然在此生活了近十三年,但当她离开的时节,对此并没有太多的留恋,而她心里现在浮现出的那一丝温暖,只能预示着她仍然还留恋着于此度过的美好时光——她与阿飞的美好时光。
  
  她是在市政府大院里认识阿飞的。阿飞的家距离她二叔家只隔着一栋宿舍楼。她还记得,在最初的那些早晨,阿飞总会背着书包站在楼下大声地喊她,催她去上学;她总是背着书包,欢天喜地地跑下楼,来到阿飞的身边,惊喜地喊一声“阿飞哥哥”,然后,阿飞哥哥会主动牵起她的手,俩人活蹦乱跳地向学校走去,形同亲密的俩兄妹。那时节,她和阿飞都在市二中附小读书,她读一年级,阿飞读四年级。此去学校虽有近两公里路程,但是他俩从不搭公共汽车。下雨的时节,对幺妹来说更是一种好天气,她不必带伞,只要美美地躲在阿飞撑着的雨伞下就行了。那是多么愉快的行程呀!在学校里,老师们和同学们都叫她“王小燕”,唯独阿飞说不定什么时节就会跑到教室外边来喊她一声“幺妹儿”。一些女同学老是认为“幺妹儿”听起来很土气,难免会掩着嘴偷笑,而幺妹听来却觉得相当亲切、无比甜蜜,她在上课的时节也会为之精神抖擞,双手有力地背在身后,腰总是挺得笔直。
  
  后来,阿飞考上了吉首市民中。虽然,阿飞照旧会每天早上跑来楼下喊幺妹去上学,可是,等到幺妹欢天喜地地跑到楼下喊了声“阿飞哥哥”之后,阿飞却不再主动牵幺妹的手了,甚至有时候,幺妹会情不自禁地去牵阿飞的手,而阿飞却总是装着漠不关心样子,有意无意地避开了,这一点往往会使幺妹的心情极不愉快,她的嘴也会不自觉地撅起来。而使幺妹更感难过的是,一走出市政府大院的大门,她跟阿飞就不得不分道扬镳,一个朝东、一个朝西地背道而驰。幺妹总会一次次回头展望,她是多么希望阿飞哥哥能回过头来看她一眼呀!可是这个希望一次也没能实现。幺妹虽然走的是同一条路,可她感觉这条路不知怎么回事就变了,变得很难走,变得很长很长,似乎永远也难以走到尽头。幺妹感觉学习变得淡味了;一切都很淡味。
  
  再后来,幺妹虽然如愿考上了市民中,但是阿飞却已不在市民中,他考上了怀化师专,去怀化读书了,一切就变得更加淡味了;于是,幺妹总是翘首期盼着假期的来临,巴望着阿飞哥哥的如期而至。每一个假期,尽管幺妹每天循规蹈矩地做着一些相同的事情,但因为阿飞的到来,其色彩、意义就变得迥然有别:吃饭是为了他吃,看书是为了他看,笑是为了他笑,哭是为了他哭,做梦是为了他做,总之一切都是因为他才会存在,才会发生。这是多么奇妙的事儿呀!一晃时过三年,阿飞总算学成归来。使幺妹惊喜不止的是,阿飞被分配到市民中附小当见习语文老师,而她刚巧在市民中读高一,这简直就是天定的安排;在她当时看来,阿飞就是一颗小太阳,只要他一出现,她立刻就会感受到万丈光芒。当阿飞手拿书本、挺着胸膛、箭步如飞地穿过操场的时节,幺妹只感觉眼前一片眼花缭乱,仿佛整个地球都在随着他的步伐而颤动。幺妹发现有许多女同学在偷偷地谈论阿飞,但她并不生气,还因此感到特别自豪。她总是独自想入非非,而真正面对阿飞的时节,却不敢向他表白自己的爱情,甚至还会故意表现出冷漠的、自视清高的神态来,而当她离开他之后,她立刻就后悔得要命,恨不得立刻就地撞死。是的,无论在哪一个时代,师生恋都是受人唾弃的!纯洁而多情的幺妹,自是深刻地体会到了单恋的苦恼。
  
  再一年之后,阿飞被调到一个贫困、偏远的小山村去教书了,一年再难得回来几趟,这对幺妹来说又是一番刻骨铭心的煎熬和折磨。她有时也会想:“若是把全世界所有形容痛爱的词汇都加注在我的身上,都不为过。”她在迷茫中似乎窥见了一点儿爱情的神圣和伟大,故此联想到自己也应该是神圣而伟大的,而当她这么联想的时节,她却并不知道,现实中神圣而伟大的时刻正向她翩然走来。
  
  那是一九八七年夏天的一个明丽的夜晚,幺妹穿着一套白色连衣长裙在市政府的小花园内散步,其实她根本无心散步,她那样懒洋洋地走着,无非是想打发时间,等过了九点,她就径直回到二叔家去,马上躲进小房间里装着呼呼大睡,这样,她就可以避过二叔、二妈以及堂兄和堂妹对于她高考落第的奚落和循序逼问。吃了人家那么多年的饭菜,穿了人家那么多年的衣裤,住了人家那么多年的房子,费了人家那么多年的口舌,现在你却连大学也没考上,再怎么讲都是对不起人家的。幺妹平时在二叔家里表现得很温顺,无论做何事都谨小慎微的,形同一只可爱的与世无争的梅花鹿,其实她的内心里却是很好强的,也像她爸爸一样爱惜自己的颜面,并希望受到所有人的尊重和爱戴。在高考落第这件事上,正是她那天生俱来的面子观,更使她自惭形秽,简直无地自容。突然,一个人影子快速走到距她约一米的地方停住了。那人影子她认得,仿佛早已熟识了千年,就算烧成灰了她也认得。“阿飞哥哥!”她在心里大喊了一声,嘴唇却紧闭着,目光射向对方,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她只好赶紧闭上了双眼,并用双手蒙住了脸。
  
  “可以请你去榆树下坐坐吗?”
  
  这是阿飞哥哥的带着磁性的男中音,听起来多么委婉呀!幺妹几乎已心醉神迷。去榆树下坐坐!这几乎已是她膜拜了千年的事!她永远都会记得,在她读小学的时节,阿飞哥哥经常会拉着她的手,去榆树下坐坐。那时节,榆树还不算大,他俩坐在大石板上,透过稀稀落落的树枝,可以看到夜空中的星星。月光从枝缝间倾泻下来,恰如一条条洁白而透明的丝巾,一圈一圈地缠绕着坐在大石板上的那两个纯洁无暇的少年,同时也缠绕着每一个香香甜甜的梦,但到后来,榆树长大了,枝叶繁茂,月光再难得轻易地倾泻下来,树下变得很阴暗,大石板上也只剩下幺妹一个人,幺妹的梦就此变得灰暗了。“阿飞哥哥不爱我。”她总是独自坐在大榆树下的大石板上苦思闷想,黯然神伤,默默流泪。“是的,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还不配得到他伟大的爱情。阿飞哥哥是大城市里的大人物的宝贝儿子,有着大好的前程,而我,最终会回到酉水河去,就像一只被风吹浪打的船儿,或者,就像一只被世人遗忘的鱼儿……”而现在,阿飞哥哥突然出现,竟然邀请她再去榆树下坐坐,这使她感觉置身梦中,难以置信,故此我用心醉神迷来形容她当时的心情和感受,并非夸大其词,应算为恰当的,但她对阿飞哥哥的邀请并没有作出回答,她用双手蒙着脸,激动得全身颤栗。这时,一只温暖的大手,握住了她的一只小手,并轻易地将她的小手拉开了,她只好鼓足勇气放下了另一只手,睁开眼睛,于是,泪水便不受控制地流淌了。
  
  “不要难过。”阿飞紧握住幺妹的一只手掌,轻轻地说。
  
  “我……我并不难过。”幺妹努力展开笑颜。
  
  “我都听讲了。怎么不来找我?”阿飞的话还是那么轻轻的,显得特别温柔。
  
  “我……我……人家……”幺妹羞愧地垂下了头,听仍泪水吧嗒吧嗒地掉落在水泥路上。
  
  “走吧。”阿飞轻叹了一声,然后拉着幺妹的手,朝着大榆树那边走去。
  
  他俩像小时候那样在大石板上并肩坐下了。幺妹用手巾擦干了眼泪,然后双手抱在胸前,微闭着眼睛。微风轻轻地摇曳着榆树。榆树下晃动着斑斑点点的银光。有一束月光照进了幺妹的眼里,随之把幺妹的胸膛也照亮了。
  
  “没考上的也不止你一个。”阿飞凝视着幺妹的眼睛,真诚地说,“你还可以重读,希望总是有的,你还很年轻,不急,还多得是机会。”
  
  “我……人家都十八岁了。”幺妹委屈地说。
  
  “十八岁又怎么了?在我看来,你还是个小女孩。”
  
  “你讲什么?”幺妹撅起了嘴唇。“你可不要把我当成你班上的小朋友,往年像我这么大的女人,早就嫁人了!”
  
  “那我也晓得,讲不定孩子都生了一大笸呢!”
  
  幺妹抿了抿嘴唇,想笑却没有笑出声,于是,痴痴地盯着阿飞。
  
  “不过,那已是什么年代的事儿了?”阿飞微笑着说,“那时节还有人提倡‘女子无才便是德’呢!那你为什么还非得读高中?不如早点去抱孩子算了。”
  
  幺妹缓缓地垂下了头,只觉心里一片迷茫。
  
  “你一定要振作起来。”阿飞将双手搭在幺妹的双肩上,语重心长地说,“如果这世上只剩下一个人在真正关心你,那么,那个人一定是我。听话,你一定要坚强,不能自暴自弃,要为了自己的理想不歇奋斗!”他摇了摇幺妹的肩膀。“王小燕,你听清楚了没有?”
  
  幺妹慎重地点了点头,脸皮抽动了几下,滚落了两滴泪珠儿。
  
  “可是……可是……你只是关心我又有什么用呢?”幺妹委屈地道,“有时节,我甚至连你的一点关心也看不到!我好难过,阿飞哥哥,你不晓得,这些年来,我真的真的好难过,好难过……”
  
  “你为什么会这样?”阿飞忧郁地问。
  
  “因为……因为……”幺妹坚强地抬起头,凝视着阿飞的眼睛,激动地说,“因为你不爱我!我晓得你从来都不爱我!没有你的爱,我真的活不下去,我……我感觉自己就快要死了!”
  
  “你怎么能这样呢?打比有一天我突然不在了,你怎么办?”阿飞痛苦地问。
  
  “那我也就不活了!立刻就去死!”这句话,幺妹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喊出来的。喊完话,她一头扑进阿飞的怀里,幽幽地哭了起来。
  
  阿飞见有几个人在不远处停了下来,朝这边张望,并指手画脚地小声议论着,于是拍了拍幺妹的背,亲切地说:“快莫哭了,让别个看见了,还以为我在欺负你呢!”
  
  幺妹努力忍住哭泣,抬起泪光闪闪的脸庞,轻声说:“你就是欺负我了。你好坏。”
  
  阿飞看到那几个过路人走远后,就用双手轻轻地捧起了幺妹的脸,深情地说:“幺妹儿,你给我听好了……我同样爱你,我对你的爱,并不比你对我的少半分。”
  
  “那你怎么老是躲着我,不理我?”幺妹睁大了美丽的眼睛。
  
  “那是为了能让你安心读书。”
  
  “你那样对我,还不如让干脆让我去死,人家哪里还能安心读书。”幺妹的眼睛扑闪了两下,泪水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滑落。“阿飞哥哥,你讲的都是真的吗?”
  
  阿飞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地将嘴唇贴在了幺妹的唇上,这或许就是人世间对于爱情的最真挚的表白。幺妹不知所措地闭上了眼睛,却能看到漫天都是闪亮的小星星,她感觉阿飞就像是一只神奇的啄木鸟,一下一下,将包围着她的那一层“痛苦的茧子”啄开了一个口子,她瞬间化成了一只美丽的花蝴蝶,冲出茧房,在月光下翩然起舞。
  
  后来的事就很明朗了,幺妹愉快地读完一年补习班,仍没考上大学,不久便回老家了。她原本以为,历经千辛万苦,就可以跟阿飞哥哥双宿双飞,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没曾想到……
  
  幺妹来到大榆树下,独自在大石板上呆坐了近一个小时,才绝望地离开。她没有去她二叔家,她二叔是个老谋深算的人,她怕她二叔看穿她寻死的念头之后,她就无法脱身了。
  
  该怎么个死法呢?这是一直云绕在幺妹脑子里的一个大问题。
  
  “引火自焚”当然是首当排除的。若是烧得面目全非,就算她在阴曹地府遇见了阿飞哥哥,阿飞哥哥也不一定认得她了,那样也就失去了“在另一个世界与阿飞哥哥双宿双飞”的初衷。“吃毒自尽”显然也不太合适。自己还没自尽,却把怀着的胎儿先毒死了,她不忍心,再说,毒药会沾污她的身子,会把她变成一个“毒女”,就算她再与阿飞哥哥在一起,却不能够享受美好的亲吻了。“卧轨自杀”显然也不太理想,那会让她身首异处,会把她变成一个残废的女鬼。阿飞哥哥是翻车离开人世的,说不定他已经变成了一个瘸子,如果她也瘸了,那让谁去照料阿飞哥哥呢?幺妹失魂落魄地走着,不知不觉又来到了阿飞的坟前。没有墓碑,坟的四周不规则地垒放着一圈儿石头,看上去只是一个小土堆。幺妹觉得心酸:“这哪里是一个家啊!阿飞哥哥整天日晒雨淋的,怎么过日子啊?”她跪在坟前,又哀怨地哭起来了。这时,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她曾在书中看到这样的描写:一些恩爱夫妻,死后合葬在一个墓室里,永远地相偎相依。她认为她死后也应当跟阿飞哥哥“永远地相偎相依”,可是,她跟阿飞哥哥虽有夫妻之实,却无夫妻之名,这该怎么办?不过,这应当会被上天所接受。梁山伯与祝英台不也不是夫妻吗?而他俩却葬在了一起,还变成了两只自由自在的花蝴蝶,不知让多少痴情男女钦羡与神往?是的,她若能与阿飞哥哥合葬在一起,也必将是一件令无数痴情男女钦羡与神往的事!不过,眼前的这个坟也实在太小了,还容不下两个人。幺妹不再哭了,她从衣兜里掏出一本存折,打开,看了看,存折上还有四百块,这是她积攒下来准备读大学的。她笑了,心想用这四百块请人来造一个大点的坟墓差不多够了。
  
  幺妹去吉首市大街上转了一圈,终于请来了两名石匠:一名老石匠,一名小石匠。幺妹指着阿飞的坟说出了自己的要求后,老石匠围着坟转了两圈,便问幺妹这是谁的坟。幺妹回答是她男人的。老石匠又问干嘛要在坟边留一个口子。幺妹不假思索地回答:“这样,我想什么时节进去陪他都可以了!”她的话一落音,小石匠就被吓跑了。老石匠眯着眼睛把幺妹打量了一番,说:“妹子,你的要求太高了,我技术差,恐怕还不能帮你开这个口子。”而后摇了摇头,背起双手,慢慢地朝山下走去。幺妹追赶到老石匠的面前,双膝跪下,哀求道:“老师傅,你就帮帮我吧!我只是想进去陪他玩玩!我怕他一个人在里头太无聊了!” 老石匠轻叹了一声,摇头说:“妹子,哪里不好玩呀?还没到你去那里玩的时节呢!”然后快步绕过幺妹,猴子般灵敏地跑下山去了。幺妹的“合葬”的美梦就此宣告完结。这时节,她突然想起了外婆,想起了外婆的家乡——小桥。
  
  小桥是个小小的村,距离保靖县城不过七八里,有一条公路沿着酉水河的一条小岔河的河岸通至那里。沿河的风景很美,小桥村的风景也很美,可最美的还是那一座弯弯的小桥。幺妹还记得她小时候若是受了什么委屈,总会偷跑到小桥去看外婆,然后,外婆会亲自送她回城,并会当着她的面,将那位使她受了委屈的人责备得抬不起头来。幺妹现在也很想去看看外婆和外婆家门前的小桥。外婆虽然老眼昏花,但只要一见到幺妹的人影子总会认得的。那座桥虽然很小,却很高,她只要爬上桥栏杆,闭着眼睛往下一跳,不过几秒钟,等她落进河里之时,还没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就可以跟她的阿飞哥哥再见面了。她晓得阿飞哥哥也爱酉水河,她相信阿飞哥哥一定会在那里等着她,于是,幺妹怀着必死而又轻松的心情,乘车来到了小桥。
  
  幺妹先是见到了美丽的小桥,再又见到了可爱的已年近九旬的瘦骨嶙峋的老外婆。当她走进外婆的家门时,外婆虽没认出她是谁,但她只轻轻喊了声外婆,外婆就听出是她来了,这使幺妹异常感动,她扔下那些花了四百块买来的大包小包,抱着外婆低泣起来。外婆也哭了,她的眼眶里虽已没有太多的水分,可她还是不停地用衣袖擦着干瘪瘪的眼皮子。幺妹又见到了舅舅、舅妈、表哥、表妹,觉得他们比往昔都要亲密许多、热情许多。当夜,幺妹就偷偷地溜到了小桥上。她俯视着小河,准备往下跳,可事不凑巧,她的小表妹菊花嬉笑着朝她跑来了。当着小表妹的面跳河自杀,会给小表妹的思想留下恐怖的阴影,可能还会成为小表妹的永远的恶梦,这显然是幺妹不希望发生的事,可是,说不定她的举动都已被站在某处的阿飞哥哥看到了,说不定他正在取笑她胆小怕死呢!要是这样,她就算是活着又还有什么意义呢?比死还难受!幺妹觉得很无奈。
  
  “三姐姐,奶奶要你去陪她,不然她睡不着觉。”菊花这样对她说。
  
  “哦……哦……好。”幺妹拉起小表妹的手往回走。她突然记起,她很久以前曾对表哥说:“青松哥,我有点儿怕,快去把外婆叫来陪我,要不然,我睡不着!”于是,外婆的笑脸很快就在床边出现了。想起这个事,她会心地笑了,又想:“外婆的年纪虽然老了,胆子却变得跟我小时节一样小了。”这一夜,幺妹是握着外婆的手入睡的,她看着外婆在时而打呼噜,时而说梦话,俨然一个孩子,于是,她想起了自己怀着的孩子:“这孩子若是生下来,要是个儿,一定会像阿飞哥哥一样英俊,要是个妮儿,一定会跟我一样乖,也讲不定还会是双胞胎或龙凤胎……”于是,她又开始憧憬孩子们的未来。在憧憬之时,她感觉自己特别幸福。
  
  第二天,当第一束阳光从格子窗口照进屋内的时节,幺妹就坚定了一个信念:“就算死,也得先把孩子生下来。这是我和阿飞哥哥的爱的种子,我会让他(她)落地、生根、发芽……”这时节,外婆也已醒来,一睁开眼就唠叨起来:“幺妹,这次你无论如何得多住几天。答应外婆,一定多住几天,我的乖幺妹,好不好?”
  
  “好!”幺妹点头回答,“我要住到外婆烦我了,要撵我走了,我才走!”
  
  “不烦!永不得烦!外婆怎么会撵你呢?用轿子抬还怕你不来呢!哈哈……”
  
  幺妹的眼眶润湿了;她想:“为了孩子,我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快快乐乐地活下去……”
  
  (十四)
  
  已经是第四天的上午了,仍旧不见幺妹回来。
  
  这天吃中饭的时节,王麻子与黑狗儿谈起了《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和林黛玉。黑狗儿突然提出了一个疑问:“既然他俩那么相爱,为什么到死也不说出来呢?”
  
  王麻子严肃地回答:“正是因为没说出来,才使得那一份爱情显得更加凄美,尤为珍贵,说出来就显得淡味了,同时也破坏了文学的美感,懂了?”
  
  黑狗儿闭目沉思了一下,淡淡地说:“这个道理好像有点深奥,不太懂。”
  
  王麻子微微一笑,说:“不懂也不怪。爱情本是个奇妙的事物,它无影无踪,却能让心心相印的两个人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如影随形。有言道:‘此时无声胜有声’,那是一种美妙的心灵感悟,就算彼此都不讲出来,可就在一个眨眼或是举手投足之间,双方都领会了对方的心意,正如贾宝玉和林黛玉对彼此间的爱慕之情也是心照不宣的,同时也都知道那是最终没有结果的,说出来就显得多此一举了。”
  
  黑狗儿皱眉想了想,黯然地说:“俗话讲有情人终成眷属,他俩为什么就不能终成眷属呢?”
  
  王麻子叹了一口气,无奈地道:“他俩的悲剧,也正体现出了封建制度的悲剧,这是一个新的严肃的话题,还是先吃饭吧,改天我再慢慢给你解释。”说完,他的眼睛就变得暗淡了,并且眼皮在跳动,显得有点伤心难过,
  
  于是乎,两个人开始吃饭,都显得有点郁闷。
  
  饭后,黑狗儿收拾完家务,就去后院里剖鱼。他一直寻思着那个“悲剧”,最终不得其果,但又不忍再次向王麻子提起。他把一条鲤鱼按在砧板上,然后用菜刀按住鱼身,这时,鲤鱼猛力地弹动起来,并眨巴着眼睛、张合着嘴巴,似乎在表达一种无声而有力的抗争。
  
  “你都是砧板上的鱼了,还有什么不服气的?就乖乖受死吧。”黑狗儿在心里对鲤鱼说。
  
  “我不想死啊!”鲤鱼仿佛在大喊,“黑狗儿,你就行行好,放过我吧!”
  
  “我放过你?哪个肯放过我?”黑狗儿在心里对鲤鱼说,“这不能怪我,要怪只能怪你是一条鱼!”他微闭着眼睛,紧闭着嘴唇,咬紧牙齿暗暗用力,菜刀划破了鱼的腹部,砧板上落下了斑斑血迹。
  
  “你是个刽子手!你不会有好下场的!你会遭到报应的!”鲤鱼在作垂死挣扎。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你没得资格跟我谈报应!”黑狗儿手起刀落,一刀砍断了鱼头。
  
  鱼头滚落在地,而鱼尾仍在苦苦地弹动着。黑狗儿胆战心惊地丢开菜刀和鱼,看了看手上的血迹,不觉全身战栗起来。
  
  “是的,我是一个刽子手!”他忐忑不安地想,“刽子手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这时,从堂屋里传来了王麻子的喊声:
  
  “黑狗儿,来客人了!快来倒茶!”
  
  “好!就来!”
  
  黑狗儿快速在水盆里洗净了手,然后急匆匆地来到了堂屋里。
  
  来客是一位五十五岁左右的妇女,理着齐耳短发,面目慈祥,身材微胖,穿着一套灰色布衣、一双灰色凉鞋,她坐在靠背椅上对着黑狗儿笑,显得端庄而大方。
  
  王麻子微笑着对黑狗儿说:“这位就是对门的刘嫂。”
  
  黑狗儿微微弓着身子说:“刘嫂你好。”然后走到木桌边去倒茶。
  
  刘嫂谦和地说:“好。都好。没想到黑狗儿都长得这般大了”
  
  王麻子说:“你有好久没来看家了。”
  
  刘嫂说:“是有好久了。”
  
  王麻子问:“那边的日子一定很好过吧。”
  
  刘嫂笑了笑,回答:“还算过得去吧!什么也不用发愁了,可总觉得无聊。”
  
  王麻子笑了笑,谨慎地问:“听讲顺子又升官了?”
  
  黑狗儿将一杯茶递给刘嫂,小声说:“刘嫂,请喝茶。”
  
  刘嫂接过茶杯,对黑狗儿点了点头,而后说:“当上了办公室主任。”
  
  王麻子点了点头,感叹道:“好,好啊!总算是苦尽甘来。儿媳妇一定很孝顺吧。”
  
  刘嫂眉开眼笑地说:“毕竟是个妇联干部,真是孝顺得不得了,什么也不让我干,还请了个丫头来服侍我,把我当老佛爷一样供着,我老是闲着,反倒不习惯。”
  
  王麻子责备似地说:“哎——你那是有福不会享啊,被供着才好呢!”
  
  刘嫂抿了一口茶水,然后把茶杯放在木桌上,左右打量了一下,问:“怎么不见幺妹?”
  
  王麻子的脸皮抽动了几下,小声回答:“她……她去吉首了。”
  
  刘嫂把王麻子打量了一番,而后善解人意地说:“幺妹是个孝顺的好妮儿,你就等着享清福吧。”
  
  王麻子尴尬地笑了笑,说:“当然,当然。小顺子也应该上学了吧?”
  
  刘嫂拍了拍膝盖头,乐呵呵地回答:“都上小学二年级了。”
  
  王麻子点头感叹道:“那好。那都好啊。”
  
  这时,有一个丫头站在刘嫂的家门口喊:“刘婆婆,都收拾好了。”
  
  刘嫂对那个丫头招了招手,喊:“那就把门关了。”然后缓缓地站起来,对着王麻子说:“那王哥你就慢坐,我得走了。”
  
  “有空就常来坐。你慢走。”王麻子挺直身子说,“狗儿,快送送刘嫂。”
  
  黑狗儿把刘嫂送到门外,这时,那个丫头已经锁好了刘嫂家的大门,她快步走到刘嫂身边,挽起了刘嫂的一只手。
  
  “刘嫂,你走好。”黑狗儿微微弓着身子说。
  
  刘嫂点头说:“好。好好照看你王叔叔。我走了。”
  
  黑狗儿目送着刘嫂被那个丫头搀扶着走远了,才回到堂屋里,见王麻子坐在轮椅上心事重重地抽烟,就说:“刘嫂真是好福气啊。”
  
  王麻子伤感地道:“她这好日子都是用苦日子熬出来的。”
  
  黑狗儿指了指后门,说:“王叔叔,鱼还没剖完。”
  
  “那去吧。”
  
  黑狗儿来到后院里剖完了四条鱼,再用麻绳把鱼一条一条地串起来,挂在木架子上,然后退开几步,歪着脑袋审视那一排干鱼,觉得它们就像一排敢死队员正朝他怒目而视。
  
  “你们干瞪着眼睛也没有用了。”黑狗儿在心里说,“你们是我的俘虏。”
  
  突然,从他的身后传来了一个脆脆的声音:
  
  “黑司令!”
  
  黑狗儿的心剧烈地一颤,然后迅即转回身,见幺妹正笑吟吟地朝他慢步走来。
  
  “你……你回来了?”黑狗儿战战兢兢地说。
  
  “我回来了!”幺妹走到黑狗儿面前停住了,如释重负地甩了甩手臂。
  
  黑狗儿仔细地看着幺妹的脸,小声说:“瘦了,脸都变成皮包骨了。”
  
  幺妹摸了一下脸,忸怩地说:“是吗?我怎么不觉得?”
  
  “你不会哪里不舒服吧?”
  
  “我没有不舒服,哪里都很舒服。”幺妹又甩了甩手臂,然后看着那一排干鱼,惊喜地道:“这么多干鱼儿啊!”
  
  黑狗儿故作轻松地甩了甩手臂,随口说:“不多。不多。”
  
  幺妹感激地说:“真不晓得该怎样来感谢你。”
  
  “跟我还讲这套话?!”黑狗儿责备似地道。
  
  幺妹对着黑狗儿伸出了一个大拇指。
  
  黑狗儿仿佛受了些压迫,傻乎乎地笑着说:“既然你回来了,那么,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也该走了。再见。”说完,他向外走去。
  
  “黑司令!”又是一声脆脆的叫唤。
  
  黑狗儿心里又是一颤,却悠然转过身来,以一种请求的眼神看着幺妹。
  
  幺妹寻思着说:“我回家之前,在大街上碰到了我大姐。她讲这几天她没在家,天天听到你在家里惹得我爸哈哈大笑,有这回事吗?”
  
  “这个……这个问题……”黑狗儿抓了抓脑壳,不知该如何回答。
  
  幺妹说:“你不晓得我爸心脏不太好吗?是不能随便乱笑的!”
  
  “这个……我……人家也没想过要惹他笑。”
  
  “既然我爸都已经笑惯了,怕今后没得笑了也不行,那也会对他的心脏不好的。”幺妹思索了一下,认真地道:“往后,你最好每天都能来我家那么一两次,最好也能让我爸多笑那么一两次,可以吗?”
  
  “这个……”黑狗儿犹豫了一下,然后如释重负地道:“当然可以!”
  
  幺妹嫣然一笑,说:“男子汉大丈夫,讲话可要算话。”
  
  “一言为定!”
  
  (十五)
  
  黑狗儿离开幺妹家之后,俨然发情的疯狗,一路狂奔到酉水河边。他有一种飞翔的冲动,就将双手想象成展开的翅膀,用力扑闪着,可最终没能飞起来。他终于又见到了那两只可爱的船儿——它俩亲密地依偎在一起,说着悄悄话,时而还一口一口地亲吻着,多快活呀!他手舞足蹈,真想对着酉水河大喊:“幺妹!我爱你!”但他伸长了脖子却没能喊出声。他缩回了脖子,又想:“心里话怎么能随便乱喊呢?这一喊,酉水河就听到了,河里的鱼虾们也就听到了,美人鱼也就晓得了,天也就晓得了,他们一定会笑我发神经病了呢!”
  
  黑狗儿划着船儿来到十罗洞前钓鱼。他握着钓竿的双手又开始发抖了。他有点儿害怕,不敢对“小燕”说话,怕一开口就会轻易地透露出他心底埋着的秘密,那样,美人鱼一定会吃醋的,自是不会爱上他,也就不会上他的钩了。而美人鱼与幺妹究竟哪一个更为重要,这是黑狗儿当前必须得做出抉择的大难题!他可以在幺妹面前胸有成竹地说假话,“幺妹,我一点儿也不爱你,我爱的是美人鱼,爱的是河里的小燕。”因为,幺妹毕竟只是个小小的凡人,不可能具有透视眼、看穿他的心思;而他对着“小燕”就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必须说真话。因为,“小燕”是个神话人物,她在黑狗儿心里是一个无所不知的神灵,一个美丽无比的女神,且具有无比的法力。
  
  “无所不知的神灵就是我的敌人!”黑狗儿终于开始在心里对小燕“说话”,“你既然能对所有人的想法无所不知,为什么就不晓得奉献与给予呢?我不要你来实现我的三个愿望,哪怕我有一千一万个愿望也不要你来帮我实现,但唯独恳求你帮我实现一个愿望——让幺妹好好地活着,快活地活着,是的,快把世界上所有美好的、幸运的、快乐的事,全部降临到她的身上;如果可以替换,请你把世界上所有丑恶的、不幸的、痛苦的事,全部降临到我的身上,这样难道也不行吗?!如果你连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都不肯帮我实现,你就不配坐在那个神灵的位子上!你再美丽又有什么用呢?无非是个假装仁慈的可怜虫!是啊,你真的很虚伪,很可怜,还亏我天天来这里陪你,给你讲了那么多好听的话,你竟然眼睁睁地看着阎王爷把幺妹的最心爱的人儿给带走了,却连好话也没给阎王爷讲一句!你是怎么做到如此狠心的呢?我真的很佩服你!佩服得让我想打你!我虽然从没对你讲过我爱幺妹,难道你就看不出来?!这样的事难道还要我讲吗?!亏我还天天来这里陪你!我白陪你了!你这个狠心人!是的,既然你如此狠心,也就是我的敌人!你应该比世人都清楚,我黑狗儿的外表上看去很凶恶,而我的内心却是善良的,就像鱼儿那样善良,但千万请你搞清楚,莫以为我很善良你就可以敷衍我,莫以为我就不会恨!我同样也会恨!所有心狠的家伙都是我的敌人!我痛恨所有冷血的敌人!是啊,你这个狡猾的敌人,你为什么就不肯上我的钩子呢?我现在总算是明白了,你无非是想借此来吸引一个傻瓜来这里陪你,让你寻开心,就像我!不是吗?可恶的敌人!我现在总算是弄清白了,你一直是在利用我,就算有一天,我真的不小心把你钓了上来,你也不会帮我实现我的任何一个愿望,更别讲是三个。你好狠毒呀!那么,我一定会把你的心挖出来,捧在手里,认真地看一看你的心到底是用什么做成的,为什么会如此狠毒?敌人,你等着,一定会有这么一天的,请你莫高兴得太早!我黑狗儿可不是好惹的!我一定会把你的心用刀子剁的碎碎的,熬成汤喝!我要一口一口地慢慢喝,好好地品尝一下狠心到底是什么样的滋味……”
  
  太阳就要西沉了。黑狗儿划船回到观世音石崖下,独坐在船头上,痴痴地眺望着河对门半坡上的狮子庵——狮子庵仿佛正张开了嘴在哭喊,但却听不到一点儿声音——黑狗儿并不想哭,他只是感觉全身虚脱,心里很空。他想,他如此胆大妄为地冒犯一位神灵,显然是会受到人神共诛的,但他不怕!只要能让幺妹多一点儿好,他就什么也不怕!他可以毫不含糊地对着天、对着地,拍着胸脯大喊:“我什么也不怕!”是啊,痛苦与不幸,原本就是黑狗儿习以为常的事,对此,他毫无惧色、毫不惧怕!
  
  幺妹已不知什么时节来到了船边。这是黑狗儿始料不及的,以至于当他发现幺妹距离他如此之近时,他被惊出了一身热汗。
  
  “在发什么痴?”幺妹微笑着问。
  
  黑狗儿惊魂未定地站起来,俯视着站在岸边的幺妹,他心里本想说:“我在想你呢!”而嘴里却说:“我在想……想什么现在还不能给你讲。”
  
  “莫以为你想些什么我就看不出来。”幺妹目光炯炯地盯着黑狗儿。
  
  黑狗儿心慌意乱地避开了幺妹的目光,马上改变了话题:
  
  “你这几天上哪里去了?做了些什么?”
  
  “这个……我现在也还不能给你讲!”幺妹学着黑狗儿的口吻说,她看了看黑狗儿的船甲板上的渔网,又说:“去下网吧。”
  
  “好呢!”
  
  黑狗儿看了看天空——太阳即将落山,漫天都是红霞光。
  
  幺妹走到石柱子边,利索地解开了那两根绑在一起的缆绳,将一根缆绳甩在黑狗儿的船头上,然后拿着一根缆绳跳上了自己的船头,由于她用力过大,船儿猛力地摇晃起来。
  
  “小心!”黑狗儿惊叫了一声,感觉全身都在冒冷汗。
  
  幺妹很自然地随着船儿左右摇摆,看上去就像在扭秧歌。她用双脚稳住船,微笑着说:“没事。走吧!”
  
  (十六)
  
  两只船儿并排儿向上游划去,很是默契,很是惬意。
  
  此刻,太阳已经落山了,河谷里显得很昏暗、很幽静。两只小船儿缓缓地划着,就像一对小情人在幽会,悠闲地散着步子。那些时而被惊飞的水鸟,扑闪着翅膀,低低地沿着河面飞行,在不远处的地方就降落了,然后都扭转着机灵的小脑袋,好奇地打量着两位不速之客。黑狗儿原本认为这些水鸟天长日久地在水上漂泊,总是担惊受怕的,很是可怜,简直比他黑狗儿更可怜,可此刻,他却很希望自己能变成一只水鸟,幺妹也最好能变成一只水鸟,两只水鸟在远隔人世的河上尽情嬉戏,这可能就是他现在所能幻想到的最甜蜜的事儿了。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黑狗儿看了看幺妹,发现她好像在想心事,就美美地想:“你就那样一直想下去吧!我就这样一直划下去,划它个海枯石烂,划它个地老天荒。”
  
  幺妹突然停住了摇船,一只手撑着腰,说:“黑司令,到底要在哪里下网呀?”
  
  黑狗儿慌忙稳住船桨,拍了一下脑门,恍然大悟地道:“对了!下网、下网,我看……不如就在这里下网吧?”
  
  “好,随你的便。”幺妹松开船桨,在船头坐下来,用手背擦了擦额头。“哎——我好像有点儿累了。”
  
  “我看你肯定是累坏了!”黑狗儿大声道,“不如你就休息,看我下网就行了。”
  
  “怎么好意思天天麻烦你!”
  
  “看你讲的!”黑狗儿大声道,“那还谈什么麻烦?我俩是什么交情呀!都是该做的。”
  
  幺妹眯眯地一笑,说:“那你就快点下网吧!天都黑了。”
  
  “好呢!”
  
  黑狗儿丢下一句,就开始麻利地下网。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渔网总算下好了。黑狗儿看到幺妹坐在那儿发呆,就把船儿划到距她很近的地方,小声说:“幺妹,网都下好了,可以回去了。”
  
  幺妹如梦初醒,擦了擦眼睛,茫然地看着黑狗儿。
  
  “可以回去了。”黑狗儿抬头看了看夜空,又说,“看,月亮都已经出来了,好圆哦!对了,再过三天就是中秋了。”
  
  “你先坐下。”幺妹别扭地笑了笑,又说,“我想跟你再讲几句话。”
  
  “哦?好。”黑狗儿在船头上坐下来,乐滋滋地看着幺妹。
  
  幺妹瞟了黑狗儿一眼,垂下头,忸怩地说:“黑司令,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尽管问,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你……你到底……爱不爱我?”
  
  幺妹的话很轻,但在黑狗儿听起来却很重,俨然某人在他的头顶压了一块千钧磐石,他很快就被压得弯下了腰、垂下了头、不停喘着粗气。
  
  “到底爱还是不爱?”幺妹严肃地看着黑狗儿。
  
  “怎么不爱?当然爱。”黑狗儿坚强地抬起头,借着皎洁的月光,他看到幺妹的脸上浮现着难以捉摸的表情;他接着又说:“像你这么好的一个人儿,世上的人都会爱,可是,我对你的爱,只是哥哥对妹妹的那种,并不是小龙对你的那种,那样的爱,我不配有,你明白吗?”
  
  “明白。”幺妹轻轻地回答,有两滴泪珠儿从她的脸颊滚落了下来。
  
  “莫想得太多,莫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情,”黑狗儿轻言细语地说,“要想,也要多想些好的,俗话讲,‘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还是身体最要紧,一切都会慢慢儿好起来的。你不是怀了小龙的孩子吗?那就是你的希望和未来呀!所以,为了孩子,你要好好地活着,你晓不晓得?”
  
  “晓得。”幺妹委屈地说,“可是,我现在就是为了孩子的事在发愁,黑司令,你愿意帮我吗?”
  
  黑狗儿严肃地回答:“发什么愁?要我怎么帮你?只要我能帮得到的,就是不需要商量我也会帮。”
  
  “你应该晓得,在我们这个地方,如果一个女儿家还没结婚就生了孩子,不论她是干什么的,都会遭受数不尽的嘲笑和白眼。”幺妹擦了擦眼睛,继续往下说,“要在往年,这样的人还会被关进猪笼子,丢进大河里给活活闷死(溺死)。我并不是怕人家的嘲笑和白眼,也不怕被关猪笼子,我只是怕我爸……怕我爸晓得了会……会被我活活给气死!我爸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他一再向我们强调贞操对于一个女儿家的重要性。在我三姊妹当中,我长得最像我妈,所以,我爸就特别爱我。在我爸的眼里,我就是世界上最圣洁、最漂亮的女孩子,无以替代。如果他晓得我怀孕了,他该有多伤心多绝望呀!更莫提,他还患有严重的心脏病……他会死给我看的!我爸曾经就当着我三姊妹的面讲过,打比我们做了伤风败俗的事情,他会死给我们看!黑司令,你想想,要是我爸因我而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生孩子还有什么意义?现在摆在我面前的问题是:要么要孩子,要么要爸爸,二选一。”
  
  黑狗儿长叹了一声,小声说:“这确实是个大问题,但是,不论再大的问题,只要想办法去解决,都一定会解决的。”
  
  “我这里是有一个办法。”幺妹可怜巴巴地看着黑狗儿。“不过,还需要你的帮忙。”
  
  “需要我帮忙?”黑狗儿抓了抓脑壳。“我……能帮你什么忙?”
  
  “跟我结婚。”幺妹急切地道。
  
  黑狗儿吃惊地站了起来,指着自己的鼻子,激动地道:“你跟我结婚?!你也不想想,大妹子是怎么讲我的?一只狗!一只赖皮狗!你就是在大街上随随便便抓一个男的,那也比我强一百倍!一千一万倍啊!”
  
  “你莫激动!”幺妹慌忙站起来,挥手示意黑狗儿坐下;她左右打探了一番,又小声说:“你小点儿声,莫让外人听见了。”
  
  黑狗儿慌忙向四周打探了一番——还好,这里是荒山野河,没见一个外人,只听到有几只雀儿在树林子里啾啾地相互召唤着——他坐下来,垂头凝视着河面。
  
  幺妹也坐下了,焦急地说:“你也不想想,哪个还会心甘情愿地娶一个怀着别个孩子的媳妇回家呢?现在也只有你能帮我了,黑司令,要是你也不肯帮我,我就不会再回去了!”
  
  “你不会再回去了?”黑狗儿心疼地道,“幺妹,不是我不肯帮你,而是我帮不了你,你可千万要想开点呀!”
  
  “不!我想不开!”幺妹撅起了嘴唇,带着哭腔道,“其实你完全可以帮我的!只是你不肯帮!你也看不起我!你也是个外人!“
  
  听到“外人”二字,黑狗儿的心里有点儿冷,他没想到幺妹会把他也当“外人”看。
  
  “是的,我是个外人,你讲的没错。”他无奈地道,“可能我连当一个外人都还没有资格,只能算是一只外来的狗!野狗!你也不想想,要是我这个野狗跟你结了婚,那些外人会怎么看你?会怎么笑你?你家里人会同意吗?不仅大妹子会第一个跳出来反对,讲不定,王叔叔也会被我给活活……给那个了。王叔叔对我那样好,我心里会好受吗?我不也成了个罪人吗?幺妹,你让我去做什么都行,就算要我现在替你去死都行,可你就是不能要我跟你结婚!算我求你了,可不可以?你就不能再想一个更好点儿的办法吗?除此之外,让我去做什么都行!”
  
  “还有一个办法。”幺妹心虚地说,“是我大姐和大富哥帮我出的主意,只不过……只不过要委屈你了。”
  
  “我不怕委屈。”黑狗儿急切地道,“是个什么办法?快点儿讲!”
  
  “你跟我假结婚!”幺妹眼巴巴地看着黑狗儿。“我已经考虑了好几天,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假结婚?那还不是一样的。”黑狗儿垂下了头。
  
  “大不一样!”幺妹急切地说,“第一,我大姐和大姐夫不仅不会为难你,还会站在我们这边,替我们在我爸面前讲好话。再讲,我爸很喜欢你,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地去劝说,他应该会同意的。等我生了孩子,我们马上就离婚。然后,我会把孩子交给我大姐抚养。她不是没有孩子吗?他们已经答应会好好抚养孩子。再然后,我会……我会改嫁一个好男人。”
  
  “给王叔叔也讲我俩是假结婚?”
  
  “当然不行!对我爸当然是讲真的结婚。要不然,我怀孕的事不就露馅儿了?”幺妹一只手放在肚子上摸了摸。“孩子都已经有两个月了,已快看得出来了,所以,我俩要尽快结婚。”她想了想,对着黑狗儿很肯定地道,“我们就定在中秋节结婚。”
  
  “这么快?!”黑狗儿看了看幺妹的肚子,放低了语气。“好吧,你讲几时就几时,反正是假的。”
  
  幺妹抬头看着月亮,严肃地道:“你明天中午来我家一趟,到时,我大姐和大姐夫也会在场,你只要见机行事就行了,还要记住,来的时节最好穿得干净整齐点。好了,就这样决定了。我们快回去吧!不然我爸会替我担心的。”
  
  (十七)
  
  时间过得太快,该黑狗儿粉墨登场的时刻几乎在转瞬间就已到来。
  
  黑狗儿洗完澡,当他穿上那套新中山服的时节,才发觉自己忘了买皮带。他原来的裤子是带橡皮筋的,而新买的裤子却没带橡皮筋,他只好扯了根烂布条,困在腰上。他把衣服扣子全抠上了,感觉个身有点大,而衣服有点小。他站在船头上,踮起脚尖欣赏自己在河中的倒影,觉得自己穿了中山装也蛮精神的,跟孙中山先生相比好像也相差无几。穿了这样威武的衣服,是否还要戴斗笠呢?这看似简单的问题,却值得黑狗儿深思熟虑。他从来都是带着斗笠上街的。他戴斗笠的主要目的是为了遮丑,并不是为了遮挡风雨和阳光。在这个问题上,他再三权衡,最终还是选择了最初的立场——戴上斗笠。
  
  黑狗儿心惊胆跳地向幺妹家慢慢走去,如登法场。他刚刚踏上烂泥湾的小路,就看到幺妹正急匆匆地从对面走来。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小偷在面对一位威严的警察叔叔,害怕得想逃,可他又不能逃,他是为了幺妹才会踏上这条道路的。“是的,幺妹现在最需要我。”当这个念头从他的脑海闪过之后,他全身仿佛都被倾注了无穷的力量和勇气,双肩也随之挺了起来,昂首阔步地迎着幺妹走去。幺妹看到他之后,就停住了,双手抱在胸前,冲着他甜甜地笑。
  
  “我还以为你怕得不敢来了呢?”当黑狗儿走到幺妹身边时,听到她这样说。
  
  “这算个什么事?”黑狗儿装着毫不在意的神态说,“我在河上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你家又不是龙潭虎穴!嘿嘿……人都到齐了吗?”
  
  “只差你一个就到齐了。快点儿走吧。”
  
  黑狗儿跟着幺妹向前走去,总感觉有点怯场,就问:
  
  “幺妹,我还得向你请示个问题?”
  
  “什么问题?”幺妹小声反问。
  
  “我……我不晓得该对王叔叔讲些什么。”
  
  “看我的眼色。我对你眨一下眼睛,你就要对我爸讲几句好听的话。”
  
  “讲几句怎样好听的话?”
  
  幺妹停住了,对着黑狗儿苦笑;黑狗儿也停住了,对着幺妹尴尬地笑。
  
  “当然是讲你如何爱我呀!”幺妹无奈地挥了挥手。“这都不晓得?关键是要让我爸相信我俩是真心相爱的。”
  
  黑狗儿焦急地道:“可是,我该怎样对王叔叔讲我爱你呢?我讲不来呀!就算会讲,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也讲不出口啊。”
  
  看着黑狗儿贼头贼脑焦急的样子,幺妹扑哧笑出了声。
  
  “我的姑奶奶,你竟然还笑得出来?我都快被急死了,就算我求你了。”黑狗儿双手合十,给幺妹连连作揖,哀求道:“你就教我几句吧!我求你了,我的姑奶奶。”
  
  幺妹想了想,忍住笑,小声说:“你不是每天都去钓那个美人鱼吗?你不是很爱她吗?你是怎样爱她的,你就怎样讲出来就行了。我现在教你几句,也不管用,你得临场发挥!”
  
  这时节,刚好有一群小学生向这边走来。他们看到了方才的情形,就围了过来,对着黑狗儿和幺妹指手画脚地哈哈大笑。一个高个子男学生甚至大叫了起来:“快来看呀!看黑狗儿和幺妹谈恋爱!快来看!”
  
  “狗日的!滚!”黑狗儿大吼了一声,迅速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高高举起。
  
  小学生们嬉笑着一溜烟跑开了。
  
  黑狗儿丢开石头,拍了拍手,故作镇定地说:“这些小儿家就是讨嫌,不晓得他们老师是怎么教的。”
  
  幺妹认真地打量着黑狗儿,摇了摇头,然后伸手去拿黑狗儿的斗笠。黑狗儿急忙倒退了一步,羞怯地问:“你……这是干什么?”
  
  幺妹双手抱在胸前,温和地说:“今后跟我在一起,这个斗篷(斗笠)不许戴了,快取下来。”
  
  黑狗儿犹豫着取下了斗笠,小声嘀咕着:“你讲不准戴,就不准戴?”
  
  幺妹走过去,伸手去理黑狗儿的头发。黑狗儿慌忙把头向后仰,责问道:“你这又是想干什么?!”
  
  幺妹严肃地道:“把脑壳伸过来。”
  
  黑狗儿犹豫着把头往前伸了一点儿。
  
  幺妹上前一步,用双手帮黑狗儿整理凌乱的头发。幺妹相距如此之近,黑狗儿完全可以感受到她的芳香的气息,甚至还隐约感受到了她的心跳,故此,黑狗儿的小心子俨然受惊的小兔子,胡乱地蹦跳起来了。
  
  从弯道里突然闪出一个人影,接着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尖利的声音:“哟呵!两个人在这里打扮呀!准备唱戏呀?”
  
  黑狗儿惊魂未定地连连后退,不小心摔倒在地上,他转头一看,见来的是二丫头。
  
  二丫头是刘姥姥的媳妇,二十五岁,圆脸,身材肥胖,走路时屁股一扭一扭的,显得很风骚。她是个乡下人,曾结过一次婚,可结婚不到半年她男人就得急症死了,之后才改嫁给大柱子。
  
  黑狗儿单手撑地,快速爬了起来。
  
  二丫头快步走近黑狗儿,从头到脚将他打量了一番,故作惊喜地道:“哟呵!黑狗儿,看你这身行头!嗤嗤嗤,这是要去哪里走亲呀?嗤嗤嗤,刚才从背后看,还以为是周润发呢!”
  
  “二丫头,你过奖了,嘿嘿……”黑狗儿点头哈腰地说,“你家大柱子才是周润发呢!”
  
  幺妹瞟了二丫头一眼,不冷不热地说:“你不在家里陪着大柱子哥哥唱戏,跑到烂泥湾来赶什么台子?”
  
  “我家大柱子演的哪有这里的戏好看?”二丫头对黑狗儿抛了个媚眼,而后嬉皮笑脸地道,“黑狗儿哥哥,你讲是不是呀?”
  
  “什么唱戏?嘿嘿……我不会唱戏。”
  
  “你不会唱戏?!”二丫头故作惊讶地道,“不会唱也不要紧,幺妹会唱!就叫幺妹教你唱!哈哈……”她拉了拉黑狗儿的手,“走呀!你不是要去幺妹家吗?正好同路。”她转头对幺妹使了个暧昧的眼色。“走呀!听王叔叔讲,黑狗儿都成个笑星了。自从他进了你家,你家里就整天就笑声不断,害得人家在隔壁也想跟着笑,哈哈哈……”
  
  幺妹皱起眉头,不耐烦地说:“对不起,我们跟你不是同路人,要走你先走,我们在这里还有点儿事。”
  
  “哦?你们的事还没办完呀!那就继续吧,办好为止!那就不打扰两位了。再见!”二丫头挥了挥手,扭着屁股向前走去了。
  
  幺妹对着二丫头做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见二丫头转过弯儿不见了,就拉了拉黑狗儿的衣袖,严肃地道:“成败在此一举!这场戏,无论如何都要演好,有没有信心?”
  
  黑狗儿慎重地点了一下头,精神抖擞地道:“有!”
  
  (十八)
  
  按照幺妹的计划,她先进屋,大约过了两分钟后,黑狗儿才来到幺妹家门口。
  
  门敞开着,黑狗儿站在门外,见幺妹、王麻子、大妹子、彭大富围坐在堂屋内的桌子边正准备吃中饭,就小声说:“都在啊。”
  
  王麻子笑呵呵地朝黑狗儿招了招手,道:“就等着你开饭呢!快进来。”
  
  大妹子和幺妹热情地迎到了门外。
  
  “真的是三分人才七分打扮!看你这一打扮,都快成个大明星了。快请进!”大妹子迫不及待地挽起黑狗儿的一只胳膊,将黑狗儿往屋里拉。
  
  幺妹接过黑狗儿的斗笠,并对他眨了一下眼睛。黑狗儿会意地点了点头。
  
  彭大富也迎到门边。他看上去三十五岁左右,长脸上戴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中等身材,内敛地笑着,显得和蔼可亲。黑狗儿对他并不陌生,清楚他在文化局上班,爱好看书和写作,不喜欢讲话,典型一个书呆子。
  
  “黑狗儿,欢迎你啊!”彭大富恭敬地道。
  
  “看你们,都把我当成客人了。”黑狗儿乐呵呵地随着大妹子跨进门。“千万莫把我当客人!”
  
  “不当客人。”大妹子拍了一下黑狗儿的手背,又说:“黑狗儿,那天的事,请你莫往心里去。刚刚我已经向我爸作出了深刻的检讨,都是我的不对。快坐下,请坐。”
  
  黑狗儿被大妹子按在那把靠背椅上坐下了。他将双手放在扶手上摸了摸,看到幺妹又在眨眼睛,就对着大妹子低声下气地说:“大妹子,你这样讲就更见外了,就算是牙齿和舌头也难免有相咬的时节啊!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别老是窝在心里,一切要向前看,面对未来。”他面对着王麻子,亲切地问,“王叔叔,你讲对吗?”
  
  “对!就应该这样!”王麻子微笑着说,“你能原谅大妹子,不跟她计较,这说明你的肚量要比她大。刚才还听大妹子讲,你在农贸市场救了她,这就叫以德报怨,难得啊!”他看了看大妹子和幺妹,然后又看了看在他身边坐下的彭大富,继续说,“这一点,你们都要跟黑狗儿学,要学会以德报怨,这一点,是很多人难以做到的,都记住了?”
  
  “记住了。”大妹子、幺妹、彭大富异口同声回答。
  
  “好,那就开饭吧。”王麻子平静地说。他将放在自己面前的一碗饭推到黑狗儿面前,然后又递给黑狗儿一双筷子。
  
  “多谢王叔叔。”黑狗儿恭敬地用双手接过筷子,又说,“那——大家就都开吃吧。”
  
  于是,大妹子坐在了大富身边,幺妹坐在了黑狗儿身边,稍稍客气一番之后,大家就开始吃饭了。
  
  桌子上摆放着五菜一汤:鸡、鸭、鱼、肉外加一盘小菜和一碗西红柿蛋汤。
  
  幺妹站起来,夹了一块鸡肉放进王麻子碗里,然后又夹了一块鸡肉放进黑狗儿碗里,坐下后对黑狗儿说:“黑司令,今儿早上,我把晒的那些干鱼儿都卖了,你猜卖得了好多钱?”
  
  黑狗儿笑眯眯地回答:“我猜不到。”
  
  “得了一百块!”幺妹沾沾自喜地道,“你没想到吧?”
  
  “嘿嘿……还真的没想到。”黑狗儿夹起碗里的那块鸡肉,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听大妹子讲,你为了救她,肩膀受了伤,还痛不痛?”彭大富感激地看着黑狗儿。
  
  “不痛。早就好了。”黑狗儿将鸡肉放回碗里,用左手揉了揉右肩膀。“多亏大妹子送了一瓶红花油,还真管用,只擦了两次,就不痛了,全好了,嘿嘿……”
  
  “这也不能只夸药效好。”大妹子看了看黑狗儿,然后对着王麻子说,“爸,要不是黑狗儿的身体长得扎实,要换是一般人,挨了那一秤砣,早就被打趴下了,骨头非散架不可!”
  
  大家都开心地笑了。
  
  幺妹接着话说:“这只能算是个小凯斯(小事情)!我听爸讲过,黑狗儿能一拳打死一头牛呢!”
  
  “一拳能打死一头牛?!”大妹子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那是王叔叔吹我的。”黑狗儿摸了一下额头,对着王麻子说,“王叔叔,你那样子吹我,只怕我没长翅膀也会上天的。”
  
  大家又开心地笑起来。
  
  “那可不是吹你。”王麻子喜笑颜开地道,“打死一只羊总是有的吧?”
  
  黑狗儿缄默着,这表示确有其事。
  
  “能打死一只羊也就很了不起了。”大妹子斜眼看了看彭大富,无奈地道,“哎——要是我家大富能一拳打死一只鸡,我也就感到万分满足了。”
  
  “大妹子,话可不能这么讲!”黑狗儿振振有词地道,“大富哥那双手可不是用来打狗打牛的!你看他那双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晓得是拿笔杆子的手。”他伸出自己的手掌,摇了摇头。“而我这双爪子,就像两只大铁靶子!”
  
  大家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时节,隔壁的大柱子端着一个饭碗,嘴里含着一双筷子,傻乎乎地站在门口向屋内窥探。他是个低能儿,身材、年龄都跟二丫头相仿,肥头大耳的,两只眼睛却很小,特别是笑的时节,只剩下两道小小的肉缝儿了。他见王麻子发现他之后,就傻乎乎地问:“什么事笑得这么快活?”
  
  王麻子乐呵呵地朝大柱子招了招手。
  
  大柱子蹦跳着进了堂屋,走到幺妹身后,伸长脖子看了看桌上的菜肴,添了添薄嘴唇,然后笑嘻嘻地说:“原来是大富哥和黑狗儿来了,难怪炒了这么多好菜,香气飘得满街都是的,只差点就把我的鼻子都塞住了。”
  
  “大柱子,你不好好看着二丫头,跑来我屋里做什么?”幺妹站起来,严肃地看着大柱子,又道:“小心她跑了,我怕你哭都没有眼睛水!”
  
  “她又不是我娘,不怕她跑!”大柱子傻乎乎地笑着说,“跑了个二丫头,就再找个三丫头。”
  
  “你……你!”幺妹的脸刷地红了,在她听来,那三丫头所指的就是她。
  
  “好了,来者是客嘛。”王麻子乐呵呵地道,“大柱子,快坐,一起吃吧。”
  
  大柱子瞟了幺妹一眼,然后对着王麻子傻乎乎地说:“王叔叔,你太客气了,我站惯了,嘿嘿……”他盯着桌子上热气腾腾的美味佳肴,又舔了舔嘴唇。“都怪我那个死婆娘,发老子的闷气,把菜全倒掉了,讲给我吃还不如喂狗儿吃,哎——”他用筷子敲了敲碗。“只剩下这半碗饭了。”
  
  “你妈不是在炸饵糕吗?”幺妹撅起嘴唇道,“吃几个饵糕不就行了?昨天夜里才跟人家吵架的,还好意思来?”
  
  王麻子和和气气地说:“都是隔壁邻舍的,不要为了一点小事就耿耿于怀。刚才我是怎么教育你们的?要以德报怨,才好久个?就抛到后脑壳去了?”
  
  “王叔叔讲得对。”黑狗儿微笑着打圆场。“只要相互谅解,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没有解不开的结巴。”
  
  “可是……爸爸……”幺妹手指大柱子,委屈地道,“他跟二丫头每晚老是欺负我!他们……他们简直就是我的敌人!这个结巴没法解!”
  
  王麻子想了想,平静地说:“我想他们也不是故意的,要怪,只能怪这个房子太烂了,关不住声音。”
  
  “他们分明就是故意的!”幺妹委屈地道,“就算他真傻!二丫头可不傻!”
  
  “算了,幺妹,听大姐的。”大妹子站起来,偷偷给幺妹使了个眼色。幺妹显然懂得了那个眼色的含义,就坐下了,垂头不语。大妹子夹起一夹菜,放进大柱子的碗里,微笑着说:“大柱子,想吃什么你就自己夹,夹好了就快点儿走人。”
  
  “好好……要得。”大柱子迅速夹了一些菜,然后对王麻子点了点头,又嬉笑着说:“不好意思,你们都快吃吧,我走了。”说完,他蹦跳着出门去了。
  
  大妹子走过去把大门关上后,再回到位子上坐下,拍了拍幺妹的肩膀,小声安慰说:“好了,莫发气,你又不是不晓得大柱子是个什么人。”
  
  “我看他分明是装傻的。”幺妹嘀咕了一句,看了看王麻子,然后对黑狗儿眨了眨眼睛。
  
  “哦?哦……”黑狗儿摸了一下额头,装着很开心的样子说,“别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倒了大家的胃口。”
  
  幺妹夹了一夹菜放进黑狗儿碗里,同时对着黑狗儿眨了眨眼睛。
  
  “哦?哦!”黑狗儿恍然大悟,他心虚地看了看王麻子,然后埋头吃饭。
  
  大家都默不作声地吃起来。似乎都没有什么胃口,很快都称说自己吃饱了,放下了碗筷。黑狗儿站起来准备收拾碗筷。大妹子赶紧站起来,对黑狗儿使了个眼色,小声说:“还是我来收拾。你陪我爸多讲几句,让他多高兴高兴。”
  
  (十九)
  
  大妹子很快便把桌子收拾一空,去了厨房。幺妹倒了五杯茶水,然后坐到黑狗儿身边,趁王麻子埋头点烟的空挡,悄悄用胳膊碰了一下黑狗儿的腰。
  
  黑狗儿懂得那一碰的意思,故此没理会,仍然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抽烟,实然,他的心里正在进行一场殊死搏杀。他睥见王麻子和彭大富也在默默地抽烟,时不时还会瞟他一眼。堂屋里烟雾缭绕,气氛凝重,这在黑狗儿看来,仿若正置身于一个硝烟弥漫的战区,敌人正端着枪,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他,只要他稍一轻举妄动,密集的子弹就会向他无情地射来,将他打得千疮百孔,甚至是血肉横飞。他就像一个新兵蛋子,面对如此的阵势,难免显得束手无策,甚至是惶恐不安。如果身下有一个防空洞该多好啊!那么他一定会不假思索地钻进去。还好,面前有一个桌子。这在他看来,就是一个战壕。尽管战壕没有防空洞那般安全可靠,但总还可以做一个掩护,暴露给敌人的目标相对而言要小一些。于是,他趴在“战壕”上,鬼鬼祟祟地观察敌情:王麻子坐在正前方不声不响地抽着烟,两把刀眉忽上忽下地晃着,一副有恃无恐的神态,俨然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诸葛亮。这样的对手,显然是很狡猾的,只可智取不可强攻,以免落入他的圈套而全军覆没。转过脸,他看到了幺妹——她是他的指挥官——指挥官愁眉不展地双手捧着茶杯,似乎有点举棋不定。这也难怪,对手实在是太强大了,若想要取得绝对性的胜利,是需要超绝的胆略的。突然,黑狗儿听到幺妹干咳了一声。咳声虽然很轻,却无疑是对他吹响了冲锋号。
  
  黑狗儿在“冲锋号”的驱使下,终于开了头一枪。
  
  “王叔叔。”枪声不大,仿佛一颗冷弹。
  
  王麻子的目光仿佛明晃晃的刺刀直刺过来。
  
  “什么事?”
  
  黑狗儿垂下头,避开了刺来的锋芒,赶紧捧起茶杯,以此表明他请求谈和。
  
  “我想……我想……想跟你讲个事。”
  
  王麻子吐出一口烟子,仿佛扔出了一颗烟雾弹。
  
  “讲吧。”
  
  黑狗儿用双手不停地拨弄着茶杯,偏头看了看幺妹,发现幺妹正眼巴巴地盯着他。那巴巴的眼神就像一句感人肺腑的话:“黑狗儿,我的一切都交到你手里了,你可不能让我失望啊!”这显然给黑狗儿注入了不小的力量和勇气,使他感觉自己就像站在楚河边的楚霸王项羽,宁愿拼死一战,也不能有愧于江东父老的期盼。他挺直腰,鼓足勇气说:“王叔叔,我……我喜欢幺妹,我……”
  
  “哦?”王麻子扬起了一把“刀眉”,但很快就放下了。“这个我早就晓得了。”
  
  “怎么?你早就晓得了?”黑狗儿吃惊地瞪着王麻子。
  
  “当然!”王麻子看了看幺妹,又说:“这个事,幺妹早就给我讲过了。”
  
  “她早就给你讲过了?那……你同意吗?”
  
  “当然同意。”王麻子坦然地道,“为什么不同意呢?这可是个两全其美的好事情啊!”
  
  黑狗儿显然不会轻信“诸葛亮”的话,他半信办疑地看了看幺妹,见幺妹皱着眉头直摇头,就断定其中有诈;思索了一下,又问道:“为什么讲是两全其美呢?”
  
  “这样,我就多了一个干儿子,就算我将来在九泉之下见了你爸,也就问心无愧了,这是一美;二美就是,幺妹从此多了个干哥哥,她跟你在一起,也就心安理得,不怕外人讲闲话了。”王麻子看了看幺妹,又说:“今儿就把这个事定下来,你看怎么样?”
  
  “爸爸,我原来对你提的这个事情,早就过去了!现在不同了。”幺妹焦急地道,“黑狗儿想讲的,不是这个事。”
  
  从王麻子和幺妹的话里分析,黑狗儿初步判断:幺妹曾经在王麻子面前提起过要认他做干哥哥的事。故此,他有些迷茫,感觉战局有些紊乱了,他就像一名勇敢的战士高举着旗子在乱军中徘徊,却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冲刺。
  
  王麻子似乎发觉了不好的苗头,脸色一下子板了起来,仿佛竖起了一块盾牌,话也变得生硬了。
  
  “黑狗儿,你究竟想对我讲什么?”
  
  这是对方打来的“冷枪”,使黑狗儿嗅到了一丝火药味,同时也使他看准了冲刺的方向。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他已无后路可退,不论成败,只能背水一战。他挺起胸膛,抬起头,奋力向对方投去了一颗“手榴弹”。
  
  “我爱幺妹!我要跟幺妹结婚!”
  
  “什么?!”
  
  王麻子端着的茶杯掉落在地上,碎了;他僵持在那儿,脸色瞬间变白了——看来,“手榴弹”的杀伤力还真不小。
  
  幺妹像一位救护队员跑到王麻子身边,轻轻地按摩着王麻子的胸口,焦急地说:“爸爸,你没事吧?你莫性急,莫慌,啊?”
  
  王麻子喘了几口粗气,拨开了幺妹的手,面无表情地对着黑狗儿说:“你讲什么?我没听清楚。你再讲一遍!”
  
  黑狗儿大义凛然地站起来,乘势朝着对方的心窝子刺了三“刀”:
  
  “我要跟幺妹结婚!我爱幺妹!请你成全我们!”
  
  “放肆!”
  
  王麻子自杀似地放出一颗“核弹”,一掌击打在桌子上,所有的茶杯全被震翻了,陆续滚落在地上。之后,他无力地躺倒在轮椅上,不停地喘着粗气,额头上渗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子。
  
  这在黑狗儿看来,王麻子已经黔驴技穷了。
  
  大妹子从后门跑进来,看了看凌乱的“战场”,然后走到王麻子身边,拉住他的一只胳膊,安慰说:“爸,千万不要动气,刚才你不是讲要以德报怨、不要耿耿于怀吗?有什么事好好商量,啊?”
  
  “是啊,爸,”彭大富终于开口说话了,“以我看,黑狗儿应该是真心实意的。他这个人,相貌长得是不太理想,可是,他心好,人忠厚老实,身强力壮,做什么都行。幺妹跟他一起过日子,肯定不会吃亏。你不是曾经教育过我们,不能以貌取人吗?一个人的本性才是至关重要的。所以,以我之见,在这件事上,我们的意见都只能作为参考,决定权还在幺妹手里。这是她的终身大事,得她自己做主。幸福与不幸,这到底还是要她的心去体会的。”
  
  “是啊!爸爸。”大妹子接过话,双手握成拳头,轻轻地捶打着王麻子的背,轻声地说,“俗话讲,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可能还没发现黑狗儿的好。不过,我把黑狗儿看得算是一清二楚了,他对我们幺妹可讲是千好万好、千万个好,爸爸,你就放心吧。”
  
  “谁说我没发现黑狗儿的好啊?”王麻子拍着胸口说。
  
  “好!发现了就好。”大妹子和颜悦色地说,“这几天我虽然没看到,可是也听到了,有了黑狗儿,我们这个家里可尽是笑。好!”
  
  “给我倒杯水来。”王麻子有气无力地说。
  
  “好!我这就去倒。”彭大富站起来,快步走到木桌边倒茶水。
  
  黑狗儿慢慢地坐下来。他从情形上分析,王麻子已被打败,准备握手言和了。
  
  “幺妹,你的意思呢?”王麻子盯着幺妹,严肃地说,“爸爸想明白你的意思。”
  
  幺妹迅速双膝跪下,情真意切地道:“爸,我爱黑狗儿,我想跟黑狗儿尽快结婚!”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王麻子迷惑地摇了摇头。“你俩不会是串通好了在演戏吧?”
  
  “爸!这一切都是真的。”幺妹信誓旦旦地道,“我真的真的很爱黑狗儿。”
  
  “你原来不是讲过,你真的真的很爱阿飞吗?没有阿飞你就不能活了吗?”王麻子心疼地道,“你阿飞哥哥才离开人世好久个?想不到你这么快就变了心,还要跟别个结婚?你是我的妮儿,我了解你的秉性,你应该不是这种见异思迁的人啊!打死我也不信!”
  
  “不!爸爸,”幺妹急切地道,泪水迅速滑落了下来,“其实,我对阿飞哥哥的那种爱,只能算为是一种喜欢,一种依赖,当我……当我前几天离开保靖之后,我才……我才发觉自己爱的是另一个人。”她转过头,深情地看着黑狗儿。“他对我真的很好,他对我的好无以替代。在离开的这几天之中,我没有一分钟、没有一秒钟不在想他。”她转过脸看着王麻子。“爸爸,希望你能够成全我们,我真的不能没有他!”
  
  黑狗儿快步走到幺妹身边,双膝跪下,对王麻子连磕了三个响头,泪流满面地道:“王叔叔,希望你成全我和幺妹!我晓得我长得很丑,又很穷,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可讲是一无所有,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哪怕我只剩下一口饭,那么这口饭一定会留给幺妹吃,哪怕我只剩下一件衣服,那么这件衣服一定会留给幺妹穿,哪怕……哪怕……”这时,从隔壁的二楼上,传来了二丫头和大柱子的放荡的笑声和高涨的呻吟声,把黑狗儿的话打断了。
  
  大妹子皱着眉头朝隔壁二楼骂道:“二丫头你想死是不是?大白天的在那里惊喊怪叫地干什么?”
  
  大柱子的笑声更大了。
  
  彭大富将茶杯放在王麻子面前的桌上,转身走到门边,操起一根扁担,气嘟嘟地走进王麻子的睡房,朝着楼板猛捅了几下,吼道:“狗日的大柱子!你轻点儿不行吗?人家这里正在开会呢!“
  
  隐约传来大柱子的回音:“你们开你们的会,我们开我们的会,只你们家里有会开啊?”
  
  “哪个跟你开会?老娘是在批斗你!狗日的哈巴儿!”二丫头骂了大柱子几句,笑声和呻吟声最终还是消失了。
  
  彭大富走回堂屋,将扁担在门边放好,来到大妹子身边,难为情地看了看王麻子,然后对着黑狗儿和幺妹说:“你俩继续吧。”
  
  “王叔叔,我……”
  
  黑狗儿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王麻子的话打断了。
  
  “不要再讲了。”王麻子挥了一下手,冷静地问:“你俩到底有什么打算?”
  
  幺妹和黑狗儿惊喜地对视了一眼。
  
  “王叔叔,我和幺妹都已经商量好了,如果你不反对,我们八月十五就结婚。”黑狗儿庄严地回答。
  
  “这么性急干什么?不如推迟几天再讲。”
  
  “王叔叔,我不想再推迟了,我恨不得今儿就跟幺妹结婚。”
  
  王麻子噙着泪水,抬头看了看天花板,然后低下头,心疼地看着幺妹,说:“这个事转变得太快,太突然了,爸爸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所以……”
  
  “爸爸,你就放心吧!”幺妹打断了王麻子的话,坚定地道,“我和黑狗儿一定会过得很好。”
  
  “你可不要后悔,到时可不要怪爸爸没替你着想啊?”王麻子摇了摇头。
  
  “爸爸,我永远不会后悔!”幺妹急切道,“我和黑狗儿已经商量好了,他来我们家当上门郎!婚礼一切从简。”
  
  王麻子闭目沉思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小声说:“那——好,爸依你的。”他慢慢地从衣兜里摸出一本存折,双手颤抖地捧着送到幺妹面前,又说:“这里还有点钱,你拿去。这是你一生一次的大事,该买的还是要买,该请的还是要请,不要让人家笑我王麻子是个吝啬鬼!快拿去……不够的,大家再想想办法。”
  
  幺妹双手接过存折,扑在王麻子的膝盖上,低泣起来。
  
  大妹子走上前,拉住幺妹的手,说:“幺妹,这是你自己选择的,应该高兴,不要哭,啊?”
  
  黑狗儿擦了一把眼泪,心里暗涌着一股胜利的喜悦,但他心里也十分清楚,这只是一场戏的开头,后面还有很多大大小小的“战役”在等待着他。胜负还难以预料。
  
  (二十)
  
  一切该准备的皆已备全。新房就设在二楼的阁楼里,只是在裂着缝子的板壁上糊了一层白纸,原来的小木床换成了大木床,还挂上了吊棚似的白色蚊帐,原来的小书桌没动,在小书桌边摆放了一个新买的小小的梳妆台,在梳妆台边摆放着一个新买的小衣柜。由于房间狭小,如此简单地摆设之后,整个房间就只剩下一条过道让人通行,再无其它落脚之地了。堂屋里没有明显的大动作,只因多出了一台新买的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就使得这个古朴的老房子,增添了些许现代化气息。门口贴了一副对联,还挂了一对大红灯笼,这才是最让过路人眼红的地方。许多人看着大红灯笼暗自猜测:是哪个有本事的人娶了王麻子的三妮儿呢?答案很快就被大柱子和二丫头给揭晓了。他两口子见人就说:“黑狗儿娶了幺妹,当了王麻子的上门郎!”这件事就像一颗深水炸弹,差点儿把小小的一个保靖城都炸翻了天,闹得满城沸沸扬扬。
  
  “这是怎么回事呀?真的是肉包子打狗喔!”一位年轻人愤愤不平地道。
  
  “不对!这就是正宗的——鲜花插在狗屎上!”另一位年轻人笑道。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
  
  “莫笑了!快看,他俩来了!”
  
  黑狗儿和幺妹真的来了。幺妹穿着崭新的粉红色连衣裙,黑狗儿穿着黑色中山服,他俩显然听到了刚才的笑话,故此,黑狗儿显得有点难为情,幺妹却大方地挽起了黑狗儿的胳膊,对着众人眯眯地笑。
  
  “黑狗儿,带着幺妹逛街去呀?”一个染着黄色头发的年轻人双手叉腰,傲慢地拦在了小巷子中间。
  
  黑狗儿微笑着将挡道的六位年轻人打量了一番,知道他们是这条街上的“地头蛇”,开罪不起,只好客气地回答:“现在还不到逛街的时节!我带幺妹去注册登记呢!”
  
  “黑哥!你真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另一位高个子年轻人色迷迷地盯着幺妹,不怀好意地道,“你是怎么把幺妹骗到手的呀?给弟兄们也教两招!”
  
  黑狗儿冷静地回答:“这算什么本事?缘分吧。”
  
  幺妹看到他们拦在路中间没有让开的意思,就拍了一下黑狗儿的肩膀,甜蜜地唤道:“老公,见了你的弟兄们怎么不开烟?快点儿给弟兄们开烟呀!”
  
  “好,开烟!”黑狗儿从裤兜里摸出一包白沙烟,大大方方地给他们各发了两支烟,不停地说着:“好事成双,抽黑哥的喜烟,好事成双……”
  
  打发了那群多事的小混混,黑狗儿和幺妹来到了县民政局婚姻登记处。
  
  办公桌后面端坐着一位戴着老花镜的老头子,他将黑狗儿和幺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然后扯长了声调问:“来结婚登记的?”
  
  “是的。”幺妹微笑着回答,不自觉地又挽起了黑狗儿的胳膊。
  
  黑狗儿往办公桌上放了一包白沙烟和一把水果糖,然后笑嘻嘻地说:“给你老添麻烦了。”
  
  “不麻烦。”老头子沉思了一下,确信站在面前的是两个大活人之后,又问:“带证明了?”
  
  “带了。都带了。”幺妹将一沓证明放在老头子面前的桌子上。
  
  “我眼睛不太好用。”老头子看了看桌上的烟和糖,语气变得随和了些。“先拿体检证明给我看看。”
  
  幺妹迅速抽出体检证明,递给老头子,亲切地说:“老爷爷,给你。”
  
  “莫喊我老爷爷!”老头子接过体检证明,然后对幺妹做了个滑稽的鬼脸。“你这样会把我喊老的。”
  
  “哦,那我就喊你做叔叔,可以吗?”幺妹见老头子还盯着自己看,以为他还不满意,只好恭维道:“那我就喊你老……哥哥,其实,你看上去也蛮年轻的。”
  
  “你这个妹子呀!就是嘴巴乖。”老头子开心地笑了,把体检证明放在距眼睛很近的地方,慢慢地看,慢慢地说:“为什么要先体检呢?其实,这都是为你们着想,为了你们好啊!这是党和政府对你们的关心。万一,我是讲万一,并不是针对你俩,千万人中肯定有那么一个万一,今儿上午就来了五对登记的,万一有个什么病,或是不能生孩子,这不影响了家庭、耽误了彼此的前途吗?这可不能有半点马虎!”
  
  “是的,”幺妹微笑着道,“感谢党和政府的关心,同时也感谢老哥哥您的关心。”
  
  “呵呵……好。”老头子笑着将体检证明丢到一边,盯着幺妹说:“今儿来的三个妹子,就你这张嘴最乖。”他侧脸看了看黑狗儿,(其实他只看到一团模糊的黑影子,)然后,坐正身子,严肃地问:“你俩是自愿结婚的?”
  
  “是的。”幺妹严肃地回答。
  
  “那么你呢?那位帅帅的小伙子!”老头子盯着黑狗儿问。
  
  “当然。”黑狗儿挺起胸膛、笔直地站在那儿,以一种感激的眼神看着老头子。他万万没有想到,在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一个人会夸他是“帅帅的小伙子”。
  
  “就算你通过了。”老头子乐呵呵地道,“当然有是的,当然也有不是的。”他对着幺妹眨了眨眼睛,“既然你是自愿的,那他一定是很自愿的,你应该不会强迫他跟你结婚吧?如今像你这样嘴巴乖的妹子,打着灯笼都难找呢!那么,街道证明呢?村委会证明也行。”
  
  “在这里。”幺妹将两张证明书放在老头子面前的办公桌上。
  
  老头子伸出两根干瘦的手指头将两张证明书挪开,看也没看,只是用那两根手指头在两张证明书上各点了一下,然后自信地说:“这我不用看了,一定不是近亲结婚或再婚,也一定不会有政治上的大问题。”
  
  “当然!”黑狗儿微躬着身子回答,“我们都是大大的良民。”
  
  老头子厌烦地瞟了黑狗儿一眼,嘀咕了一句什么,然后拉开抽屉,从里面摸出一支钢笔和两本结婚证,先把结婚证在面前规规矩矩地摆放好,然后慢条斯理地打开钢笔,说:“现在,我问一句,你们就答一句,不要多答,也不要少答。带照片了吗?”
  
  “带了。”黑狗儿从衣兜里取出两张一寸照片,小心地放在老头子面前。
  
  “姓名!”
  
  “我叫宋大河!”黑狗儿爽朗地回答。
  
  幺妹见老头子在结婚证上写下宋大河三个字后,就说:“我叫王小燕!”
  
  听到“小燕”两个子后,黑狗儿心里一惊,激动地问:“你也叫小燕?”
  
  “对啊!怎么了?”幺妹迷惑地看着黑狗儿。
  
  “没……没事。”黑狗儿心慌意乱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仿佛在证明自己似乎在做梦,然后又说:“这个名字好听。”
  
  老头子一边在结婚证上写字,一边问:“你俩不会报假名字吧?”
  
  “当然!”黑狗儿严肃地回答,“这是个严肃的问题,是不能有半点马虎的。”
  
  “这正是我要再次提醒你们的。”老头子不耐烦地道,“年月日!”
  
  “一九六九年六月初十。”幺妹抢先回答,看到老头子在结婚证上写下一些数字后,就拉了拉黑狗儿的手。
  
  “我……我是一九五九年生的……”黑狗儿小声回答。
  
  “看你个子大大的,话怎么就这么小小的?”老头子抬头瞪了黑狗儿一眼,用左手整理了一下老花镜,然后埋头在结婚证上写下了几个数字后,又问:“哪月哪日?”
  
  “我……不晓得。”黑狗儿的声音更小了。
  
  “听不清,大声点!”
  
  幺妹把脸靠近老头子,微笑着,大声地回答:“他也是六月初十生的。”
  
  老头子抬起头,近距离、认真地盯着幺妹的脸看了看,回过神后,才埋头在结婚证上写字,一边写一边说:“我相信你讲的。想不到你两个还真有缘分。家庭住址!”
  
  “保靖县迁陵镇西门口洋儿巷5号。”幺妹又抢先回答。
  
  老头子一边念一边在结婚证上写下一些字后,又问:“帅哥的地址呢?”
  
  “我……保靖县……迁陵镇……”黑狗儿吞吞吐吐地回答,“迁陵镇……酉水河。”
  
  “什么啊?!”老头子吃惊地抬起头,瞪着黑狗儿看了大约有五秒钟,才回过神来,又问,“酉水河?如今这年月还有住在酉水河里的?哪有这个地址?你不会是跑来这里捣蛋的吧?”
  
  “是这样的,”黑狗儿尴尬地说,“我家原来住在大屋场后街坡,不过,后来卖了,所以就……就住在了船上……我是个打渔的。”
  
  老头子迷惑地盯着幺妹。
  
  “确实是这样的。”幺妹微笑着俯下身子,双手握住了老头子的一只干瘦的手掌,又说,“介绍证明上都写得很清楚,他不是来捣蛋的。他爸爸就是黑狗,跟你上下年纪,我想你应该认识吧?”
  
  “哦?黑狗的儿子!”老头子肃然起敬地看着黑狗儿。“那么,你就是黑狗儿咯!”
  
  黑狗儿微躬着身子,肯定地回答:“是的!我正是黑狗儿。”
  
  “那么,你靠过来让我摸摸看!”
  
  黑狗儿把脸靠近老头子。老头子伸出那只刚被幺妹握过的温暖的手,在黑狗儿的脸上细致地摸了一遍,他的眼眶很快就润湿了,惊喜地道:“想不到真的是黑狗的儿子!真的想不到。”他用衣袖擦了擦眼睛。“你爸可是个好人呀!文化大革命那些年,要不是你爸聪明,把鱼藏在裤裆里跑来我家,偷偷地送给我们吃,我怕我一屋老小早就饿死了,哪里还会有现在的好日子过……真的是好人啊!”
  
  提起了黑狗,黑狗儿受了些感动,他的胸脯起伏着,眼眶很快就润湿了。
  
  “你能有今天,你爸的在天之灵也就安息了。”老头子整理了一下老花镜,埋头看着结婚证,轻言细语地说,“酉水河那么大,那么长,你到底常住在哪里呢?”
  
  “常住在观世音石崖下。”黑狗儿温和地回答。
  
  “哦?那地方我也去过几回。”老头子一边写字,一边说,“看来,观世音菩萨还真的显灵了,保佑了你这个苦命的孩子,让你娶得了这么好的一个媳妇。有机会我会去看你们的。”他抬起头,欣慰地道,“好啊!好!陈大伯在此祝福你们!你们准备什么时节办喜酒?我一定会亲自上门来贺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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