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如果你此刻正深感困惑、无助或痛苦，那么，请你坐下来，最好泡上一壶茶，听我讲述一个故事。
第一章：说梦
（一）
酉水为一知名长河，源起贵州，流经湘西、湘北，汇入沅水。其湘西流域，穿过一个名为保靖的小山城时，起始处有一石崖；此崖豁然挺拔，壁立数丈，依稀可见一个人形愀然其间，俨然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凝睇着芸芸众生，故起名为“观世音石崖”。石崖边侧，有一羊肠小径通至崖下河边。河边常泊着一只船儿。船儿上只一个老人，叫黑狗儿。
河面于此骤然开阔，约有五十余丈。石崖旁，有一条小岔河。小岔河不过三百米，成个蜷睡的虫形，名为喜桥溪；河湾里时常安泊着十余只大小乌蓬船，不失为一个小小港湾。喜桥溪上，有一座石弓桥，名为望翠桥。站在桥上，向酉水河方向（北方）望去，大山是翠色的，河水是翠色的，天空仿佛永远也是翠色的，桥名便因此得来。桥的一边（东方），为城市小区：大屋场；另一边（西方），为掩埋亡魂的乱葬岗。石崖的右斜河对面，有一大石壁，石壁上镌刻着“天开文运”四颗遒劲有力的大字，大字下方刻着一道横线，字和横线皆涂过红漆，就算站在乱葬岗上也能看得分明。这“天开文运”可有点儿来历，那一道深刻的横线，记载着酉水河的历史最高水位。话说那一场千年不遇的大水，几乎淹没了半个保靖城区，一位文人墨客，借此产生了一点儿激情和想象，认为自此以后，在这块沉默的土地上，将会有流芳百世的“文坛奇才”诞生，故而雕刻字迹以作见证。而那块疼痛过的大石壁，不知被河风奚落了几多年月，可这沿河两畔，仍不见什么非同凡响的人物出现。虽然湘西曾经出现过一位被王蒙称之为“半个文豪”的沈从文，但人家是凤凰县人氏，距离此地尚远，且是吃沱江水长大的，似乎与酉水河没有太多的牵扯。
“天开文运”旁侧的半山腰上，有一个狮子口状的石洞，名为狮子洞。洞口前有一个小小尼姑庵，名为狮子庵。狮子庵只是个白墙黑瓦的土砖房，远远望去俨然一张惊恐万状的人面：一个四方形的门像一只张开着的大嘴，两只四方形的小窗像两只瞪着的眼睛。那狮子洞也有个不小的来头：据说曾有一只狮子精祸害人间，后被观音菩萨降服于此，化身为一口石洞。此处看到的仅是龇牙咧嘴的狮子口，而狮身很长，一直延伸到四十里外的永顺县境内才能看到它的屁股眼。之后在一些风水先生的口中多了一句忧心的传道：“那只狮子是个怪，死后仍恶性不改，吃保靖，屙永顺。不好啊！不妙！保靖挨穷是想都不用想了，只怕是苦日子没个完，也再莫妄想出什么大人物了。”可事有蹊跷。某天，一位垂暮残年的尼姑茫茫然云游于此，她似也窥见了狮子精仍冥顽不化、居心叵测，于是，修建小庵子以镇之。如此来看，此尼姑成天跪在小庵子内敲打木鱼的时节，也赋予着一种救世主的大无畏精神，而绝非是常人所说的“由于看破红尘而虚度光阴”。长此以往，狮子庵虽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庵子，却也延续百年，至今香火依然。
狮子庵左斜河对面，便是古老的保靖河码头。那里时常停靠着数十只大小船只，人来人往，上货下货，确是个热闹非凡的所在，直到午夜间，仍可听到船老板们喝酒猜拳的吆喝声以及娘儿们的嬉闹声和缠绵婉转的歌声自那边传来，这正好与寂寞冷清的狮子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由此可以想见：若把观世音石崖、狮子庵及河码头三点相连，便接近构成了一个等边三角形；大而言之，便形成了一个“三足鼎立”的局面。沿河下去，不远处便是古朴的酉水大桥；再下行不远，河道反拐成一个“7”字。“7”字拐边的悬崖上，有一大石洞，名为十罗洞。洞内天然形成的十块大石，恰如十个或站或坐、或睡或卧的罗汉，姿态逼真，栩栩如生。十罗洞隔河对面，便是风景秀丽的国家森林公园，又名州渔场。州渔场与十罗洞旁侧的大山之间，横跨着一座雄伟的新桥，名为酉水二桥。河道七拐八弯，再向下蜿蜒十余里，汇入永顺县境内。河道受山势制约，宽窄不一；河水受时节降雨所控，自是枯盈反复，清浊更替。
（二）
黑狗儿的父亲叫黑狗，多年前业已仙逝。
却说这黑狗儿的身世来历，也是极狗样的荒唐。某天，一位风流小寡妇，将一婴儿搁于船儿内，随后掩面落寞而去。黑狗手持旱烟斗，擎风伫立于石崖上，将那一切情形看得分明，却不加以理会。待那小寡妇离去之后，才溜回船中；抱起那个婴儿，视其全身灰黑，脸形五官丑陋至极，一双黑亮的眼珠子炯然有神，多般特征，似同黑狗一模所出，触目为一只黑狗儿。黑狗掐指暗筹，个中道理心知肚明；不禁暗喜：“没想到我黑狗没钱讨婆娘生儿传宗接代，竟无意中得了这个野种，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这狗儿不过是几十斤鱼儿换来的！划得来！划得来啊！”遂寻思婴儿名字。黑狗本宋姓，近者一只小船，一条大河，取二者之姣，宋大河硬要比宋小船悦耳好听，且更响亮！便定下了。但旁人皆因习惯所制，称其为“黑狗儿”，那也奈何不得啊！
转眼间，河风吹远了几多年岁。黑狗儿虽无娘亲照管，他父亲也懒得为他去多费心神，但他竟如一条自生自灭的鱼儿，在酉水河上成长着，且茁壮得夯实如牛，成了个“大黑狗”。可在如河的时光中，那炯然的眼目也仿佛河床的涨落，渐次沦落为退潮后的沙地，显得干枯、迟钝、黯然无神；那强壮的体格，也恰如植物的变更，渐渐枯败得仿似那石崖上垂挂的藤萝，皱皱巴巴，成了个“老黑狗”啦！事到如今，黑狗儿虽才五十出头，但观其颜面神色，硬要较实际情形严峻得多！不啻为一位十足可怜的丑老人了。
为何至今还是孤家寡人一个？按其自慰美谈：“哈哈，莫笑，早当了这酉水河的上门郎啦！儿孙们满河里都是呢！”
（三）
那船儿在水上游弋，恰似个可移动的小家，且可随遇而安，无舍邻之卜，且可随心所欲，无俗事纷扰，且可看那如画的美景，且可听那如歌的水声……如此多般妙处，岂不是个神仙居处？
黑狗儿每天日升而出，去下好的排网处收网，然后生火烧水做饭炒菜泡壶茶；饭后，如果“收成”好，就到菜市场找个鱼贩子把鱼将就处理掉，以所得微酬换回点米油烟酒等等日用杂物，做各事皆如其下网收网，干净利索；然后，必将“家”迁移到一个相同的地方去垂钓；而后在日落之前，寻一风水宝地，把排网下好；然后悠然自得地摇着船儿，在河上划出一条长长线路，哼唱几段快活小调，或跟别个船上婆娘扯几句不痛不痒的卵谈，最终把“家”迁回到观世音石崖下泊好，再把夜饭痛快了结（一般少不得二两“包谷烧”）。夜饭后，打比情绪尚佳，便戴着斗笠，强盗儿般窜到街上溜达一番，瞧一瞧街上的红男绿女，或看一场电影或录相；要么哪儿也不去，索性往船舱里一躺，以美梦作别一天的光景。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不卑不亢地打发着，如那缓缓的河水，从外观上看去，似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但终必汇总到一个博大精深的归处。把黑狗儿的日子汇总起来，也有一个博大精深的归处——那就是为了完结一个“凄美的传说”。
生活既暗藏着“非凡的目的”，那么，就算这个生活着的人无论做出什么荒缪不堪的事情来，也就不能再单纯地说这个人活得碌碌无为。作为一个水上人，下网捕鱼固然重要，但这在黑狗儿看来，却是个烦人、肤浅而又无可奈何的行为。他认为最重要、最有价值、最具深远意义的大事，就是到十罗洞前去垂钓。这在旁人看来，俨然一种平庸枯燥的俗事，但却几乎已耗掉了他全部的生命力——无论风雨雷电抑或迷雾霜雪，他总是头戴斗笠，稳坐船头，一手持着父亲遗留下的钓竿，一手持着父亲遗留下的旱烟斗，坚守着那个不变的“阵地”。再说那把“车钓”，虽只是一根粗劣的楠竹杆杆，只两米长，竿身较一般的钓竿要粗大许多，线轴轮也极粗大，钓鱼线也极粗大，钓钩也极粗大，包裹上去的鱼饵也必极粗大，这看上去几乎无法钓到一只鱼；但是，如果把黑狗儿的生命比作一把单弦琴，那么，这根钓竿就是那根无比珍贵的琴弦，一头连接在黑狗儿的心上，一头连接着他神思所归的暗藏于水中的“那个”，两头都绷得紧紧的，并能弹奏出唯他能懂的优美乐章。如此看来，那根粗劣的钓竿，自是成为一件充满灵性的圣物了。
他既为那个“凄美的传说”而来，也必将融汇到那个“凄美的传说”中去。这一如某些人不辞劳苦地去追寻一种超越自我的完美生活，实然，人的周身无处不是生活，人们在追寻的途中，业已被生活的涓涓细流所淹没了。如此说来，人，也正如生活之中的鱼，各式各样地游着，那执著追寻的目标，只不过是生活中悬垂着的极危险而又极甜蜜的诱饵。
“那人，就像是在岸上游窜的鱼；那鱼，就像是在水里奔忙的人。”当黑狗儿摇船划过翠色河面的时节，心里正是这么认为的。
（四）
至于那个“凄美的传说”，说来确也凄美无比，且是那么令人神往倾心。它曾让孤傲的黑狗追寻了一辈子，梦寐了一辈子，至死尚未完结；它又何尝不是同样纠缠着黑狗儿的人生和梦境呢？！
“爸！昨天夜里，我梦见了一条好大好大的鱼。”黑狗儿坐在船蓬边说这句话的时节，才十二岁。
父亲于船头稳住船把子，悠然转身；他左手持着一根长长旱烟斗，以询问的目光打量着儿子。
“差不多……比你还大哩！”黑狗儿思索着说，“是金红色的，还会闪光呐！”
父亲吐出一口烟子，自豪地微笑着说：“你只梦到，老子还亲眼见到过呐！”
“你见过？骗人！”
“老子骗你搞什么啰？”父亲看着儿子，耐心地说，“还不只老子一个人见过，还有好多人见过吶！就在十罗洞前的那个深水潭里。那可不是个一般的鱼，那是个美人鱼！”
“美人鱼？真的？！”黑狗儿睁大了眼睛。
“真的。那美人鱼乖得很哩！她是人变的。她有时节还会返回人形跟一些船上人讲话。不过，通常都是在夜里头。那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在做梦；其实那是真的。”父亲微微激动地说，“那美人鱼可真乖得很呐！上半身是人身，一丝不挂，下半身是鱼尾，嘿嘿，真的好乖哩！”
“有哪么乖？”
“这个……无法形容……讲不出来！”父亲认真地注视着儿子的眼睛。“你闭着眼睛想一下。”
黑狗儿真的那么做了。
“爸，我想不出来。”
“再闭着想一下！”
父亲把旱烟斗在船弦边磕了三下，磕掉烟渣子后吹了吹烟斗窝，然后从衣服荷包里取出一个胶纸袋，打开，用两根手指头夹出了一点儿烟丝，慢条斯理地往烟斗窝里塞。
儿子睁开了眼睛。
“爸，我还是想不出来！”
“你现在当然是想不出来！等你长大以后，就自然想得出来了。”父亲在船头盘腿坐下，用煤油打火机点烟。
儿子突然提着高腔问：“那美人鱼是哪个变的？”
父亲吐出一口烟子。
“是个古时候的女儿家变的。”
“哪个古时候？”
“很古很古的时候，大概几千年了吧！哪个又讲得清白呢？”
“几千年了……”黑狗儿低头沉思了一下子，随后大声道，“那她为什么要变成鱼？水里头闷气，又不自在，哪有在地上好玩？”
“这得给你讲一个故事，那是一个传说。”
“传说？”儿子又睁大了眼睛。
“对！传说，”父亲思索着说，“不过，你也可以把它当成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听。想不想听？”
“想听！”黑狗儿兴奋地道，“快点儿讲咯！”
“好！那你听着。”父亲一边抽烟，一边娓娓地说，“传说……在那个很古很古的时节，酉水河里曾经有一根小白龙，那小白龙可以变成一个男的，很乖，十罗洞，就是他变成人后居住的地方。不过，那时节还没得保靖城，所有人都住在四方城那边。那时节四方城里有一个大富人，那大富人家里有一个长得好乖好乖的妮儿（女子），叫肖艳。”
“小燕？”黑狗儿眯着眼睛问。
“对！肖艳。肖艳会常常一个人跑到十罗洞这边来玩。有一天，她碰到了那根小白龙变成的乖男的；之后，他俩便相好了，经常偷偷摸摸地约会。可到后来，肖艳的父亲要强迫肖艳嫁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肖艳只听讲那男的屋里很有钱，但那男的长什么样儿、为人好不好，她都不晓得；她当然不愿意啰！哭闹着死活不肯嫁。但这又哪里由得了她！他父亲还瞒着她收了人家的定礼。就在肖艳被迫出嫁的头天夜里，她偷偷溜到石罗洞来找小白龙，可事不凑巧，小白龙回东海老家去了。于是，她就等。可左等右等仍不见小白龙回来，慢慢儿，她就心灰意冷了，心想与其这样嫁出去，还不如一死了之。她看到天已大亮，就抱着一块大石头，从崖上跳了下去……等到肖艳的父亲带着许多打手找来的时节，只见一条小白龙背着肖艳的尸体在河面上游来游去。肖艳的父亲以为肖艳是被那小白龙害死的，就命令打手们朝小白龙射箭。于是，打手们就朝小白龙射箭。射啊！射！小白龙遍体是伤，流出的血把河水都染红了，但还是舍不得丢下肖艳。突然，肖艳的尸体变成了一条大红鱼，在水面上噼里啪啦地翻腾着。小白龙围绕着大红鱼飞快地旋转了几圈，然后大吼了两声，接着腾空而起，朝着东方飞去了。大红鱼在水上飞跃了几下，接着就潜入了河里。之后，连续几年天旱，饿死了好多人。”
“那……后来，小白龙还回来吗？”黑狗儿低声问。
“当然是再也没回来了。”父亲极庄严地说，“肯定是伤得太重，死了。”
“那小燕呢？”
“当然是永远活在那里。”父亲长叹了一口气，又说：“她已变成了鱼，即不会飞，又不能走路，能上哪里去呢？”
“你真的见过她？”
“那是当然！还见过好几回哩！都是在涨端午水的时节，河水太浑了，她要跳出来透气。见到她的还不止我一个，还有好多人哩！”父亲的声音有点儿颤抖，可父亲的话是真话。他的眉头抽动了几下，似乎眼前正闪现着美人鱼在河面欢腾的迷人情形。
“难——怪喔！你老爱到那里去钓鱼。”
父亲眯着眼，朝儿子微微一笑，自豪地道：“信不信？有一次，老子差一点儿就把她钓上来了！”
“鬼才信！”儿子嘟了嘟嘴，“只晓得骗小儿家。”
“是真的！老子怎么会骗你？当时我紧扯着钓竿，就看着她在水面上不停地打滚头，到最后，钓鱼线绷断了，她跑了。”父亲的这些话，是假话。他在那里独钓了几十年，之间虽钓得过十来条大鱼，但是，美人鱼还从未亲近过他的诱饵。
“你真的看到她在水面上打滚头？”黑狗儿仍有点儿质疑。
“真的。”
“她是个美人鱼，在水里头活得好好儿的，你为什么要去钓她？”
父亲黯然一笑，而后凝视着河面，激动地说：“这还得给你补充讲一个故事。有天夜里，那美人鱼返回人形，对一个渔人讲，要是谁能把她钓上来，她就可以满足谁的三个愿望。”
“三个愿望？什么样的三个愿望都能满足？！”
“对！都能满足。”
“打比是真的，那就太好了！”
“打比现在是你把她钓了上来，你会有什么样的三个愿望？”父亲磕掉了烟渣子，又重新往烟斗窝里装烟。
“这个……等我想一下。”黑狗儿抓耳挠腮地说，“这第一个愿望……就是……我们这个船实在太小，最好变成一个大铁壳子船。这样，我们就不会再受那些大船的气了。”
“那第二个呢？”
“把我变的乖一点！嘿嘿，这样，别的小儿家就不会一见到我就躲得远远儿的了。”
父亲严肃地问：“那第三个呢？”
“我还得想一下。”黑狗儿沉思了一下，眉飞色舞地说，“最好能变成个有文化的人，嘿嘿，这样，讲不清我今后还能当上个什么大官呢！”
“就这么三个愿望？”父亲轻描淡写地问，而后用煤油打火机点烟。
“嗯，暂时就这三个了。”黑狗儿说过这一句话，不觉精神抖擞地直起了腰杆，仿佛他真已变成了一个拥有大铁壳子船、长得很乖且很有文化的人了。他突然觉察出父亲似已看透了他的心思，就害羞地笑了笑，赶紧转变了话题。“那渔人是哪个？他不会是骗人的吧？”
“他就是你爷爷。你爷爷是从来都不会骗人的。”
黑狗儿思索了一下，大声道：“爸！你放心，等我长大了，一定要钓得那个美人鱼！”
“要想钓得美人鱼，可不是个简单的事儿啊！那得需要无比的耐心与恒心，还需一种极高的心灵境界。”父亲字字清楚地说，“那根钓鱼线，就像是一根神经，你是个什么人，想些什么，那美人鱼都晓得呢！那可不是闹着玩的！首先要心诚，要爱上这条河，还要爱上这河里的每一只鱼虾。因为鱼虾们都是那美人鱼的朋友，得罪了鱼虾们也就是得罪了美人鱼。除此之外，还要讲一种缘分。你也晓得，那美人鱼是人变的，很聪明，除非她被你的诚心所打动，要不然，她是不会轻易上勾的。只有等到那美人鱼跟你完全心灵相通了，她才会去咬你的钩子，当初，你爷爷就是这么对我讲的。”
“爷长得什么样子？”
“还不是跟我们一个模子倒出来的？！黑不溜湫的，像只狗。”
“嘿嘿嘿……哈哈……”儿子忽然傻笑起来。
“有什么卵好笑的？”父亲朝儿子喷了口烟子。
儿子眯着眼睛笑问道：“你讲那美人鱼曾上过你的钩子？嘿嘿……”
“嗯！”
“那她不是跟你完全心灵相通了？”
父亲神情沮丧，猛抽了几口旱烟，不答。
儿子见父亲发窘，又笑问道：“爸，既然那美人鱼上了你的钩子，为什么又要跑呢？”
父亲瞟了儿子一眼，冷冷地说：“可能是她浮到水面的时节，看到我长得太丑，所以又反悔了，才跑的。”说完这句话，父亲暗自思忖：她一定是早就晓得我长得丑，所以才不肯上我的钩的。
“爸，我看你是爱上那个美人鱼了，哈哈哈……”儿子笑翻到船舱内去了。
父亲不再说话，皱着眉头抽闷烟。
有一只大船“轰隆隆”急驰而来，推进的波浪把那小船儿摇撼得差点儿倾翻。父亲蓦地站起，摇动船桨稳住船，并脱口大骂道：“狗杂种！竟敢到老子的地盘上撒野？！”
那大船“呜——”地长鸣了一声，俨然对父子俩打了个响屁，随之扬长而去……
待河面恢复平静的时节，黑狗儿仍时断时续地笑着；只要一想到美丽的美人鱼跟他那丑陋的爸相处在一起时该有多么滑稽，他就不能不笑。
有一只白鹤贴着河面掠过，徐徐地飞远，在前面河湾边的一株松树上栖落了。两岸山坡上的柏树林里有雀儿叫。太阳就要落山了。
“狗儿，你想笑就多笑几声，这总比你往后想哭的时节要强。”父亲本想如此对儿子说，可话到嘴边，却被一声长长叹息替代了。在父亲看来，儿子的未知命运是完全可以预见的。于是，他歉疚地问：“狗儿，你没去读书，不会怪爸爸吧？”
“不怪。”儿子的话很轻。
“其实，在这河上头混日子，读再多书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只要认得几颗字就行了。”
“可万一有哪天出远门了怎么办？”儿子委屈地道，“还是多认几颗字的好！”
父亲爬进船舱，打开一个小木箱，取出一本字典丢给儿子，连同丢来一句话：“想认字简单！把里面的字全背下来，你就是一本活字典了。”
儿子捡起字典看了看，激动地说：“这怎么背？”
“放心，老子只要一有空，就会教你怎样查字典！”父亲傲慢地道。
儿子把字典抱在胸前，忍不住对着太阳打了个“喔呵——”，那太阳便羞怯似地向山后滑下了一节。
父亲把旱烟斗扎在布腰带上，再晃晃悠悠地走到船头，然后自言自语地说：“这河上河下的，都该办夜饭了。”
河面被划出一道淡红的伤痕，却又很快愈合了……
夜里，黑狗儿一直想梦见那个美人鱼，但是没梦着。
他失眠了。
如果你此刻正深感困惑、无助或痛苦，那么，请你坐下来，最好泡上一壶茶，听我讲述一个故事。
第一章：说梦
（一）
酉水为一知名长河，源起贵州，流经湘西、湘北，汇入沅水。其湘西流域，穿过一个名为保靖的小山城时，起始处有一石崖；此崖豁然挺拔，壁立数丈，依稀可见一个人形愀然其间，俨然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凝睇着芸芸众生，故起名为“观世音石崖”。石崖边侧，有一羊肠小径通至崖下河边。河边常泊着一只船儿。船儿上只一个老人，叫黑狗儿。
河面于此骤然开阔，约有五十余丈。石崖旁，有一条小岔河。小岔河不过三百米，成个蜷睡的虫形，名为喜桥溪；河湾里时常安泊着十余只大小乌蓬船，不失为一个小小港湾。喜桥溪上，有一座石弓桥，名为望翠桥。站在桥上，向酉水河方向（北方）望去，大山是翠色的，河水是翠色的，天空仿佛永远也是翠色的，桥名便因此得来。桥的一边（东方），为城市小区：大屋场；另一边（西方），为掩埋亡魂的乱葬岗。石崖的右斜河对面，有一大石壁，石壁上镌刻着“天开文运”四颗遒劲有力的大字，大字下方刻着一道横线，字和横线皆涂过红漆，就算站在乱葬岗上也能看得分明。这“天开文运”可有点儿来历，那一道深刻的横线，记载着酉水河的历史最高水位。话说那一场千年不遇的大水，几乎淹没了半个保靖城区，一位文人墨客，借此产生了一点儿激情和想象，认为自此以后，在这块沉默的土地上，将会有流芳百世的“文坛奇才”诞生，故而雕刻字迹以作见证。而那块疼痛过的大石壁，不知被河风奚落了几多年月，可这沿河两畔，仍不见什么非同凡响的人物出现。虽然湘西曾经出现过一位被王蒙称之为“半个文豪”的沈从文，但人家是凤凰县人氏，距离此地尚远，且是吃沱江水长大的，似乎与酉水河没有太多的牵扯。
“天开文运”旁侧的半山腰上，有一个狮子口状的石洞，名为狮子洞。洞口前有一个小小尼姑庵，名为狮子庵。狮子庵只是个白墙黑瓦的土砖房，远远望去俨然一张惊恐万状的人面：一个四方形的门像一只张开着的大嘴，两只四方形的小窗像两只瞪着的眼睛。那狮子洞也有个不小的来头：据说曾有一只狮子精祸害人间，后被观音菩萨降服于此，化身为一口石洞。此处看到的仅是龇牙咧嘴的狮子口，而狮身很长，一直延伸到四十里外的永顺县境内才能看到它的屁股眼。之后在一些风水先生的口中多了一句忧心的传道：“那只狮子是个怪，死后仍恶性不改，吃保靖，屙永顺。不好啊！不妙！保靖挨穷是想都不用想了，只怕是苦日子没个完，也再莫妄想出什么大人物了。”可事有蹊跷。某天，一位垂暮残年的尼姑茫茫然云游于此，她似也窥见了狮子精仍冥顽不化、居心叵测，于是，修建小庵子以镇之。如此来看，此尼姑成天跪在小庵子内敲打木鱼的时节，也赋予着一种救世主的大无畏精神，而绝非是常人所说的“由于看破红尘而虚度光阴”。长此以往，狮子庵虽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庵子，却也延续百年，至今香火依然。
狮子庵左斜河对面，便是古老的保靖河码头。那里时常停靠着数十只大小船只，人来人往，上货下货，确是个热闹非凡的所在，直到午夜间，仍可听到船老板们喝酒猜拳的吆喝声以及娘儿们的嬉闹声和缠绵婉转的歌声自那边传来，这正好与寂寞冷清的狮子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由此可以想见：若把观世音石崖、狮子庵及河码头三点相连，便接近构成了一个等边三角形；大而言之，便形成了一个“三足鼎立”的局面。沿河下去，不远处便是古朴的酉水大桥；再下行不远，河道反拐成一个“7”字。“7”字拐边的悬崖上，有一大石洞，名为十罗洞。洞内天然形成的十块大石，恰如十个或站或坐、或睡或卧的罗汉，姿态逼真，栩栩如生。十罗洞隔河对面，便是风景秀丽的国家森林公园，又名州渔场。州渔场与十罗洞旁侧的大山之间，横跨着一座雄伟的新桥，名为酉水二桥。河道七拐八弯，再向下蜿蜒十余里，汇入永顺县境内。河道受山势制约，宽窄不一；河水受时节降雨所控，自是枯盈反复，清浊更替。
（二）
黑狗儿的父亲叫黑狗，多年前业已仙逝。
却说这黑狗儿的身世来历，也是极狗样的荒唐。某天，一位风流小寡妇，将一婴儿搁于船儿内，随后掩面落寞而去。黑狗手持旱烟斗，擎风伫立于石崖上，将那一切情形看得分明，却不加以理会。待那小寡妇离去之后，才溜回船中；抱起那个婴儿，视其全身灰黑，脸形五官丑陋至极，一双黑亮的眼珠子炯然有神，多般特征，似同黑狗一模所出，触目为一只黑狗儿。黑狗掐指暗筹，个中道理心知肚明；不禁暗喜：“没想到我黑狗没钱讨婆娘生儿传宗接代，竟无意中得了这个野种，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这狗儿不过是几十斤鱼儿换来的！划得来！划得来啊！”遂寻思婴儿名字。黑狗本宋姓，近者一只小船，一条大河，取二者之姣，宋大河硬要比宋小船悦耳好听，且更响亮！便定下了。但旁人皆因习惯所制，称其为“黑狗儿”，那也奈何不得啊！
转眼间，河风吹远了几多年岁。黑狗儿虽无娘亲照管，他父亲也懒得为他去多费心神，但他竟如一条自生自灭的鱼儿，在酉水河上成长着，且茁壮得夯实如牛，成了个“大黑狗”。可在如河的时光中，那炯然的眼目也仿佛河床的涨落，渐次沦落为退潮后的沙地，显得干枯、迟钝、黯然无神；那强壮的体格，也恰如植物的变更，渐渐枯败得仿似那石崖上垂挂的藤萝，皱皱巴巴，成了个“老黑狗”啦！事到如今，黑狗儿虽才五十出头，但观其颜面神色，硬要较实际情形严峻得多！不啻为一位十足可怜的丑老人了。
为何至今还是孤家寡人一个？按其自慰美谈：“哈哈，莫笑，早当了这酉水河的上门郎啦！儿孙们满河里都是呢！”
（三）
那船儿在水上游弋，恰似个可移动的小家，且可随遇而安，无舍邻之卜，且可随心所欲，无俗事纷扰，且可看那如画的美景，且可听那如歌的水声……如此多般妙处，岂不是个神仙居处？
黑狗儿每天日升而出，去下好的排网处收网，然后生火烧水做饭炒菜泡壶茶；饭后，如果“收成”好，就到菜市场找个鱼贩子把鱼将就处理掉，以所得微酬换回点米油烟酒等等日用杂物，做各事皆如其下网收网，干净利索；然后，必将“家”迁移到一个相同的地方去垂钓；而后在日落之前，寻一风水宝地，把排网下好；然后悠然自得地摇着船儿，在河上划出一条长长线路，哼唱几段快活小调，或跟别个船上婆娘扯几句不痛不痒的卵谈，最终把“家”迁回到观世音石崖下泊好，再把夜饭痛快了结（一般少不得二两“包谷烧”）。夜饭后，打比情绪尚佳，便戴着斗笠，强盗儿般窜到街上溜达一番，瞧一瞧街上的红男绿女，或看一场电影或录相；要么哪儿也不去，索性往船舱里一躺，以美梦作别一天的光景。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不卑不亢地打发着，如那缓缓的河水，从外观上看去，似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但终必汇总到一个博大精深的归处。把黑狗儿的日子汇总起来，也有一个博大精深的归处——那就是为了完结一个“凄美的传说”。
生活既暗藏着“非凡的目的”，那么，就算这个生活着的人无论做出什么荒缪不堪的事情来，也就不能再单纯地说这个人活得碌碌无为。作为一个水上人，下网捕鱼固然重要，但这在黑狗儿看来，却是个烦人、肤浅而又无可奈何的行为。他认为最重要、最有价值、最具深远意义的大事，就是到十罗洞前去垂钓。这在旁人看来，俨然一种平庸枯燥的俗事，但却几乎已耗掉了他全部的生命力——无论风雨雷电抑或迷雾霜雪，他总是头戴斗笠，稳坐船头，一手持着父亲遗留下的钓竿，一手持着父亲遗留下的旱烟斗，坚守着那个不变的“阵地”。再说那把“车钓”，虽只是一根粗劣的楠竹杆杆，只两米长，竿身较一般的钓竿要粗大许多，线轴轮也极粗大，钓鱼线也极粗大，钓钩也极粗大，包裹上去的鱼饵也必极粗大，这看上去几乎无法钓到一只鱼；但是，如果把黑狗儿的生命比作一把单弦琴，那么，这根钓竿就是那根无比珍贵的琴弦，一头连接在黑狗儿的心上，一头连接着他神思所归的暗藏于水中的“那个”，两头都绷得紧紧的，并能弹奏出唯他能懂的优美乐章。如此看来，那根粗劣的钓竿，自是成为一件充满灵性的圣物了。
他既为那个“凄美的传说”而来，也必将融汇到那个“凄美的传说”中去。这一如某些人不辞劳苦地去追寻一种超越自我的完美生活，实然，人的周身无处不是生活，人们在追寻的途中，业已被生活的涓涓细流所淹没了。如此说来，人，也正如生活之中的鱼，各式各样地游着，那执著追寻的目标，只不过是生活中悬垂着的极危险而又极甜蜜的诱饵。
“那人，就像是在岸上游窜的鱼；那鱼，就像是在水里奔忙的人。”当黑狗儿摇船划过翠色河面的时节，心里正是这么认为的。
（四）
至于那个“凄美的传说”，说来确也凄美无比，且是那么令人神往倾心。它曾让孤傲的黑狗追寻了一辈子，梦寐了一辈子，至死尚未完结；它又何尝不是同样纠缠着黑狗儿的人生和梦境呢？！
“爸！昨天夜里，我梦见了一条好大好大的鱼。”黑狗儿坐在船蓬边说这句话的时节，才十二岁。
父亲于船头稳住船把子，悠然转身；他左手持着一根长长旱烟斗，以询问的目光打量着儿子。
“差不多……比你还大哩！”黑狗儿思索着说，“是金红色的，还会闪光呐！”
父亲吐出一口烟子，自豪地微笑着说：“你只梦到，老子还亲眼见到过呐！”
“你见过？骗人！”
“老子骗你搞什么啰？”父亲看着儿子，耐心地说，“还不只老子一个人见过，还有好多人见过吶！就在十罗洞前的那个深水潭里。那可不是个一般的鱼，那是个美人鱼！”
“美人鱼？真的？！”黑狗儿睁大了眼睛。
“真的。那美人鱼乖得很哩！她是人变的。她有时节还会返回人形跟一些船上人讲话。不过，通常都是在夜里头。那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在做梦；其实那是真的。”父亲微微激动地说，“那美人鱼可真乖得很呐！上半身是人身，一丝不挂，下半身是鱼尾，嘿嘿，真的好乖哩！”
“有哪么乖？”
“这个……无法形容……讲不出来！”父亲认真地注视着儿子的眼睛。“你闭着眼睛想一下。”
黑狗儿真的那么做了。
“爸，我想不出来。”
“再闭着想一下！”
父亲把旱烟斗在船弦边磕了三下，磕掉烟渣子后吹了吹烟斗窝，然后从衣服荷包里取出一个胶纸袋，打开，用两根手指头夹出了一点儿烟丝，慢条斯理地往烟斗窝里塞。
儿子睁开了眼睛。
“爸，我还是想不出来！”
“你现在当然是想不出来！等你长大以后，就自然想得出来了。”父亲在船头盘腿坐下，用煤油打火机点烟。
儿子突然提着高腔问：“那美人鱼是哪个变的？”
父亲吐出一口烟子。
“是个古时候的女儿家变的。”
“哪个古时候？”
“很古很古的时候，大概几千年了吧！哪个又讲得清白呢？”
“几千年了……”黑狗儿低头沉思了一下子，随后大声道，“那她为什么要变成鱼？水里头闷气，又不自在，哪有在地上好玩？”
“这得给你讲一个故事，那是一个传说。”
“传说？”儿子又睁大了眼睛。
“对！传说，”父亲思索着说，“不过，你也可以把它当成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听。想不想听？”
“想听！”黑狗儿兴奋地道，“快点儿讲咯！”
“好！那你听着。”父亲一边抽烟，一边娓娓地说，“传说……在那个很古很古的时节，酉水河里曾经有一根小白龙，那小白龙可以变成一个男的，很乖，十罗洞，就是他变成人后居住的地方。不过，那时节还没得保靖城，所有人都住在四方城那边。那时节四方城里有一个大富人，那大富人家里有一个长得好乖好乖的妮儿（女子），叫肖艳。”
“小燕？”黑狗儿眯着眼睛问。
“对！肖艳。肖艳会常常一个人跑到十罗洞这边来玩。有一天，她碰到了那根小白龙变成的乖男的；之后，他俩便相好了，经常偷偷摸摸地约会。可到后来，肖艳的父亲要强迫肖艳嫁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肖艳只听讲那男的屋里很有钱，但那男的长什么样儿、为人好不好，她都不晓得；她当然不愿意啰！哭闹着死活不肯嫁。但这又哪里由得了她！他父亲还瞒着她收了人家的定礼。就在肖艳被迫出嫁的头天夜里，她偷偷溜到石罗洞来找小白龙，可事不凑巧，小白龙回东海老家去了。于是，她就等。可左等右等仍不见小白龙回来，慢慢儿，她就心灰意冷了，心想与其这样嫁出去，还不如一死了之。她看到天已大亮，就抱着一块大石头，从崖上跳了下去……等到肖艳的父亲带着许多打手找来的时节，只见一条小白龙背着肖艳的尸体在河面上游来游去。肖艳的父亲以为肖艳是被那小白龙害死的，就命令打手们朝小白龙射箭。于是，打手们就朝小白龙射箭。射啊！射！小白龙遍体是伤，流出的血把河水都染红了，但还是舍不得丢下肖艳。突然，肖艳的尸体变成了一条大红鱼，在水面上噼里啪啦地翻腾着。小白龙围绕着大红鱼飞快地旋转了几圈，然后大吼了两声，接着腾空而起，朝着东方飞去了。大红鱼在水上飞跃了几下，接着就潜入了河里。之后，连续几年天旱，饿死了好多人。”
“那……后来，小白龙还回来吗？”黑狗儿低声问。
“当然是再也没回来了。”父亲极庄严地说，“肯定是伤得太重，死了。”
“那小燕呢？”
“当然是永远活在那里。”父亲长叹了一口气，又说：“她已变成了鱼，即不会飞，又不能走路，能上哪里去呢？”
“你真的见过她？”
“那是当然！还见过好几回哩！都是在涨端午水的时节，河水太浑了，她要跳出来透气。见到她的还不止我一个，还有好多人哩！”父亲的声音有点儿颤抖，可父亲的话是真话。他的眉头抽动了几下，似乎眼前正闪现着美人鱼在河面欢腾的迷人情形。
“难——怪喔！你老爱到那里去钓鱼。”
父亲眯着眼，朝儿子微微一笑，自豪地道：“信不信？有一次，老子差一点儿就把她钓上来了！”
“鬼才信！”儿子嘟了嘟嘴，“只晓得骗小儿家。”
“是真的！老子怎么会骗你？当时我紧扯着钓竿，就看着她在水面上不停地打滚头，到最后，钓鱼线绷断了，她跑了。”父亲的这些话，是假话。他在那里独钓了几十年，之间虽钓得过十来条大鱼，但是，美人鱼还从未亲近过他的诱饵。
“你真的看到她在水面上打滚头？”黑狗儿仍有点儿质疑。
“真的。”
“她是个美人鱼，在水里头活得好好儿的，你为什么要去钓她？”
父亲黯然一笑，而后凝视着河面，激动地说：“这还得给你补充讲一个故事。有天夜里，那美人鱼返回人形，对一个渔人讲，要是谁能把她钓上来，她就可以满足谁的三个愿望。”
“三个愿望？什么样的三个愿望都能满足？！”
“对！都能满足。”
“打比是真的，那就太好了！”
“打比现在是你把她钓了上来，你会有什么样的三个愿望？”父亲磕掉了烟渣子，又重新往烟斗窝里装烟。
“这个……等我想一下。”黑狗儿抓耳挠腮地说，“这第一个愿望……就是……我们这个船实在太小，最好变成一个大铁壳子船。这样，我们就不会再受那些大船的气了。”
“那第二个呢？”
“把我变的乖一点！嘿嘿，这样，别的小儿家就不会一见到我就躲得远远儿的了。”
父亲严肃地问：“那第三个呢？”
“我还得想一下。”黑狗儿沉思了一下，眉飞色舞地说，“最好能变成个有文化的人，嘿嘿，这样，讲不清我今后还能当上个什么大官呢！”
“就这么三个愿望？”父亲轻描淡写地问，而后用煤油打火机点烟。
“嗯，暂时就这三个了。”黑狗儿说过这一句话，不觉精神抖擞地直起了腰杆，仿佛他真已变成了一个拥有大铁壳子船、长得很乖且很有文化的人了。他突然觉察出父亲似已看透了他的心思，就害羞地笑了笑，赶紧转变了话题。“那渔人是哪个？他不会是骗人的吧？”
“他就是你爷爷。你爷爷是从来都不会骗人的。”
黑狗儿思索了一下，大声道：“爸！你放心，等我长大了，一定要钓得那个美人鱼！”
“要想钓得美人鱼，可不是个简单的事儿啊！那得需要无比的耐心与恒心，还需一种极高的心灵境界。”父亲字字清楚地说，“那根钓鱼线，就像是一根神经，你是个什么人，想些什么，那美人鱼都晓得呢！那可不是闹着玩的！首先要心诚，要爱上这条河，还要爱上这河里的每一只鱼虾。因为鱼虾们都是那美人鱼的朋友，得罪了鱼虾们也就是得罪了美人鱼。除此之外，还要讲一种缘分。你也晓得，那美人鱼是人变的，很聪明，除非她被你的诚心所打动，要不然，她是不会轻易上勾的。只有等到那美人鱼跟你完全心灵相通了，她才会去咬你的钩子，当初，你爷爷就是这么对我讲的。”
“爷长得什么样子？”
“还不是跟我们一个模子倒出来的？！黑不溜湫的，像只狗。”
“嘿嘿嘿……哈哈……”儿子忽然傻笑起来。
“有什么卵好笑的？”父亲朝儿子喷了口烟子。
儿子眯着眼睛笑问道：“你讲那美人鱼曾上过你的钩子？嘿嘿……”
“嗯！”
“那她不是跟你完全心灵相通了？”
父亲神情沮丧，猛抽了几口旱烟，不答。
儿子见父亲发窘，又笑问道：“爸，既然那美人鱼上了你的钩子，为什么又要跑呢？”
父亲瞟了儿子一眼，冷冷地说：“可能是她浮到水面的时节，看到我长得太丑，所以又反悔了，才跑的。”说完这句话，父亲暗自思忖：她一定是早就晓得我长得丑，所以才不肯上我的钩的。
“爸，我看你是爱上那个美人鱼了，哈哈哈……”儿子笑翻到船舱内去了。
父亲不再说话，皱着眉头抽闷烟。
有一只大船“轰隆隆”急驰而来，推进的波浪把那小船儿摇撼得差点儿倾翻。父亲蓦地站起，摇动船桨稳住船，并脱口大骂道：“狗杂种！竟敢到老子的地盘上撒野？！”
那大船“呜——”地长鸣了一声，俨然对父子俩打了个响屁，随之扬长而去……
待河面恢复平静的时节，黑狗儿仍时断时续地笑着；只要一想到美丽的美人鱼跟他那丑陋的爸相处在一起时该有多么滑稽，他就不能不笑。
有一只白鹤贴着河面掠过，徐徐地飞远，在前面河湾边的一株松树上栖落了。两岸山坡上的柏树林里有雀儿叫。太阳就要落山了。
“狗儿，你想笑就多笑几声，这总比你往后想哭的时节要强。”父亲本想如此对儿子说，可话到嘴边，却被一声长长叹息替代了。在父亲看来，儿子的未知命运是完全可以预见的。于是，他歉疚地问：“狗儿，你没去读书，不会怪爸爸吧？”
“不怪。”儿子的话很轻。
“其实，在这河上头混日子，读再多书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只要认得几颗字就行了。”
“可万一有哪天出远门了怎么办？”儿子委屈地道，“还是多认几颗字的好！”
父亲爬进船舱，打开一个小木箱，取出一本字典丢给儿子，连同丢来一句话：“想认字简单！把里面的字全背下来，你就是一本活字典了。”
儿子捡起字典看了看，激动地说：“这怎么背？”
“放心，老子只要一有空，就会教你怎样查字典！”父亲傲慢地道。
儿子把字典抱在胸前，忍不住对着太阳打了个“喔呵——”，那太阳便羞怯似地向山后滑下了一节。
父亲把旱烟斗扎在布腰带上，再晃晃悠悠地走到船头，然后自言自语地说：“这河上河下的，都该办夜饭了。”
河面被划出一道淡红的伤痕，却又很快愈合了……
夜里，黑狗儿一直想梦见那个美人鱼，但是没梦着。
他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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