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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宽恕
　　
　　（一）
　　
　　这年冬天格外冷。天总是那么灰灰的，像一块积了水的海棉，肯定是要下大雪了。
　　
　　吹了几日特冷的风，忽而不再吹，感觉更是干冷得不行，恰如空气已被冻结，连呼吸都是硬的。夜是最难熬的。黑狗儿躺在船篷内，感觉自己正被一块漫无边际的黑冰往死里压，简直透不过气来。他不敢成眠，怕一旦合上眼睛，就再也不能睁开。他原本是不怎么怕死的，可现在真的怕了。他不得不怕死呀！因为他的心里还放不下一些事和一些人。依稀有“笃笃笃”的木鱼声自狮子庵方向传来。黑狗儿觉得近日的木鱼声有点乱，忽高忽低、忽快忽慢的。那木鱼声仿佛一种询问，又仿佛一种提示，只是过于深奥，无人能懂。不过，在这样的夜里，能有木鱼声相伴左右，也不啻为一种奢侈的享受。
　　
　　黑狗儿清早起来，他见船篷上、路面上、石板上都结着厚厚的冰，石崖边垂挂着长条的冰棍儿，山坡也披上了一套银亮的冰衣……好一个冰雕玉琢的世界啊！唯独酉水河没被冰冻，依然懒洋洋地流着，还冒着蒸蒸的热气，俨然比往日更暖和了。这也是个怪事。很显然，这在寒冬看来，完全是对它的一种侮辱和挑衅。于是，下起了沙雪。雪粒子很大，仿佛密集的子弹从天而降，射在河面上啪啪着响。河面似乎受了伤，溅起的密密麻麻的水花仿佛一个个被打开的伤口。一定很痛吧。雪粒子打在石头上、地上，被反弹了起来。如此来看，大地要比河流更强大，更具有抗击打能力；沙雪再大，妄不能伤其分毫！
　　
　　当然，沙雪再大，也阻挡不了黑狗儿前进的步伐。
　　
　　黑狗儿收完网之后，匆匆吃了一碗方便面，就划着船儿向下游爬去。
　　
　　此刻，寒冬改变了进攻策略，企图以柔克刚，将沙雪变成了雪花。大朵大朵的雪花铺天盖地向大地扑来，但却无声无息。雪花虽如棉花般轻盈，但在黑狗儿看来却很沉重，彷如一个个有力的拳头朝他胡乱地打来。“这么冷的天，这么大的雪，幺妹独自在外怎么办？”他懊丧地想，“她没带一件厚衣服，身上又没有一分钱，这日子怎么过？哎——”
　　
　　雪越下越大，十米之外的景物皆已化为白色。黑狗儿担心自己的船儿与来船相撞，只好把船沿着河边向下游慢慢爬去，当经过河码头时，他看到龙头老大站在船舱口跟他打招呼：
　　
　　“黑狗儿，上来喝两口！”
　　
　　“谢了！不喝了！我刚吃过早饭！”
　　
　　“这么冷的大雪天！喝两口身子才热和哩！”
　　
　　“真的谢了！我要赶去钓我的美人鱼呢！”
　　
　　“哈哈！黑狗儿，我硬是佩服你啊！你老情人都去当尼姑了！你还有心思去钓什么美人鱼？！”
　　
　　黑狗儿微笑着整了整斗笠，挺直腰杆大声道：“我哪来的老情人？老大你莫开玩笑！”
　　
　　“老子哪有闲心跟你开玩笑？幺妹难道不是你的老情人？她去狮子庵当尼姑了！”
　　
　　“什么？幺妹去当尼姑了？！”黑狗儿的脸色刹时变白了。
　　
　　“是啊！我刚才听一个烧香过来的人讲的！一定是你这个狗日的把她的心给伤透了！”
　　
　　黑狗儿不再接话，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似乎就要爆炸了。他心急火燎地掉转船头，猛力摇动着船桨朝狮子庵方向爬去。
　　
　　“幺妹，你可不能做这样的傻事啊！”他伤心欲绝地想，“你这不是往我的胸口捅刀子吗？你到底还想不想让人活？！……”
　　
　　船还没靠岸，黑狗儿就已迫不及待地往岸上跳，他踩在一块溜滑的石板上，脚一滑，不慎摔倒了，打了一个翻滚，情急之下随手抓住了一根木桩子，才没有滚下河去。他快速爬起来，沿着被白雪覆盖着的模糊难辨的小路，狗一样朝上爬去。
　　
　　是的，这就是那条通往狮子庵的唯一的小路。这条小路黑狗儿每天都可见到，春夏时节，路边盛开着各色的野花，远望去就像一条彩色的飘带；到了秋冬，花儿皆已枯败，小路就变成了一根弯弯曲曲的肠子；而此刻，黑狗儿感觉小路就像连接着狮子庵的一根神经，他的每一个细微的思想，都被狮子庵感受到了。
　　
　　黑狗儿终于来到了狮子庵的小院内。面前的这一座小小的人面似的砖房子，就是狮子庵，他照样每天都可见到：大门就像一张大嘴，两只小窗就像两只大眼睛。黑狗儿闭目矗立在那儿——默哀。他惊觉到，自己都已五十一岁了，还是头一次来到这个最熟悉而又最陌生的地方。他轻叹了一口气，无力地睁开眼睛，慢慢地昂起头来。院子边立着一根高杆，高杆的顶端挂着一面白色幡旗，只因雪太大，天太冷，幡旗已被冻僵了，垂挂在那儿无力动弹。，“笃笃笃笃笃笃……”，从狮子庵内传出的木鱼声是如此响亮，仿佛就在黑狗儿的耳边响着，简直震耳欲聋。他慢慢地向前跨出了两步，又停住了。他原本急迫地想弄明白，于庵内敲木鱼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幺妹，但他又害怕那个人真的就是幺妹。他长叹了一口气，万般无奈地闭上了眼睛，紧闭着嘴唇，想：“万一真的是幺妹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天老爷，我该怎么办啊……”他感觉心里的怨气直往上冲，眼珠子在发胀，眼皮在剧烈地跳动。他鼓足勇气，快速向前迈了六步，来到大门前，然后猛地睁开了眼睛。他终于看到了跪在庵内敲木鱼的那个人的背影——那是他最熟悉的一个背影——尽管她穿着灰色的道袍，剃了光头，戴着尼姑帽，可他一眼就已认出：那就是幺妹。
　　
　　黑狗儿感觉自己的心崩塌了，而后碎裂了。他摇摇晃晃地跪倒在地——直感觉地动山摇。
　　
　　他眼睁睁地看着幺妹跪在那儿敲木鱼，不禁想起了她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什么木鱼脑壳？！我才不愿敲呢！人家才不想当尼姑！”
　　
　　于是，他又想：“你既然不想敲木鱼脑壳，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成天地敲呢？”
　　
　　雪，依然飞飞扬扬地下着，很快就把黑狗儿装饰成了一个雪雕。
　　
　　一个瘦小的老尼姑蹒跚着来到门边，不急不躁地说：“慧灵，来看，外面是个什么东西？”
　　
　　慧灵丢下小棒子，站起来，慢悠悠地走到门口，看了一眼那个雪雕，然后快速转回身，擦了擦眼睛，小声回答：“师父，那就是黑狗儿。”
　　
　　师父小声说：“那该怎么办？这样子下去，只怕会冷死人的。”
　　
　　慧灵说：“随他去。”
　　
　　师父看了看慧灵的眼睛，摇了摇头，说：“慧灵，看来你的尘缘还未了呀。”
　　
　　“不，师父，都已经了了。”
　　
　　慧灵说完，又跪到观音菩萨的雕像前去敲木鱼了。
　　
　　师父摇了摇头，快步走到雪雕前，用衣袖抹去了雪雕的脸上和头上的积雪，仔细一看，回头说：“慧灵，人家形容的没错，真的很像一只狗哩！”
　　
　　慧灵没有接话。敲木鱼的节奏变得快了，也乱了。
　　
　　师父用双手拍打掉黑狗儿身上的积雪，最后拍了一下黑狗儿的脑壳，见黑狗儿微微睁开眼睛后，就连忙双手合十，微微弓着身子说：“阿弥陀佛，施主，你请回吧。”
　　
　　黑狗儿没有做声，又闭上了眼睛。
　　
　　师父又说：“施主，你这样下去，会被冻坏的，好大的雪，还是趁早下山去吧。”
　　
　　黑狗儿仍是一动不动地跪在那儿。
　　
　　师父摇了摇头，走到慧灵身后，小声说：“这样子下去，真的会死人的。”
　　
　　敲木鱼的节奏变慢了。
　　
　　师父说：“总得想一个办法呀！阿弥陀佛。”
　　
　　慧灵站起来，转身走到黑狗儿跟前，用小棒子敲了一下黑狗儿的头。
　　
　　黑狗儿快速睁大了眼睛，不觉泪水翻涌而出……
　　
　　慧灵单手作揖，面无表情地小声说：“施主，请你不要打扰我的清修，快下山吧。阿弥陀佛。”
　　
　　黑狗儿哽咽着说：“你不答应跟我一起下山，我就跪死为止。”
　　
　　慧灵又用小棒子敲了一下黑狗儿的头，说：“我是在为天下人祈福，是在为春春赎罪，你快点走吧！算我最后一次求你了。”
　　
　　“在哪里都可以为人祈福，怎么偏偏要到这里来啊？”黑狗儿哀怨地道，“你这样还不如干脆把我一刀杀了！”
　　
　　慧灵缓缓走到院子的石坎边，指着山下，轻言细语地说：“我数三声，你要再不走，我就跳下去。一，二……”
　　
　　“好！我走！”黑狗儿挣扎着爬起来，然后声嘶力竭地大喊道，“我走！走还不行吗？我走！”他转过身，踉踉跄跄地走出院门，朝向山下走去。他在经过一个斜坡时，不小心滑倒了，摔得不轻，他就像小孩子受了委屈般嗷嗷痛哭起来。他抬起头，抹了一把眼泪，见幺妹还站在石坎边，就朝她大喊：“我走！你就放心敲你的木鱼！我保证从此再也不踏进这个门！半步！再来我就是狗！”
　　
　　他慌忙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向山下冲去。
　　
　　慧灵慢慢地转过身，慢慢地走到狮子庵内，跪下了，继续敲木鱼。
　　
　　自山下传来嗷嗷的哭声……
　　
　　哭声在河谷间久久地回荡着，听上去十分恐怖，像狼嚎。
　　
　　师父蹒跚着走到慧灵身后，摇了摇头，双手合十说：“罪孽，罪孽，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慧灵紧闭着眼睛，没有说话。
　　
　　木鱼声很平稳：“笃、笃、笃、笃、笃、笃……”
　　
　　（二）
　　
　　大雪断断续续地下了两天，又开始下了，仍没有一点减小的意思。
　　
　　站在河码头边望去，狮子庵只是一个极不起眼的雪堆儿。
　　
　　翠翠、妹子、胖姐、二丫头等等一些人，都冒雪去过狮子庵，又都哭哭啼啼地回来了。
　　
　　狮子庵的木鱼声不分昼夜地响着。到了夜间，黑狗儿总是蜷缩在船篷里，屏声静气地聆听着。那凄美的木鱼之声，于他现在听来，似乎隐含着一种特别的深意：那是一颗圣洁的心灵在替这个世界祈福——但愿一切丑恶都能转化为美好，但愿一切痛苦都能转化为幸福。
　　
　　黑狗儿每天照旧去下网、收网，照旧去钓美人鱼，并没有因为内在的或外在的某些痛苦和不幸而改变自己的正常生活。他的人生目标是很明确的一个亮点，始终如一地照耀着、指引着他，他也始终如一地坚持朝着那个亮点迈近，因此，他的人生轨迹是很单一的，就像一条直线。他那样始终如一地坚持，难免会在人生的路上遇到坑坑洼洼，说不定前面正有一个隐形的大坑在等着他呢！但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朝前走，就算是跌入那个大坑也无所谓。当然，这并不能说他一意孤行，也不能说他死不悔改；只是，他感觉自己已经老了，已经力不从心，已经没有时间和精力再走弯路；再说，谁又能断定那“跌入大坑”的结果是好还是坏？讲不定那里正是他心驰神往的理想归宿。在他看来，人，越是深陷于困苦之中，就越能体现出自身的人格魅力和人性的光辉。是的，黑狗儿不懂得人生哲学，但他却用他的实际行动证明两个道理：一，关爱他人，就等于关爱自己；二，贵在坚持！
　　
　　傍晚，翠翠来到河边看望黑狗儿。她不仅给黑狗儿带来了很多食品，还带来了两个喜讯：一是彭大富的新书已正式出版发行了；二是翠翠怀孕了。这两个喜讯俨然两个春雷，把黑狗儿的心境从三九寒冬推向了阳春三月。翠翠走后，黑狗儿还一直深陷在惊喜之中：“多好呀！这一定是幺妹为大家祈来的福吧？多好啊！这个世界上不仅多了一本好书，并且很快又要多出一个小翠翠，还有什么能比这些更好的呢？……”
　　
　　这一夜，黑狗儿是听着木鱼声安然步入梦乡的。
　　
　　（三）
　　
　　清早，慧灵拉开大门，眯眼看了看灰色的天空，见一只飞鸟形同一块小石子，快速向酉水河坠去。
　　
　　“师父，雪停了。”她说。
　　
　　师父靠在大门的另一边，小声说：“落了三天，也该停了。”
　　
　　“只怕还会落。”
　　
　　师父眯眼摇了摇头，随后转身走到堂前，跪在草垫上敲木鱼。
　　
　　慧灵从门角落里提起一把铁铲，来到院子里铲雪。
　　
　　师父停住敲木鱼，回头说：“还会落，铲了也白铲。”
　　
　　慧灵回头说：“怕来人都没法落脚了。”
　　
　　“这么大冷的天，哪个还会来？”
　　
　　“只怕会来。”
　　
　　师父继续敲木鱼。
　　
　　慧灵铲雪铲到院子边时，听到酉水河上有个人在唱山歌。她皱起了眉头。她不用看也知道那唱山歌的是谁——除了黑狗儿，世界上再没有谁能把山歌唱得如此难听的。
　　
　　“坡上的妹妹你听着，哥哥有话对你说，妹妹的脸蛋儿像花花，开在了哥哥的心窝窝……”黑狗儿的山歌是自编自唱的，不成调儿，真的难听！简直要人命！
　　
　　慧灵在心里对黑狗儿说：“莫再浪费口舌了，就算你唱破喉咙也没用，就省点儿力气去钓你的美人鱼吧！我已经变成一个木鱼了。”
　　
　　黑狗儿仍在唱，慧灵实在听不下去，就把铁铲插在雪堆上，转身走进了庵子内。
　　
　　“怎么又不铲了？”师父停止敲木鱼，转头问。
　　
　　“我去办早饭。”
　　
　　“哎——是不是黑狗儿在唱歌？”
　　
　　“……他唱他的。”
　　
　　慧灵从侧门出来，走到庵子背后的小厨房里打了个转身，很快又折回到大门边。
　　
　　“师父，好像没柴了。”
　　
　　师父停止敲木鱼，给菩萨磕了三个头，然后缓缓地站起来，缓缓地转过身，眨了眨小眼睛，小声说：“那还不去捡？”
　　
　　慧灵侧头看了看山坡上厚厚的积雪。
　　
　　“好，我就去。”慧灵想了想，又说：“师父，米和菜好像也快没了。”
　　
　　“都已两个月没下山了，又多了一张嘴，是该快没了。”
　　
　　“要不要去买？”
　　
　　“你去？”
　　
　　“我……”慧灵抓了抓脸颊。“这么大的雪……”
　　
　　“不想去就不想去。”
　　
　　“是好大雪。”
　　
　　“雪已经停了。是不是想我去？”
　　
　　“我……”
　　
　　“早晚是要见人的，逃避不是个办法。”
　　
　　“那……那好……我去。”
　　
　　“慢点。我去拿钱。”
　　
　　师父蹒跚着走进睡房。
　　
　　这时，从山下又传来了黑狗儿的歌声。
　　
　　慧灵又皱起了眉头，她在心里对师父说：“还有人在山脚下唱歌呢。我不去。”
　　
　　师父蹒跚着走出睡房，来到大门边，把一沓零零碎碎的钞票递给慧灵，小声说：“这里拢共有一百块，卖点米、卖点菜，应该够吃半个月了。快去快来。”
　　
　　“师父……可不可以……买点卫生纸？”慧灵小声问。
　　
　　“怎么就那么破费？”师父拍了一下慧灵的手。“把钱好生拿着。你想买就买点，啊？今后，你还得慢慢儿适应，出家人最好不沾染凡俗的东西。”
　　
　　“是的。师父。”
　　
　　慧灵拿着钱走到院子边，就停住了，转回身，可怜巴巴地问：“师父，我可不可以捡了柴后再去买东西？”
　　
　　师父笑了笑，表示委婉地拒绝，又像是给慧灵一种鼓励。
　　
　　慧灵也笑了笑，表示乐意地接受了。
　　
　　师父回到庵子内，还没有敲上半分钟木鱼，又听到慧灵在喊：“师父，快来看！快来看！”
　　
　　师父无奈地放下小棒子，在心里责备慧灵：“身为一个出家人，怎么能这样大喊大叫呢？没规矩。”她站起来，转过身，见慧灵扛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袋子，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
　　
　　“师父，我在院门外发现了这包东西。”慧灵把大袋子放在大堂中央。
　　
　　师父俯下身子看了看，然后对着慧灵说：“这真是雪中送炭。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慧灵说：“这么大雪天，谁还会扛这么大袋东西上这里来？最起码有百来斤重呢。”
　　
　　师父拍了一下慧灵的肩膀，说：“这就是天意，你不用下山了，袋子里一定什么都有。”
　　
　　“师父，院门口还有一捆柴呢。”
　　
　　“柴？那好，你也不用去捡柴了。菩萨保佑，善哉善哉。”
　　
　　慧灵很快就办好了早餐。
　　
　　厨房里的小木桌上放着一砵子豆芽菜、一砵子青菜汤。师徒俩分别坐在一只小木凳上，各端着一只小砵子慢慢地吃着。
　　
　　“慧灵，你已来得十天了，该习惯了吧？”
　　
　　“是的，师父。”
　　
　　“若是把这样的冷天熬过去，也就是暖和的春天了。”
　　
　　“是的，师父。”
　　
　　“心静而致远，出家人首当做到的，就是六根清净，去除杂念，诚心皈依我佛。”
　　
　　“是的，师父。”
　　
　　“不要总是答应是的；当你答应不是的时节，才说明你确已开悟了。”
　　
　　“是的。师父。”
　　
　　“吃饭。你的路还长远着呢。”
　　
　　“是的，师父。”
　　
　　慧灵接过师父手中的碗，走到灶边去盛饭。她看到狮子洞洞口正冒着淡淡的蒸汽，就说：“师父，那洞里头一定很热和。”
　　
　　“那是地气，容易得风湿病，今后最好少往洞里钻。”
　　
　　“是的。师父，又落雪了。”
　　
　　“落吧，就让它落，落下来就踏实了，不然它悬在半空中难受。”
　　
　　（四）
　　
　　黑狗儿见慧灵把那一捆柴搬进庵子去后，才心安理得地划着船儿向下游爬去。
　　
　　雪依然在下。大地无声，河流无语，一片静寂。
　　
　　一条灰白色的长河；一只孤零零的船儿。黑狗儿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双手握着钓竿，在船头盘腿坐定了。有一首诗用在这里很贴切：
　　
　　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孤苦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小燕，这么冷的大雪天，我实在对你放心不下，所以坚持来了。”他在心里对美人鱼说，“小燕，我想，幺妹的事你应该知道了，这可能就是天意吧！不过，这样我也就安心了，一切放不下的，也因此放下了。你可能会认为我这个想法很绝情吧！可你错了。那是因为你还不真正了解幺妹。
　　
　　“在我看来，只要她还能实实在在地活着，那已是天老爷对她的眷顾，当然，那也是天老爷在垂怜我黑狗儿，让我黑狗儿在这个苍茫的大地上多看到一片鲜嫩的叶子，多看到一朵纯洁的花，多听到一首优美的歌，多看到一道七彩的虹……
　　
　　“是啊，我想她跟我差不多，一直都在为别人而活，因为别个的高兴而开怀，因为别个的伤心而流泪，因为别个的成功而惊喜，因为别个的不幸而痛不欲生。可现在不同了，她学会了自私，明白了怎样为自己而活。她为了自己好过一点，就对一切都全然不顾，漠然置之，但反过来想一想，她若不那样，她能活下去吗？这答案有点儿玄，所以，就算她自私一点，也是可以值得理解和同情的，何况，她一生之中就自私这么一回，这未尝不可？！
　　
　　“所以我的安心也是合情合理的，而不是绝情的表现。想想人忙碌了一辈子，究竟图了个什么呢？就不图个心安？若是到死的时节，能心安理得地闭上眼睛，那也不失为一种此生无悔鉴证。是啊，要真正提起绝情，你才是最绝情的那个。难道不是？
　　
　　“那我就给你讲讲道理。我在这里陪了你这么多年，从大狗变成了老狗，可能不久就会变成一只死狗，你何曾为我感动过半分？就算我真是一只狗，你也该给我扔一块骨头吃啊！更何况我还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感的大活人？你真的够绝情的，莫说一块骨头，就连一个笑一句话你也舍不得付出。
　　
　　“我这样说并不是爱慕虚荣，也不是贪图回报，而是就事论事。这道理更简单，就像一个人站在一个店子门口去买东西，他等了很久，很久，快等了一辈子，你却躲在店内不瞧他一眼。哪怕他是个叫花子，你也该给他打发点什么啊！对了，如果你现在良心发现，迎出门去，问他到底想要买什么，我想他很可能已经忘记他要买什么了，他之所以一直站在那儿，无非只是想得到一个证明：你到底会不会买东西给他？
　　
　　“对，我现在想得到的无非也是你的一个证明。这可以再打一个比方，就像一个人播下了一颗希望的种子，他每天给它浇水施肥，每天看护着它，盼望它能生长发芽、开花结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从黑发盼到了白发，却不见那颗种子长出一片小小的叶芽。你想想，如果你就是那个人，你会怎么想？我想，无论是谁，若是走到了这一步，他最想得到的无非是一个证明：他用心培育的到底是不是一颗希望的种子。如果那是一颗希望的种子，那么，他不仅不会认为自己在虚度光阴，而且会认为自己付出得还远远不够；如果不是，那么，他一定会失望之极、悔恨莫及。谁会甘心把自己的心血都浇灌到一颗永远也无法成长的石头上呢？
　　
　　“对了，你现在可能又会问我：你究竟想得到怎样的证明？我可以很明确地回答你：证明你确实具有非凡的神力。这对我十分重要。因为，你的存在的价值就决定着我的生命的价值，你的存在的意义，也就决定着我的生命的意义。
　　
　　“是啊，这么多年来，我对你倾注了太多的梦幻、激情、希望和爱，在我的心目中，你不仅是一个神，还是一个人，一个与我朝夕相处、息息相关、心灵相通的人。我们虽然人河相隔，可我依然能感受到你的一喜一悲，一颦一笑，当然，我想你也一定能够感受到我的每一句心声，完全能够感受到我的喜悲哀乐，也可以说，我一直在跟你神交，早已把你当成了自己的红颜知己。是的，就算我现在发现你只是一只很平常的鱼那又怎样呢？我同样会始终如一地去爱你。可是，你要想想，我来这里的初衷是什么？我是带着美好的愿望奔你而来的，我的很多心愿都寄予着你来实现，你就是我的希望之初的希望啊！小燕，不要再有所顾虑了，来给我一个有力的证明吧！快来吧！小燕，你还犹豫什么呢？还顾忌什么？你看，天地一片雪白，多么光辉灿烂的世界啊！整条河上再没有第三个人，只有我和你……”
　　
　　雪依然在下。大地无声，河流无语，一片静寂。
　　
　　（五）
　　
　　“笃笃笃笃笃笃……”
　　
　　师父站在门前说：“慧灵，该办晚饭了。”
　　
　　慧灵放下小棒子，缓缓站起来，转身说：“是的，师父。”
　　
　　“我在大袋子里发现一张纸条，你要不要看一看？”
　　
　　慧灵随口回答：“不看。”
　　
　　“不看也好，反正已经看不清了。”
　　
　　“怎么看不清了？”
　　
　　“那你看，都已被水打湿了。”
　　
　　慧灵伸手去接纸条，半途把手缩了回来。
　　
　　“还是不看了。师父，我去办饭。”
　　
　　“不如我去办，你继续。继续。”
　　
　　慧灵又跪在草垫子上敲木鱼，想：“该死的黑狗儿，不晓得在纸上乱写了些什么？让师父看到了如何是好？哎——罪孽啊，罪孽！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而此刻，正独坐在船头上钓鱼的黑狗儿，似也隐隐感到了慧灵的念咒，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与此同时，他感觉到有一股力量牵引着钓竿猛地往下沉。他双手紧紧地握住钓竿，惊喜地站起来，忍不住惊呼：
　　
　　“啊！美人鱼！是你吗？小燕！一定是你！”
　　
　　鱼在水中一阵乱窜，牵扯着钓鱼线左摇右摆。线轴轮在刷刷转动。黑狗儿意识到，上钩的就算不是美人鱼，也必定是一条特别大的鱼。这条大鱼特别精怪，很快就不再左右乱窜，而是朝着流水的方向勇往直前。黑狗儿还是头一次碰到这样精怪的鱼。不好！轴轮上的线很快放完了，而大鱼仍潜伏在水底向前奔。这怎么办？这样下去，钓鱼线很快就会被拉断的。黑狗儿的额头上急出了汗珠子。果不出他所料，就在此刻，他看到连在线轴轮上的那个线结巴被拉断了。黑狗儿毫不犹豫地扔开钓竿和斗笠，一头插进河里，随手抓住了钓鱼线，并快速把钓鱼线缠绕在手腕子上。
　　
　　大鱼似乎慌了神，开始前后左右地乱窜，这正好给黑狗儿提供了抓住它的时机，他快速脱去了蓑衣，一边收线，一边向鱼游去……
　　
　　不远处的水面上，翻滚出一条金红色的大鱼。黑狗儿眼前一亮，感觉胸膛也随之一亮，忍不住呐喊起来：“啊！啊！美人鱼！真的是你！我看到你了！小燕！我看到你了！你跑不了啦！哈哈！啊！……”
　　
　　大约过了五分钟，美人鱼已没有太多反抗的气力，变得温驯了。黑狗儿拉着钓鱼线，目不转睛地欣赏着美人鱼浮在水面上游来转去——这是多么精彩的舞蹈啊！简直美妙绝伦！黑狗儿的脸上荡漾出自豪的笑容。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他此刻的感受，我们只能闭上眼睛，用心慢慢地去感悟……
　　
　　大约又过了五分钟，黑狗儿牵着美人鱼，慢慢地游到船儿边。他吃力地爬上船，躺在船甲板上，不停地喘着粗气，打着冷颤，牙齿在格格作响。他转过脸，喜滋滋地看着美人鱼在船边游弋。其实，他早已精疲力尽，全身已被冻僵，只是他全然不觉。
　　
　　大约又过了两分钟，黑狗儿吃力地爬起来，从船舱边拖出一张渔网，撒下河里，网住了美人鱼，然后再吃力地把它拖上了船。
　　
　　美人鱼在渔网中挣扎着，金灿灿的，这在黑狗儿看来，俨然就是一个亮闪闪的大美人在向他挑逗、对他献媚。“多漂亮啊！”他美美地想，“小燕，没想到你有这么大，最起码有两百斤重吧。”他蹲下来，慢慢地趴在美人鱼的身上，感觉自己正趴在一具完美无瑕的胴体之上。美人鱼不停地弹动着。他不禁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他不停地在美人鱼的身上轻吻着，轻吻着……他流下了两滴激动的泪珠儿。泪珠儿落在了美人鱼的身上。他睁开眼睛，见美人鱼张合着大嘴，仿佛在冲他撒娇，又仿佛正情不自禁地发出一种甜蜜的呢喃。他陶醉了，傻乎乎地笑着；可他马上不再笑了，脸色变得很阴沉，很恐怖——他看到美人鱼的嘴角正在流血，鲜红的血，彷如一条红色的小河……他猛然记起了幺妹曾经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你看清了，这血为你而流。”他哆嗦着，伸出双手去擦鱼嘴上的血。可血在源源不断地流着，擦不干。他捏住了那只冰冷的鱼钩，心底涌起一股寒流：“都是这个家伙害的，若没有这个大钩子，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就不会流出这么多血。”他忍不住淌下了两滴伤感的泪水。两滴伤感的泪水，照样落在了美人鱼的身上。他战战兢兢地去解那只大鱼钩，可大鱼钩具有长长的倒钩，很难以解脱。黑狗儿长叹了一口气，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感觉自己就如一个狠毒的变态狂，正在用一把刀子割他梦中情人的嘴……
　　
　　黑狗儿终于解脱了那个让他心寒的钩子。他怀着一种仇恨的心理，咬断了钓鱼线，然后把大鱼钩放在眼前仔细地瞧着。“爸，你为什么要造出这样的钩子？”他悔恨地想，“为什么？就是为了要对付美人鱼吗？你这样做也太狠心了！爸，你太自私了！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就狠心地去伤害另一个人！去欺骗另一个人，花言巧语地哄骗她上钩。你没有骗到手，就把你的自私转嫁到我的身上，让我追随你的自私的脚步，继续去欺骗、去伤害美人鱼！爸，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为什么要欺骗我啊？爸爸——我是你唯一的儿子啊！你怎么能欺骗我啊？害得我白白地在这里坐了这么多年，你怎么就忍得下这个心啊？爸！”他把鱼钩塞进自己的嘴里，很想去尝试一下被鱼钩勾住后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一定会很痛吧。”他躺在美人鱼身边，闭着眼睛想，“什么是心灵相通？什么是爱？无非是一个个美丽的谎言，无非是一个个善意的欺骗。爸，你错了，真正的爱不是一味地去哄骗，不是得到和满足，而是给予、付出和奉献。我也错了，不能听信你的谎言，而把自己的心愿建立在征服他人的基础上……”他长叹了一口气，转过头，凝视着美人鱼的嘴。不好！他发现美人鱼的嘴上，还挂着一只锈迹斑斑的大鱼钩。他认得那只大鱼钩，那是他父亲使用过的，跟他使用的鱼钩一模一样。他摸了摸那只大鱼钩，很希望把他解脱下来，可马上就打消了这个不明智的念头。因为，钩子已经融为了美人鱼躯体的一部分。“这是怎么做到的？”他愤恨地想，“这怎么可能？这钩子里该包含着多少痛啊？爸，你没有骗我，美人鱼确实上了你的钩子，可是，爸，你为什么要那样做？你死了倒好，一了百了，却让美人鱼痛苦了这么多年！”他不忍再往下去想，抱着美人鱼低泣起来……
　　
　　（六）
　　
　　雪停了。夕阳的光辉如火般在雪地上燃烧，在酉水河上燃烧，在船儿上燃烧，在黑狗儿身上燃烧，在美人鱼身上燃烧……
　　
　　黑狗儿已不再困惑了。在他看来，美人鱼是否具有神力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终于得到了一个证明——美人鱼终于上了他的钩子——也算是实现了他原本认为不可能实现的一个梦想，大而言之，也算是实现了他毕生的一个伟大的理想。他坐起来，狠狠地把含在嘴里的鱼钩吐进了河里。鱼钩很快沉没了，但并不代表一切伤痛都已沉没。他轻轻地抚摸着鱼嘴上的那只鱼钩，脸上荡漾出安详的微笑。他从那个鱼钩上窥察到许多父亲的秘密：那是父亲心里的真情流露，那是父亲对于这个世界的无声的申述，那是父亲对于儿子的一种期待。他原谅了父亲的谎言和自私。这无需任何理由，因为他感同身受。父亲的谎言虽然虚无缥缈，却也是真实的，美好的，并具有着深远的意义。正因为有了那样的谎言，才使孤苦无依的黑狗儿具有了无畏的坚持——不仅使他把这个茫然的世界看得更真实，并使他对这个茫然的世界寄予了许许多多的激情、希望和爱。
　　
　　“谁也没有权力去结束美人鱼的生命。”他想，“就算她的传说只如一个海市蜃楼，那又怎样？最起码她提示了那些在沙漠中茫然跋涉的人们，前面还有绿洲。”他蹲在船头上，小心谨慎地解脱了缠裹在美人鱼身上的网。“是的，你必须活下去，很好地活下去，继续给那些不幸的、孤独的、困惑的人送去梦和希望。”他抱起鱼头，在鱼嘴上轻吻了两下，本想把它丢进河里，却没想到，美人鱼用力一弹，弹起很高，在空中打了两个精彩的翻身，然后跌进了河里；与此同时，黑狗儿也跌进了河里；连同黑狗儿跌进河里的，还有一张恐怖的渔网……
　　
　　黑狗儿像一只落网之鱼，挣扎了几下，便不再挣扎。他是个聪明的渔人，明白那样的举动实属多余。他的内心很快就变得安详了，坦然地期待着那个必然的结局。世界慢慢儿变得昏暗。他睁大双眼四处巡视。在昏暗中，他看到了一只金光闪闪的美人鱼……
　　
　　夕阳下的雪地依然在燃烧，酉水河依然在燃烧，船儿依然在燃烧……
　　
　　酉水河上依稀回荡着孤独的木鱼声：
　　
　　“笃、笃、笃、笃、笃、笃……”
　　
　　（全文完。敬请期待下一部长篇喜剧小说《我是灾星我怕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