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属:原创 · 独家授权
字数:19295
阅读:6012
发表:2016/2/16 修改:2016/8/19
专辑:《人。鱼。河
都市 小说
人。鱼。河
小佬 [湖南吉首]
 出售价格:面议 [如何联系作者]

  【本作品已在华语编剧网版权保护进行版权登记,登记2016-B-00972】

  【本作品可免费使用。免费条件:1、取得作者授权;2、条件面议】


  回忆 之六
  
  (四十二)
  
  房子说盖就盖,是请二建公司盖的,很快,正月十四就完工了。
  
  新房子共分三层,成正方形,底层留着四个门面,房顶留着天台,门脸上刷过白灰,看去还算新潮。房子两家各半,这在设计之初就已顾全,各走各的门路,各上各的楼梯。所有花费也自是两家平摊:各家两万。新房比老房进身要长,故占去了王麻子家的一些土地,胖姐按市价给予了八千元的补偿,这样就刚好补上了王麻子家建房费的缺口眼。
  
  元宵节这天,王麻子在新居里匆匆摆设了三桌酒席,宴请亲朋好友,因之前亲友们皆已解囊相助,故免去了收礼。来客都放着鞭炮,一路噼啪而来,总算又热闹了一回。胖姐没几个亲友,只在家中摆了一桌酒席,特意请来几个姐妹捧场;放了挂鞭炮,借着新厦落成的兴头,酒碗碰得叮当响,酒话喊得满巷儿飞;笑过哭过之后,也就人去楼空,已到日落西山的时节了。
  
  还没通电,房子里漆黑一片,并散发着刺鼻的气味,仿佛置身于一个腐臭的山洞里,使人坐卧不安。黑狗儿也觉得房子太空洞,反倒给人一种压抑。他点上了一支红蜡烛。清凉的光辉,瞬间驱散了黑暗,房子里亮堂了,在座的五人都挺直了腰,目光都集中在摇曳的火苗上。
  
  黑狗儿走过去准备关大门,却听王麻子在说:“狗儿,莫关,好让王家的列祖列宗都进来坐坐。”黑狗儿只好折回到桌旁,坐下来,盯着那支红蜡烛,听到王麻子又在说:“他们还没有住过这样的大砖房,让他们都进来高兴一下。”没有人接话,隐隐听到幺妹的一声轻叹。黑狗儿扭转脸,看到幺妹的眼珠子里有火苗在晃动,特别特别的闪亮。听到大妹子在说:“这样他们都可以不在河里游荡了,这么大的房子,好多人都住得下。”又听到王麻子在说:“我相信,你们的爷爷婆婆和妈妈现在都来了,讲不定正站在一旁笑呢。”又听到彭大富在说:“爸,今儿是个大喜的日子,他们一定早就来了,也一定早就吃饱喝足了。”幺妹笑了笑,但那笑看上去像烛光,有点儿清冷。大妹子突然站起来,喊了声“大海哥”。
  
  众人的目光都投向门外——胖大海正站在门外点头哈腰地笑着。胖大海确实对得起他这个绰号,从头到脚都是胖胖的,他穿着一件黑色羽绒服,就更显得胖了。
  
  幺妹迎上去,说:“大海哥,快请进屋坐呀。”
  
  胖大海转头看了看胖姐家,小声说:“不坐了,讲句话就走。”
  
  黑狗儿迎上去,说:“到了家门口,哪里有不进来坐的道理?”
  
  胖大海从衣兜里取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递给幺妹,说:“麻烦你把这东西交给你胖姐。”
  
  幺妹接过信封掂量了一下,问:“钱?”
  
  胖大海点了一下头,祈求似地说:“就麻烦你了。”
  
  “你自己怎么不亲自去送?”
  
  “这不……被她撵出来了。”胖大海抓了抓耳朵,又说,“你去帮我好好劝劝她,啊?”
  
  “我……我怕我也劝不好她。”幺妹撅起了嘴,小声说:“你们都……都那样了。”
  
  胖大海对幺妹说:“还是好好劝劝她吧,就算我求你了。”
  
  王麻子干咳了一声。
  
  胖大海心虚地看了看王麻子,然后躬着腰说:“王叔叔,你好,新年好!”
  
  “难得你胖大海有心来拜年啊!”王麻子摇了摇头,无奈地道,“想不到你也有没脸进门的时节,我是真的没想到啊!”
  
  胖大海的腰躬得更低了,小声说:“王叔叔,我晓得错了。”
  
  “现在晓得错了还有个屁用?”王麻子摇着轮椅来到门边,盯着胖大海,又道:“现在晓得抬不起头做人了?也不想想你起先是个什么样子?人家待你可不薄呀!不仅收养了你,还把你从十岁抚养长大,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供你读书上学,并还把独生女儿嫁给了你,你竟然这么对待人家?一拍两散!胖妹子是被你给毁了啊!”
  
  “是的,王叔叔你骂得对,我就是个猪脑壳,不是人。”胖大海哽咽着说,“是我害了胖妹子,我该死!”
  
  “你死了又能解决个屁问题,啊?”王麻子拍了拍胸口,哽咽着说,“你晓得胖妹子现在过得是什么日子吗?她是在故意作贱自己,简直是生不如死啊!你以为你以死就可以谢罪吗?你送她这点子钱又能够解决什么?啊?”
  
  “我……我……”胖大海的话没讲完,就咚地跪下了,激动地握住王麻子的一只手,哭诉道:“我求你了,王叔叔你一定要救救胖妹子呀!不能再让她那样了!她现在只听你的,我求你了,啊?”
  
  王麻子气愤地甩开胖大海的手,冷冷地道:“你自己造的孽,自己去收场,外人插不上手。”
  
  “王叔叔,就算我求你了,我给你磕头!”
  
  黑狗儿赶紧上前拖住胖大海的手,说:“大海哥,你这样何苦呢?还是走吧。”
  
  这时节,从门外传来了胖姐的骂声:“哪个请你来这里吊孝的?老娘还没死呢!滚!”
  
  胖姐的话音刚一落,人就出现在了门口,她满面通红,手里握着一根扁担。
  
  胖大海转身跪在胖姐跟前,哽咽着道:“胖姐,我……我晓得错了,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吧!我保证是……最后一次!”
  
  “你以为你还是小学生吗?啊?你写保证书就像做家庭作业!老娘受够了!快滚!”胖姐举起扁担,大吼:“再不滚,老娘就开打了!”
  
  “你要打就打!我就是不走!”胖大海抬起头,大义凛然地看着胖姐。
  
  胖姐不由分说,狠狠地在胖大海的背上打了三扁担,她每打一扁担就骂一句:“打死你这只黄眼狗!”
  
  胖大海没有皱一下眉头,只是冷冷地笑着说:“你打吧!”他拍了一下额头。“最好往这里打,死得快些!”
  
  “你莫以为老娘不敢!”胖姐大吼了一声,又举起了扁担。
  
  幺妹冲上前,挡在胖大海的面前,乞求道:“胖姐,我看你还是原谅他吧。”她指了指围观的人群。“有什么事我们进屋里好好讲,莫让人家看热闹,好不好?”
  
  胖姐左右看了看,猛地将扁担甩在地上,然后指着胖大海恶狠狠地道:“我限你十秒钟之内滚蛋!要不滚,老娘马上就撞死在你前头!你信不信?!”
  
  胖大海犹豫了一下,站起来,本想对胖姐说句什么,却见胖姐把身子扭到了一边去,只好摇了摇头,而后垂头丧气地走开了。
  
  胖姐对着围观的人吼道:“还不走?再不走老娘就要收钱了!”
  
  人群一哄而散。
  
  幺妹把胖姐拉进屋里,将那个鼓鼓囊囊的信封往胖姐的手里塞。
  
  胖姐掂量了一下信封,小声问:“他留下的?”
  
  幺妹轻哼了一声。
  
  胖姐气愤地将信封扔在地上,怒目圆瞪地吼道:“哪个请你拿那个死人的钱的?!”。
  
  幺妹被吓了一跳,委屈地垂下了头,小声说:“我……人家……你也不想想,你那样辛苦是为了什么?还不就为了它。”
  
  胖姐气势汹汹地道:“就算我饿死在马路上,也不会要那死人的一分钱!”
  
  黑狗儿走过去,拦在胖姐面前,正言道:“像那种死人的钱就该多拿点,不拿白不拿!不能让他带进棺材里去!”
  
  “对对对!”大妹子走过来拉住胖姐的手,说:“这钱就当是给你的……青春损失费,拿再多都不为过!”
  
  “青春损失费?”胖姐抓着脑壳想了想,自言自语地说:“这个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损失他是赔不起的,也是赔不完的。”她捡起信封,拍了拍,对幺妹尴尬地笑了笑,又巴结似地说:“不好意思,幺妹,姐错怪你了,改天,姐请你去三老润那里吃羊肉串。”
  
  听到“三老润”三个字,幺妹便嘟着嘴,闷闷不乐地走开了。
  
  大妹子轻轻地打了一下胖姐的手,并对她使了个眼色,胖姐就恍然若失地走出门去了。
  
  王麻子吩咐黑狗儿关上大门后,把女儿女婿们喊拢来,趁机给他们上了一课。
  
  “刚才的事大家都看到了,”王麻子说,“这就是一个典型的活教材。我是看着他俩一起长大的,看着他俩成的家,相好的时节,牛屎都可以当着粑粑吃,而现在呢?他们为什么会走到妻离子散的今天呢?其中的道理大家都懂,也很简单。但是,就是这越简单的道理,越容易让人忽视,越难以做到。夫妻之间除了要相亲相爱、相互尊重、相互忠诚,还要尽力克制自己的欲望。人的欲望有很多种,有权力的欲望,有金钱的欲望,还有对美色的欲望等等。”他突然提高声调,严肃地道,“这些就是残害人性的祸根子!是必须得铲除的!你们都做不做得到?!”
  
  在座的女儿女婿们都迅速站起来,异口同声道:“做得到!”
  
  王麻子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招手示意他们坐下,他们也就坐下了。
  
  “很好,我相信你们都能做到。”王麻子转过脸,会心地看着黑狗儿,点了点头,又说:“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你的本质最好,这方面我是最放心的。”
  
  黑狗儿挺起胸脯,理直气壮地道:“爸爸,我是绝对不会让你老人家失望的。”
  
  “我绝对相信你。”王麻子点了点头,转过脸看着彭大富,严肃地说:“大富,你虽然不是我看着长大的,但对你的了解也是很深刻的,在这个家里,你读的书最多,最有文化,最有涵养,最有理想,也最有前途,爸爸对你的要求和希望相对来讲也就是最高的。”
  
  彭大富谦逊地说:“爸,我一定会努力去做。”
  
  “你还很淡定。”王麻子认真地看着彭大富,说,“刚才发生了那样的大事,你还能坐在这里纹丝不动,稳如泰山,真的很淡定。”
  
  彭大富坦诚地道:“爸爸,其实刚才我一直在认真地观察每一个细节,在我的小说里正好有这么一对夫妻,这是个很好的事例。”
  
  王麻子想了想,委婉地说:“认真观察生活当然是好的,但是,要想写出佳作来,光是靠观察还不够,要真正地融入生活,体验生活,感悟生活才行。”
  
  彭大富站起来,毕恭毕敬地给王麻子鞠了一躬,道:“谢谢爸的教诲,我都记在心里了。”
  
  王麻子对彭大富招了一下手,见他坐下来后,就看了看大妹子和幺妹,而后感慨道:“你两个是我的女儿,应该跟爸有相同的个性,不会被厄运骇倒,也不会轻易在困难面前低头,这是做人的最起码的尊严。最近,家里接二连三地发生了许多不幸的事,你两个都做得很好,特别是在烧屋的时节,你们都表现得很不错,没有哭哭啼啼的,没有给爸丢脸。”他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又道:“现在我们不是同样有房子了吗?而且比原来的还更好。”他的目光落在了幺妹的脸上。“幺妹,爸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但你不要太伤心,这可能就是命吧!医生也讲了,你还可以生。”他的目光转落到黑狗儿的脸上。“狗儿,你讲呢?”
  
  黑狗儿的脸皮扯动了几下,小声回答:“这个当然不成问题。”
  
  王麻子点了点头,感叹道:“很好!俗话讲,‘人生如戏’,既然我们来到了这个大舞台上,就要尽心尽力地扮演好自己的角色,这样才对得起观众啊!你讲是不是?”
  
  黑狗儿小声回答:“请爸爸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演好。”
  
  王麻子长叹一口气,说:“时候也不早了,那就散了吧。”
  
  (四十三)
  
  大妹子和彭大富回单位宿舍去了。黑狗儿和幺妹把王麻子护送到一楼的房间里休息后,来到了三楼的房间里。房间里空落落的,角落里放着一个木箱子,正中间打着一个地铺,除此再别无它物。黑狗儿举着半截燃烧的蜡烛,站在门口不知所措,幺妹在他身后轻轻地推了一把,他也就勉为其难地走了进去。房门被幺妹关上后,黑狗儿感觉自己就像一名囚犯,被关押了起来,很不自由,很压抑,还有点胆怯,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他看着幺妹在地铺上坐下后,转过脸来凝视着自己。幺妹的眼神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两个字:无助。在他看来,幺妹也似一位被关押着的含冤的囚犯,他不忍去领受那样的目光,就避开了。
  
  他听到幺妹在轻轻地说:“黑司令,你过来坐呀。”
  
  他摇了摇头,细声地回应:“坐了一晚上,我想站一下。”
  
  他听到幺妹又在说:“把脑壳抬起来,莫像个‘四类分子’似的,没人批斗你。”
  
  他微微抬起头,瞟了幺妹一眼——见幺妹在盯着他——就又把头垂下了。
  
  “你今儿到底是怎么了?”幺妹说,“才喝了一碗酒,就醉了?”
  
  他装着醉酒的样子,斜歪着脑袋打量幺妹,说:“好像是有点子多了。”
  
  他看到幺妹的脸上滑过一丝笑意。
  
  “那你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喽?”
  
  “什么自醉?我才没醉。”他试探着向前走了两步,停住了,然后看着燃烧的蜡烛,又说:“我还是回到河里去睡吧。”
  
  一滴蜡烛油慢慢儿向下流,快流到黑狗儿的手指边时,凝固了。
  
  幺妹说:“你去了,我一个人会怕的。”
  
  “在自己的家里有什么好怕的?不怕。”
  
  “我感觉这里好像不是我家。我家没有么大,也没有这样好。”
  
  “那你就先睡吧,等你睡着了我再去河里。”
  
  “那我还不是照样怕?”幺妹撑着腰,慢吞吞地站起来,“你去河里我也去河里,反正我不会一个人留在这里。”
  
  黑狗儿想了想,叹息了一声,说:“这也难怪,你太恋旧了,对什么新东西都一下子难以适应。”他蹲下来,倒了一点蜡烛油在地上,然后将蜡烛按放在上面。
  
  他听到幺妹在说:“黑司令,你刚才跟爸讲的那些话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站起来,面对着幺妹,反问:“你讲呢?”
  
  “我不晓得。”幺妹的话很轻。
  
  “不要忘了,这是在演戏。”黑狗儿笑了笑。“怎么样?我的演技还不错吧。”
  
  “我看你真的可以去当演员了,比成龙演得还好。”幺妹垂下了头,撅起了嘴。
  
  “爸刚才不是讲‘人生如戏’吗?”黑狗儿沾沾自喜地道,“不论自己是个什么角色,都要尽力把他演好才行。”
  
  幺妹白了黑狗儿一眼,说:“这句话是贬义的!什么不好学,学演戏?”
  
  “我……我这不是在配合你演戏吗?你才是猪脚(注:保靖地方口音,愿意为主角)呢!”
  
  “你才是猪脚呢!”幺妹顶了一句嘴,闷闷不乐地坐回到地铺上。
  
  “好,好好,我是猪脚,我是狗脚,嘿嘿……”黑狗儿傻笑了起来。
  
  两个人很久没有说话;房子里很安静。
  
  黑狗儿在地板上坐下来,看着幺妹的侧面,说:“你睡吧,我就坐在这里陪你,莫怕,啊?”
  
  幺妹瞟了黑狗儿一眼,然后慢吞吞地钻进了被窝。
  
  黑狗儿看着即将燃尽的蜡烛,眼眶里慢慢润湿了,眼前一片模糊。
  
  他听到幺妹在细声地说:“要是我睡着了,你就可以到河里去了。”
  
  “要得。”黑狗儿擦了擦眼睛,继续盯着燃烧的蜡烛。
  
  他听到幺妹又在说:“要是你不想去,就睡在那一头;没事的,又不是没睡过。”
  
  “要得。”
  
  幺妹很快就睡着了。
  
  蜡烛很快已燃尽;房子里充满了黑暗,死一样的沉寂。
  
  这样的夜是漫长的,这样的夜也是很真实的,它真实地矗立在黑狗儿面前——明明白白的黑。我们也不能责怪黑狗儿的心太黯淡、太悲观。他如此的一个人,遇到了如此的一些事,是很难以看到光明的前途的。他蓦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没心没肺的木鱼,躯壳里已空空如也。是的,当胎儿从幺妹的躯体内被抠出之时,仿佛连同把黑狗儿的五脏六肺也抠了出来,只是这样的改变太快,太突然,他一时还没发觉,或者说,他一时还不肯承认和相信。但在这样的一个黑夜里,当他扪心自问之时,一切就明朗了,痛苦、不幸的现实、可怕的前途都异常明朗,他却已感觉不到一点儿痛苦,只是深深地绝望着,绝望着……没有人敲打的木鱼是死的,只有被敲打的时节才是活的。但世上唯一能把他敲活的那个人已经睡了,看上去似乎没有一点儿活力,很快就要死了,他也只能像木鱼那样在黑暗中沉默着,沉默着……感觉不到痛苦的木鱼自然也就不能再感受到真实的爱;不过,这样于他似乎更好,就像一只蜗牛丢弃了沉重的壳子,自然就爬得更快、更轻松些,也就能更早爬到树的顶端,能更早看到美丽的远景。
  
  当窗外开始发白的时节,黑狗儿已决定了一件事:与喜欢敲他脑壳的那只手道别离。他悄悄地离开了幺妹,离开了幺妹的家,茫然地向酉水河走去。他在路上发现了一张废纸,捡起来一看——废纸上写着几行模糊难辨的字迹:……有的人活着,他却死了;有的人死了,他却活着……爬出来吧,我给你自由……人的身躯怎能从狗洞子里爬出……
  
  (四十四)
  
  黑狗儿提着一网兜鱼回到家门前的时节,见刘大宝正对着爬在二楼上的两个人指手画脚地命令着什么。他与刘大宝寒喧了两句,才明白是刘大宝带了两名电工师父来装电线。
  
  黑狗儿有气无力地走进屋,把鱼网兜放在木盆里后,坐在木椅上扑哧扑哧地抽旱烟;这时,幺妹拿着三包烟,笑嘻嘻地从楼梯上走下来。
  
  幺妹问:“回来了?”
  
  “回来了。”
  
  幺妹把那三包烟递给黑狗儿,说:“快去,给师父们送烟去。”
  
  黑狗儿把脸转向另一边,闷声说:“你去送。我不去。”
  
  幺妹在黑狗儿面前蹲下来,微笑着小声说:“莫忘了,你才是这个家的主人。”
  
  “这个主人家怎么轮都轮不到我。”黑狗儿瞟了幺妹一眼,冷冷地道,“我最多只能算是一只看门狗。”
  
  幺妹举起右手想去敲黑狗儿的脑壳,黑狗儿紧张地把头向后仰着,盯着那只举起的手,严肃地道:“我奉劝你今后最好不要再敲了,要不然,我真的就变成木鱼了。”
  
  这时,刘大宝笑呵呵地走了进来。
  
  “哟呵,两口子在过招啊?”
  
  幺妹慌忙站起来,转身看着刘大宝,脸刷地红了,头慢慢地垂下了。
  
  黑狗儿不慌不忙地站起来,对着刘大宝轻描淡写地一笑,问:“大宝,这电线大概要好久才装得好啊?”
  
  “抓紧点,可能一天就好。”
  
  黑狗儿点了点头,然后对着幺妹说:“你不是讲要给大宝送烟的?”
  
  幺妹瞟了黑狗儿一眼,然后把烟递给刘大宝,说:“辛苦你们了。”
  
  “你太客气了。”刘大宝说,“不好意思,我从不抽烟。”
  
  “那……还有两位师父呢?他们总会抽吧。”幺妹轻声说。
  
  “两位师父的烟我早就给了。”刘大宝笑了笑。“你还是留给黑狗儿抽吧。”
  
  幺妹想了想,又把烟递给黑狗儿。
  
  黑狗儿抽了一口旱烟,把身子扭到另一边,不冷不热地道:“我抽这个抽惯了,你那个太淡味,还是留着招待客人吧。”
  
  “你爱抽不抽。”幺妹小声说了一句,把烟扔在桌子上,头一扭,咚咚咚地上楼去了。
  
  黑狗儿与刘大宝对视了一眼,都难为情地笑了笑。
  
  刘大宝指了指楼梯,轻声说:“快去哄她呀。”
  
  黑狗儿故意提高嗓门道:“这你就不懂了,女人就像泥鳅,捧是难以捧住的,就算你捧得住,那也太吃亏了。”
  
  刘大宝迷惑地看着黑狗儿,小声问:“那该怎样?”
  
  黑狗儿提起右脚,把旱烟斗在鞋底上敲打了三下,随口问:“你捞过泥鳅吗?”他见刘大宝摇头,就继续说:“得把簩篼里多放些赂子,让泥鳅自动往里头钻,只要她钻进去,就别想再钻不出来了,也就乖乖地蹲在里头听话了。”他拍了拍刘大宝的肩膀。“这就是我捞泥鳅的经验,学着点!”
  
  刘大宝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又小声问:“那要放好多赂子才算多呢?”
  
  黑狗儿指了指一把木椅,见刘大宝坐下后,他也在木椅上坐下来,严肃地说:“这赂子有很多种,关键是要投其所好。”
  
  “投其所好?”刘大宝眯着眼睛小声问。
  
  “对!”黑狗儿一边往烟斗窝里装烟丝,一边说,“这就叫对症下药。她若对你的赂子不感兴趣,你就是放得再多,也起不到半点作用。”他划燃了一根火柴,一边点烟一边问,“懂了?”
  
  刘大宝点了点头,又问:“那你讲,什么样的药才是最好的药,见效最快?”
  
  黑狗儿认真地看着刘大宝,按着自己的胸口说:“这里虽然是肉长的,但又不能把它看成是一堆活肉,要舍得,你懂了吗?”说完,他站了起来,准备出门。
  
  刘大宝赶紧站了起来,按着自己的胸口说:“怎么舍得?我还是不太懂。”
  
  黑狗儿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说:“看来你也是个木鱼脑壳。舍得舍得,舍了才会得,要舍得用心,要诚心诚意,这下你该懂了?”说完,他快步向外走去。
  
  他听到刘大宝在身后问:“你要去哪里?”
  
  他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道:“给幺妹讲,我去河里陪我的美人了,要到晚上才得回来。”
  
  他听到刘大宝又在说:“她好像还在发脾气呢!你还有心思去陪什么美人?”
  
  他转回身,对着刘大宝眨了眨眼睛,放低声调反问:“那你就不晓得哄她消消气?”
  
  刘大宝愣在那儿没有回答。
  
  黑狗儿转回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门。
  
  黑狗儿在河里钓了一天鱼。他整整一个白天没有进一粒粮食,渴了,就捧几捧河水喝,等到他下好渔网,已是月明星稀的时节了。他懒洋洋地划着船儿,不知该往哪里去。如果要真正做到绝情绝义,那么,就算是观世音石崖下也就不能再去了。那里潜伏着太多的关于幺妹的回忆,他只要一过去,它们立马就会争先恐后地蹦出来,将他死死地缠住,让他无处可逃,陷入不能自拔的境地之中。这可不是个好演的戏,是要付出无法想象的代价的。他不想再继续演戏了。他在演戏吗?他看上去是在演戏,实然又不是在演戏。他太投入了,早已全身心地融入到戏里,与女主角融为一体,很难以再分开;但他又十分清楚,只要是演戏,总会有散戏的时刻。
  
  “是该到散戏的时节了。”他无奈地想,“不要以为舍不得就可以永远演下去,那样会冷场的,早晚会穿帮的。”
  
  他用力摇动船桨,一下一下向前划去。快到观世音石崖边时,他看到石崖下孤零零地站着一个人儿,那人儿穿着一件红棉衣,围着一条白围巾,带着一个小圆帽,双手插在衣兜里,一见他来了,就举起右手挥动着,且对着他眯眯地笑。那笑在冷清的月光下浮动着,显得十分苍白。
  
  “幺妹瘦了,”他痛苦地想,“就连笑也瘦了。”
  
  (四十五)
  
  船已靠岸,黑狗儿没急着下船,只是站在船头上痴痴地看着幺妹。
  
  “发什么痴?快下来呀!”幺妹轻轻地唤着,“我给你带来了好吃的,都还是热的哩。”她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块大石板。“都放在那里的,快下来吃呀!”
  
  黑狗儿茫然地拿起船缆绳,跳上岸。
  
  幺妹快步走过来,伸手接过缆绳,笑了笑,说:“我来,你快去吃饭,听话,啊?”
  
  黑狗儿恍恍惚惚地来到大石板上,坐下了,盯着石板上放着的一个饭篮子发呆。幺妹很快来到他身边,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蹲下来,打开饭篮子,端出一碗菜放在石板上,然后端出了一碗饭。
  
  他听到幺妹在说:“一定饿昏头了吧?”
  
  他转头看着幺妹,轻声问:“大宝呢?”
  
  幺妹闷声回答:“他早就回去了。”
  
  “那……他没留下来吃晚饭?”
  
  “没吃。”幺妹夹了一些菜放在碗里。
  
  “那中饭总该吃了吧?”黑狗儿接过幺妹递来的碗。
  
  “也没吃。”
  
  “那他到底在哪里吃的中饭?”
  
  “你怎么老爱关心别个吃没吃饭?怎么就不关心一下自己的死活呀?”
  
  听幺妹的话里好像带了点气,黑狗儿也就不再多问,开始吃饭。
  
  “多吃点,啊?”幺妹的话变得温和了。“最好把全部吃光光,啊?”
  
  黑狗儿没接话,只是埋头吃饭。
  
  他听到幺妹在说:“我们家晚上通电了,亮堂堂的。”
  
  他听到幺妹又在说:“今儿收到了二姐的一封信。”
  
  他转过脸,看了看幺妹,而后继续埋头吃饭。
  
  他听到幺妹接着说:“二姐在信里说,她正月底会回家探亲。”
  
  他的肩膀被幺妹拍了一下。听到幺妹又在说:“你晓不晓得我二姐的儿子都快有一岁了?”
  
  他摇了摇头。听到幺妹在继续说:“哎——我也还没见过他呢,只见过他的相片,只晓得他名字叫向诗文,你讲好不好听?”
  
  黑狗儿知道幺妹是没话在找话说,故此没去理会。
  
  他听到幺妹还在说:“你倒是讲句话呀!哑了?”
  
  黑狗儿把碗筷放在石板上,说:“吃饱了。”
  
  幺妹低下头,把三个碗检查了一番,满意地点了点头,说:“不错!我晓得你从来就不会令我失望。”
  
  黑狗儿从背后的裤带子上抽出旱烟斗,不冷不热地道:“你的戏也该演完了吧。”
  
  幺妹小声问:“什么演戏?你什么意思?”
  
  “没意思。”黑狗儿漫不经心地往烟斗里装烟丝。
  
  他听到幺妹在说:“你把话讲清楚。”
  
  黑狗儿扭转头,盯着幺妹,摇了摇头,说:“真看不出,你比我还会演戏。”
  
  幺妹打了一下黑狗儿的肩膀,大声责问:“哪个跟你演戏了?”
  
  黑狗儿没有回答,漫不经心地划燃了一根火柴,但火柴很快就被风吹灭了;他又划燃了一根,很快又被吹灭了。
  
  幺妹气愤地夺过旱烟斗,藏在身后,嘟着嘴,光光地盯着黑狗儿。
  
  黑狗儿把脸转向了另一边,冷冰冰地说:“莫那样看人,你那双眼睛比重机枪还厉害。”
  
  他听到幺妹在说:“怎么没把你打死?”
  
  他冷冷地回答:“只怕离死也不太远了。”
  
  “你是看不惯我了,想退场了是不是?”
  
  他冷冷地回答:“是戏,终归有个散场的时节。”
  
  “这场戏还没完呢!”
  
  “我讲完了就完了!我不想再演了。”
  
  “想不到你还蛮绝情的。”
  
  “这是在演戏,只有演技的好与差。”黑狗儿冷冷地道,“一切都是假的,哭也好,笑也罢,都是演给外人看的。”
  
  他听到幺妹在说:“可是,爸怎么办?”
  
  他刻意地想了想,心里有点酸酸的,痛痛的,头就垂下了。
  
  他听到幺妹在说:“爸爸到底该怎么办?我看得出,他已经爱上你这个绝情的人了!啊?把脑壳抬起来!”
  
  黑狗儿抬起头,闭目沉思了一下,冷冷地说:“你无非是想把这场戏继续演下去罢了,这很好办,换一个男主角不就行了?我真的累了,不想再演了,你就当是可怜我,放我下场休息一下,好不好?”
  
  他听到幺妹长叹了一声。他感觉心有些冷。他哆嗦着说:“我劝你也莫再演了,莫再浪费表情。”
  
  “你莫后悔。”幺妹的话很轻。
  
  “后悔?”黑狗儿提着高腔道,“笑话!我还会后悔?我长这么大,还不晓得后悔是怎么写的!”
  
  他听到幺妹在哽咽着说:“我晓得,你一直看不起我,嫌我腌臜。”
  
  他没有接话,向幺妹伸出一只手。
  
  幺妹瞟了他一眼,把旱烟斗丢在石板上。
  
  黑狗儿捡起旱烟斗,吹了吹,又在身上擦了擦,然后冷冷地说:“这旱烟斗就代表我爸,今后请你莫乱甩他,你晓得心疼你爸,我照样晓得心疼我爸。”
  
  幺妹看着旱烟斗,脸皮抽动了几下,想哭却没哭出声。
  
  黑狗儿冷笑着说:“看来你的演技还蛮差劲儿,该哭的时节却哭不出来。”
  
  幺妹冷淡地说:“从现在起,我们都不再演戏了,谈点正经的。”
  
  黑狗儿不以为然地道:“哪个分得清你到底是在真演戏还是在假正经?”
  
  幺妹猛地摆了一下头,大声道:“我现在已经没有心情再演戏了!你给我听着,你不想再演也可以,但你得把这场戏的尾巴收好,不能露出半点马脚。我现在不是为了自己在活,而是为了我爸在活,你懂不懂?!”
  
  黑狗儿严肃地点了点头,道:“终于听你讲了句真话。你放心,故事的尾巴我早就策划好了,你只要配合着演就行了,到时,我保证你爸会比现在过得更好,你也会比现在过得更好!”
  
  幺妹冷冷地道:“还有比现在更糟糕的吗?啊——”
  
  黑狗儿摇了摇头,小声回答:“这不能怪我,我只是个小演员,要怪也只能怪编剧,剧本没有写好。”说完,他站起来,看着银光闪闪的河面,感叹着说:“就算是河,那也有个尽头,但是却不能回头!”他看了看幺妹,又说:“走吧,我跟你回去,陪你把最后几场戏演完。”
  
  (四十六)
  
  隔天,黑狗儿照旧早早地离开了幺妹家,可他没去河里收网,却来到了刘大宝的家门口,他没有半点犹豫,放开嗓子喊了两声刘大宝。很快,他就看到刘大宝出来了。
  
  “是你啊?!”刘大宝喊了一声,就取出钥匙,跑到铁门边来开锁,又问,“大清早的,不会又出了什么事吧?”
  
  黑狗儿故作生气的样子说:“没事就不能找你?!”
  
  “当然可以。嘿嘿,”刘大宝打开了铁门。“黑哥,快请屋里坐。”
  
  黑狗儿挥了挥手,道:“你跟我出来。”
  
  黑狗儿引着刘大宝来到了公路上,然后很冷静地对他说:“现在,也该你登场了,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
  
  刘大宝抓了抓脑壳,迷惑地问:“我登什么场呀?”
  
  黑狗儿拍了一下刘大宝的肩膀,说:“我相信我没有看错人。”他指了指大桥。“空气很新鲜,我们就边走边谈吧。”
  
  刘大宝与黑狗儿并肩朝着大桥走去。
  
  黑狗儿说:“大宝,我今儿天是诚心诚意来找你谈的,所以,希望你能诚心诚意地对待我提出的所有问题,不得讲半句假话,你做不做得到?”
  
  刘大宝心虚地笑了笑,说:“黑哥,是不是……也太严肃了?我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你和幺妹的事吧?”
  
  黑狗儿瞟了刘大宝一眼,严肃地道:“你是没做过,难道就没想过?!”
  
  刘大宝抓了抓脑壳,心虚地说:“只是想想,这并不犯法吧。嘿嘿。”
  
  黑狗儿在一根桥柱子边站住了,双手抓着桥栏杆,面对着狮子庵方向,随口问:“你讲这河水天天这么流着,是为了什么?”
  
  刘大宝在黑狗儿身边停下来,俯视着河面,回答:“应该是想流到大海里去吧。”
  
  黑狗儿问:“那你讲酉水河离大海有多远?”
  
  刘大宝想了想,回答:“大概有几千里吧。”
  
  黑狗儿又问:“那你讲酉水河天天在这里这么流着,关不关几千里外的大海的事?”
  
  刘大宝抓着脑壳想了想,回答:“这个……不太清楚。”
  
  黑狗儿瞟了刘大宝一眼,道:“莫在我前头演戏,你只是个司机,还没加入娱乐圈呢!”
  
  刘大宝笑了笑,低声回答:“好像……应该有那么一点关系吧。”
  
  黑狗儿笑了笑,又问:“那你离幺妹有多远?”
  
  刘大宝又笑了笑,脸红了,垂着头,小声回答:“都是一个城里的,这还用问?”
  
  黑狗儿拍了一下刘大宝的肩膀,严肃地道:“你这条小河既然离大海这么近,你想我能放心吗?”
  
  刘大宝迅速把脸转向了另一边,小声说:“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往她那里流。”
  
  黑狗儿大声道:“这是你嘴里讲的,可你心里并不这么想啊!”
  
  刘大宝没有接话,只是看着河水发呆。
  
  黑狗儿拍了一下刘大宝的肩膀,说:“好了,这次的谈话就到此为止。你这条小河要是真想汇进大海,那么,今儿晚上到观世音石崖边来,最好莫超过六点。”
  
  刘大宝无奈地笑了笑,说:“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你来了就懂了,最好带两瓶酒来!再见!”
  
  黑狗儿收完渔网,照样没有回幺妹家。他早上在路边买了六个馒头,一天也就那样挨过去了;等他下好渔网,同样已是月明星稀的时节。他乐悠悠地划着船儿向观世音石崖边靠去,远远就看到石崖下站着一个人影。他点了点头,想:“真正的男主角终于登场了。”
  
  他故意提高嗓门喊:“大宝!是你吗?”
  
  传来一个男人的回音:“是我呢!”
  
  船儿终于靠岸了。
  
  黑狗儿跳上岸,利索地把船缆绳绑在石柱子上,随后走到刘大宝身边。
  
  “对不起,害你久等了。”他歉意地道。
  
  刘大宝指了指石板上放着的一个饭篮子,说:“她刚走。”
  
  黑狗儿点了点头,说:“酒带来了?”
  
  刘大宝指着饭篮子边放着的两瓶湘泉酒,说:“那不是?”
  
  于是,两个男人把饭菜摆放好,把酒斟满之后,就坐在大石板上一边吃喝一边聊天。
  
  黑狗儿问:“她刚才跟你没讲些什么?”
  
  刘大宝回答:“她要你认得路回去。”
  
  “还有呢?”
  
  “还问我来这里做什么。”
  
  “你怎么答的?”
  
  “我讲你邀我来这里喝酒。”
  
  “还有呢?”
  
  “她说要你认得路回去。”
  
  “还有呢?”
  
  “没有了。她把饭篮子放在那里,就走了。”
  
  “就这两句?你早讲不就行了?莫光只讲话,来,喝酒。”
  
  “好!喝——”
  
  两个男人碰了碗,喝了酒。
  
  黑狗儿又问:“大宝,你家里那么有钱,你还这么苦死累活地开车,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只会开车,我不去开车,还能去搞什么?”
  
  “搞反了,是我在问你。”
  
  “哦。是的。来,喝酒。干!”
  
  “好!一口干!”
  
  两个男人碰了碗,干了酒。
  
  黑狗儿一边往碗里倒酒,一边说:“你还没回答你开车到底为了什么。”
  
  刘大宝笑了笑,说:“我刚才已经回答了,不为了什么。”
  
  黑狗儿笑了笑,说:“你那是没有回答的回答。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可不能再敷衍了事。”
  
  “你问吧。”刘大宝夹起一夹菜塞进嘴里。
  
  黑狗儿想了想,严肃地看着刘大宝,问:“你愿不愿意跟幺妹结婚?”
  
  刘大宝扑哧一下,把嘴里的菜全喷在了黑狗儿的脸上。
  
  于是,两个人都愣了那么几秒种。刘大宝回过神后,赶紧用手去抹黑狗儿的脸,黑狗儿顺手在脸上揩了一把,无所谓地道:“我的脸是个小问题,你莫管,先回答问题。”
  
  刘大宝羞怯地问:“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黑狗儿正言道:“你看这像是开玩笑吗?大冷天的在这里吹西北风,我坐在屋里不舒服些?!”
  
  刘大宝低下头,小声说:“我这条小河只怕不配往大海里流。”
  
  “哪个讲你不配?”黑狗儿大声道,“我看就很般配!”
  
  刘大宝瞟了黑狗儿一眼,细声问:“那……你呢?”
  
  黑狗儿拍了一下刘大宝的肩膀,严肃地说:“我最多只能算是这河边的一块大石头,只能看着你流。”
  
  “你……不爱她?”
  
  “不是不爱,而是无能为力、爱莫能助。”黑狗儿指着身旁的一块大石头说,“你看这块石头能跑到大海去吗?就算有人执意把他丢进海里,他也会被淹死的。”
  
  刘大宝抓了抓脑壳,细声问:“你不是已跟她结婚了吗?”
  
  “那最多也只能算是海边的一块礁石!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陪衬!”
  
  刘大宝慢慢地端起酒碗,抿了一口,再慢慢地放下酒碗,思索着说:“你的话太深奥了,我听不懂。”
  
  “你现在不懂不要紧!”黑狗儿急切地道,“今后可以慢慢去理解,现在最关键的是:大海即将干枯,你这条河得抓紧时间往前冲!”
  
  “大海即将干枯?”
  
  “对!”黑狗儿心灰意冷地说,“海里的鱼虾都一下子死了,你想她能不干枯吗?”
  
  “这……好像也不管我的事呀?”
  
  “怎么不管你的事?莫忘了你是一条河!”黑狗儿愤愤不平地道,“你这条河也太不负责任了!难道你想看着她变成一个死海?!你得抓紧时间汇进大海,给她补充新的能量,让她重新孕育出鱼虾,这样,大海也就复活了!你懂吗?”说完,他端起酒碗,把酒一饮而尽,然后把碗朝着身旁的那块大石头扔去——碗砸在大石头上,“啪”的一声,粉碎了。
  
  碗在粉碎的时节,黑狗儿感觉自己的心好像也跟着粉碎了。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
  
  风儿在轻轻地吹,河水在轻轻地流,两个人的心却在狂乱地跳,俨然万马奔腾。
  
  突然间,刘大宝抓起酒碗,把酒一饮而尽,然后把碗朝着大石头扔去——碗,照样粉碎了。
  
  碗在粉碎的时节,黑狗儿照样感到了一阵心痛,仿佛碗不是砸在石头上,而是砸在了他的胸口上。
  
  刘大宝猛地站起来,盯着黑狗儿问:“你这块大石头把河道挡住了,我该怎么流?”
  
  黑狗儿慢慢站起来,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轻言细语地说:“好!很好。但莫急,现在我是导演,你是演员,你只要按我讲的去做,保证不出半月,就会水到渠成……”
  
  黑狗儿回到幺妹家的时节,见大门还是开着的,幺妹坐在桌边打毛衣。他装着醉酒的样子,摇摇晃晃地走进堂屋,然后歪着脑袋打量幺妹。
  
  幺妹挪了挪身子,小声说:“有什么好看的?你不是看厌烦了吗?快把门关了。”
  
  黑狗儿就把门关上了。
  
  他听到幺妹在小声说:“在河边吃酒是个什么味道儿?”
  
  他转过身,面对着幺妹,结结巴巴地说:“那真……真的是……别有一番滋味呀。只可惜你……你走了。要……要是你在,那……那一定……”
  
  “莫再演戏!”幺妹打断了他的话,白了他一眼,放低声音又说,“莫侮辱了我的智慧,那点酒还不够喂你肚子里的蛔虫。”
  
  黑狗儿别扭地笑了笑,在木椅上乖乖地坐下后,和和气气地问:“爸呢?他老人家睡了?”
  
  “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节了?都快十一点了。”幺妹将半截毛衣放在木桌上。
  
  “这么晚了你还不睡?”
  
  “我能睡得安稳吗?”幺妹严肃地反问。她想了想,又严肃地道:“快点儿老实坦白,你邀他到那里来到底密谋什么?”
  
  “密谋?”黑狗儿拍了一下胸脯,说,“我像个汉奸吗?”
  
  幺妹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指着他的鼻子,放低声调说:“你不是汉奸,但你是个汉奸头子,你这个鬼脑壳里在打些什么鬼主意莫以为我不晓得。”
  
  黑狗儿垂下头,小声说:“既然你晓得了还问?”
  
  “我是想考验一下你老不老实。”幺妹敲了一下黑狗儿的脑壳,小声命令道,“走,上楼去,我再慢慢拷问。”
  
  黑狗儿嘟了嘟嘴,小声说:“我不去,人家想再多坐一阵子。”
  
  幺妹拧起了他的耳朵,小声责备道:“莫以为你喝了二两马尿就可以装痴,少在老娘前头来这一套。”
  
  “你什么时节变成我老娘了?”
  
  幺妹松开手,红着脸说:“只要一天还没离婚,我就是老娘,孩子的老娘,我讲错了?”
  
  黑狗儿站起来,甩了甩手臂,说:“我不上去并不是怕你拷问。”
  
  “那你怕什么?”
  
  “我怕你拷问我的时节你会哭。”
  
  “我拷问你的时节我会哭?那不成你拷问我了,笑话。”
  
  幺妹举起手准备去敲黑狗儿的脑壳,黑狗儿机灵地躲开了,严肃地说:“那我们就上楼去吧,看哪个哭在前头,看哪个笑到最后。”
  
  他俩来到了三楼的房间里。门被幺妹关上了。没开灯。房子里阴阴地暗着,异常安静。黑狗儿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隐隐地感觉到,一场大战即将打响。他看着幺妹的人影子在地铺上坐下后,他就在地板上坐下了。
  
  他听到幺妹在说:“你现在可以坦白了。”
  
  他回答:“那天晚上在河边不是已讲好,我现在是总策划的?”
  
  他听到幺妹在说:“你策划也是在帮我策划,莫忘了,我才是雇佣你的投资人,我有权晓得一切。”
  
  “那也只能算是给个交代。”
  
  “好,那你就交代清楚。”
  
  他放低了声音,问:“你认为……今儿碰到的那个男猪脚(主角)怎么样?”
  
  他听到她小声反问:“什么猪脚牛角的?听不懂。”
  
  他严肃地说:“你还没吃酒呢?见到人家就自醉了?”
  
  “人家确实比你强,最起码强一百倍,那又怎么样?”
  
  “现在不是人家该怎么样,而是你该怎么样。”
  
  “那我该怎么样?”
  
  “爽!这个问题问得爽!这就是今晚的谈话重点。”
  
  “搞错方向了,是我在拷问你呢!你……”
  
  “你拷问我的目的还不是为你拷问?”黑狗儿打断了幺妹的话,“结果是一样的。现在问题都摆在桌面上了,很明朗:我这个冒牌的男猪脚退场,换真正的男猪脚上场,你应该不会反对吧,啊?”
  
  幺妹没有回答,听上去好像在喘着粗气。
  
  黑狗儿趁势追击,说:“不要再犹豫了,他才是你的真命天子。我都替你问过了,人家对你可讲是痴心一片,没二话可讲。至于他为什么会对你痴心,我没问,那属于你和他的隐私,不应该让我这个局外人晓得,但我想你心里应该最清楚。我相信,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他听到幺妹长叹了一声。
  
  他接着又说:“只要你答应跟他结婚,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要不然,住在这个大房子里确实蛮压抑的。”
  
  他听到幺妹在低泣。
  
  他干咳了两声,长吁了两口气,说:“其实你应该感到高兴。人家并没有嫌弃你跟一个狗模狗样的男人结过婚,还仍旧是那么爱你,这才是最难得的。你一定是受感动了吧?就算你没感动,我却已经被他感动了。要是,我再占着茅室(厕所)不屙屎,就真的不是一只好狗了。”他慢慢地站起来,又说:“这是迟来的爱,也是难得的幸福,所以你要好好珍惜。看在王叔叔的分上,你一定要把戏演好,不要让他走上绝路。你独自好好想一想,考虑清楚。我去河里了,再见。”
  
  黑狗儿轻飘飘地离开了幺妹的家,正如他轻飘飘地来。
  
  黑狗儿又回到了石崖下,坐在船头上抽旱烟。月亮明晃晃地照着酉水河,同时也照亮了黑狗儿的悲伤。他想,幺妹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他的心意,也应该理智地选择她的未来。在混乱如麻的生活之中,感情是不能当饭吃的,都得面对一日三餐的现实,都得面对迫不得已的抉择。当然,黑狗儿不是瞎子,更不是傻瓜,他自是看到了幺妹对他多多少少产生了那么一点儿情感。那情感现在很可能还只是一片萌芽,他决不能容许那样的萌芽继续成长,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开花。那样的开花是很残酷的,俨然他在石崖边看到过的一束悬崖菊,那么扭曲地怒放着,任凭风雨的吹打,暗自凋零;故此,他必须趁早将它掐死。
  
  黑狗儿瞟了瞟那只泡在河里的破船儿,他想它现在已彻底完蛋了。他把那只破船儿拖上了岸。他花了很长的时间,用斧头把船劈成了一堆柴块子,再把柴块子垒成了一个八面玲珑的小小的宝塔。
  
  那小小的宝塔就代表着他对他父亲的一种吊念。
  
  (四十七)
  
  隔天吃中饭的时节,刘大宝提着一大袋礼品来了,这在黑狗儿的掌控之中,但他仍伪装出意外惊喜的样子跑到门口相迎。当刘大宝在饭桌边坐定后,幺妹闷闷不乐地站起来准备退场,却被黑狗儿按住了肩膀,她只好勉为其难地坐了下来。
  
  王麻子说:“大宝,今后再到家里来,可不能再这么客气了。”
  
  刘大宝红着脸说:“这谈不上客气,王叔叔你不嫌弃就好。”
  
  王麻子说:“无亲无故的,你老是这样子,我心里反而不踏实。”
  
  刘大宝说:“王叔叔,怎么能讲无亲无故呢?我们都是中国人,还都是保靖人,讲不清楚不久之前就是一家人呢。”
  
  黑狗儿插嘴说:“这句话有道理。讲不清楚,这就是认祖归宗。”
  
  王麻子用筷子指着菜盘子,说:“大宝,既然来了就莫认生,也莫嫌饭菜差,将就一下,随便点儿。”
  
  “都随便点儿。”黑狗儿看了看幺妹,又说,“幺妹,快给客人装饭呀。”
  
  幺妹白了黑狗儿一眼,站起来,拿起一个碗盛饭。
  
  黑狗儿对着刘大宝微笑着点了点头,说:“到了家里,要放松,就放开肚子吃,不要当来做客的,啊?”
  
  刘大宝腼腆地笑着回答:“你放心,我不当自己来做客。”
  
  “这就对了。”黑狗儿提起礼品袋看了看,指着一盒人参说:“大宝,这次里头装得是货真价实的东西吧?你可不要再往里头塞钱了。”
  
  幺妹把一碗饭放在刘大宝面前,轻声说了句:“吃饭。”然后就坐下了。
  
  刘大宝看了看幺妹,而后难为情地对着黑狗儿说:“这次是真的,是买来给王叔叔泡药酒喝的。”
  
  黑狗儿把礼品袋放在一把木椅上,说:“大宝,你真的有心,难得难得啊!”他走到刘大宝和王麻子中间的木凳边坐下来,然后面对着幺妹说:“你有那么多同学,可不可以帮大宝介绍个对象?”
  
  幺妹瞟了刘大宝一眼,小声说:“他那么优秀,只怕我的同学没一个配得上。”
  
  黑狗儿歪着头把刘大宝打量了一番,点了点头,然后对着王麻子说:“确实很优秀,只怕很少有人配得上。”他摇了摇头,又说:“哎——想不到一个人的条件太好,也会变成一种负担。哎——”
  
  王麻子夹了一夹菜放进刘大宝的碗里,问:“大宝,你今年多大了?”
  
  刘大宝微笑着回答:“三十了。”
  
  王麻子点了点头,说:“确实也不小了,还没物色到对象?”
  
  刘大宝垂着头,小声回答:“没有。哪个还愿意跟一个带着孩子的男人结婚呢?”
  
  王麻子笑了笑,说:“那不是个问题!恐怕是你的眼光太高了吧?”
  
  刘大宝瞟了一眼幺妹,说:“这个……不太好讲。”
  
  黑狗儿见幺妹低头不语,就说:“还是吃饭吧,边吃边谈,莫亏待了肚子。”
  
  于是,四个人开始吃饭。
  
  王麻子见幺妹不开心地吃着,就问:“幺妹,你不舒服?”
  
  幺妹抬起头,笑着回答:“没胃口,可能是昨晚上没睡好。”
  
  王麻子看了看黑狗儿,然后又对着幺妹说:“你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平时各方面都要注意点儿。”
  
  幺妹垂着头,小声回答:“爸,我都晓得。”她夹起一夹菜放进了王麻子的碗里。
  
  这时节,大柱子突然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黑狗儿!不、不好了!”
  
  黑狗儿放下碗筷,紧张地站起来,问:“出什么事了?”
  
  大柱子拍了拍胸口,焦急地说:“二丫头在农贸市场跟一个婆娘扯皮,就快要打起来了,你快、快、快去帮忙。”
  
  黑狗儿无奈地看了看王麻子,然后对着大柱子说:“婆娘家吵架是常事,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吵两句就没事了!没看见我屋里有客人吗?”
  
  大柱子跑过来,拉住黑狗儿的手,乞求道:“就算我求你了,你不晓得二丫头已经怀孕几个月了吗?万一打起来了怎么办?”
  
  黑狗儿拍了一下脑壳,自责似地道:“该死!这个我怎么就没想到?”
  
  王麻子拍了一下黑狗儿的腰,严肃地道:“狗儿,你快去扯劝!千万莫让她们打起来。”
  
  “好。”
  
  黑狗儿拉着大柱子的手,一溜烟跑出了门,跑到巷子口的转角处时,大柱子突然站住不动了,弯着腰,向黑狗儿伸出一只手,气喘吁吁地说:“钱、钱、钱。”
  
  黑狗儿慢吞吞地从衣兜里取出五块钱,放在大柱子的手掌上。
  
  大柱子把那五块钱快速塞进裤兜里后,又向黑狗儿伸出一只手,说:“钱!。”
  
  黑狗儿皱着眉头把大柱子打量了一下,冷冷地道:“不是讲好五块的?”
  
  大柱子理直气壮地道:“你以为那几句台词就那么好背?老子背了一个上午。”
  
  黑狗儿胸一挺,道:“讲好了的可不能变卦,这就叫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大柱子放低声音道:“二丫头也在外面躲了一个上午,总得给她点辛苦费吧。”
  
  黑狗儿拍了一下大柱子的脑壳,道:“搞清楚,我只请你一个人来演戏,又没请她,凭什么给她辛苦费?”
  
  大柱子把手掌晃了晃,道:“那就来点封口费!嘿嘿,你也晓得我婆娘那张嘴巴,嘿嘿……”
  
  黑狗儿瞪着大柱子,不可思议地道:“呀哈!看来你小子不傻啊!”
  
  大柱子把手掌伸到黑狗儿面前,傻乎乎地道:“嘿嘿……快点儿给钱,五分钟之内我婆娘要是见不到我的人,她就要上你家去报案了,嘿嘿……”
  
  黑狗儿利索地从裤兜里取出五块钱,放在大柱子的手掌上,骂了句:“吸血鬼!”
  
  大柱子把钱抖了抖,塞进裤兜里,笑嘻嘻地说:“谢了。嘿嘿,下次要是还有这样的好戏,千万莫忘记我,嘿嘿……”
  
  黑狗儿在大柱子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埋怨地道:“还不快点滚到二丫头那里去?!小心她去报案了。”
  
  大柱子对黑狗儿招了招手,说:“二丫头也想出场演戏呢,嘿嘿……”
  
  黑狗儿又在大柱子的屁股上踢了一脚,骂道:“还不滚?”
  
  大柱子说了声再见,就乐呵呵地向前跑去了。
  
  黑狗儿怏怏地向酉水河走去。他想这场戏的成本虽然是大了点,花去了十块钱,不过,总算把男女主角扯到了一坨,那也就值了,花再多的钱也值!
  
  黑狗儿照样来到十罗洞前钓鱼,只不过,他觉得心里很空,无话可说。他这时才发觉自己已有三天没对河里的小燕说过一句话了。这样下去当然是不行的,说不定小燕早就已生他的气了。是的,今儿无论如何得对她讲几句,绝不能再让她独自受冷落了。
  
  天空中飘来一大团乌云,云层越压越低,眼看就要下大雨了。
  
  “小燕,我来了,你在吗?”黑狗儿无奈地想着,“你可能一直在取笑我自作多情吧!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谁让我是如此喜欢你呢?其实,这件事的起因还在于你,只怪你时常擅自闯进我的梦里,给我留下了那么多的美好回忆,想忘都难以忘记,所以,如果你硬是要取笑我,那也就等于在取笑你自己,一切美丽的错,都是你惹来的。
  
  “对了,小燕,我来这里陪你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可还没问过你,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不会嫌我太丑了吧?我是很丑,这我得承认,也不想欺骗你。但是,你难道就没发现我丑得有那么一点儿可爱?嘿嘿,一句玩笑话,你莫太当真。除了外貌不谈,我想你对我这个人应该是有那么一点子好感的吧?是的,你可能还会嫌我没读过书,没有文化,没有涵养,没有理想,还缺少幽默感,可是,这些东西就真的那么重要吗?在我看来,这一切固然重要,但是,跟真心比起来,它们就显得很逊色了,可讲是暗淡无光。是的,我除了对你的一片真心之外,可讲是别无所有。这听起来使人感到惭愧,但我并不感到惭愧。这就是我理直气壮地坚持坐在这里的真正原因:我拥有着世界上对你的独一无二的一颗最真的心,我还需要惧怕什么?谁还能跟我相比?!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跟我相比!对!我敢讲这句大话!我胸有成竹!我问心无愧!”
  
  天空中突然划过一道闪电,接着是一个响亮的惊雷,再接着,下起了大雨。
  
  “好了,小燕,再讲点儿别的。”黑狗儿冷漠地看了看天空,继续在心里说,“你也看到了,连雷公也在对我虚张声势,他可能还以为我会害怕呢!他一定也想阻止我对你的爱。笑话,他想错了,死神都无法阻止我,更何况是一个小小的雷神,就让他放马过来吧!”
  
  天空中又划过一道闪电,接着是一个地动山摇的惊雷。
  
  黑狗儿猛地站起来,指着天空大吼:“狗日的!给我闭上你的臭嘴!莫打扰我跟小燕讲话!”
  
  刮来一阵大风,很快把乌云吹散了,接着下起了太阳雨。
  
  黑狗儿洋洋自得地坐下来,乐呵呵地在心里说:“小燕,你也看到了,就连雷公也被我赶跑了……”
  
  (四十八)
  
  当天晚上,黑狗儿回到黑暗的房间里,与幺妹展开了一场撕心裂肺的对话。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黑暗中,两个人都使出了绝招,就像两名剑客经过了连日厮杀,都已筋疲力尽,不得不孤注一掷,朝着对方的心窝子狠狠刺去。
  
  “黑狗儿,想不到你连当一只看家狗都不配,强盗儿来了,你却溜了。”
  
  “俗话讲,好狗不挡大路,我得给主人家让开路。”
  
  “这么讲,你还是一只忠实的狗啰!”
  
  “谢谢你的抬爱!有你这句话我就心满意足了。”
  
  “你就肯定那个人一定是个好主人?”
  
  “我相信我的眼光,我从来就不会看错人。”
  
  “你眼光那么好,为什么不给自己看一个?”
  
  “我早已给自己看好了一个,她在河里。”
  
  “那只是一条鱼。”
  
  “不!她是一个人!世界上再没人跟她相比。”
  
  “也包括我?”
  
  “千万莫高估了自己,你跟她相隔十万八千里!”
  
  “算我看错了人。”
  
  “哦?明白自己看错了,就说明已经看正确了,恭喜你。”
  
  都沉默了一会儿。
  
  “他晚上喝醉了,要我送他回去,我就送了。”
  
  “送得好。”
  
  “快到他家的时节,他说他想抱我。”
  
  黑狗儿感到心里一阵痛,没有回话。
  
  “他还说他想亲我。”
  
  黑狗儿吁了一口气,说:“那你就让他抱、让他亲好了。”
  
  “他还说他想跟我一起睡。”
  
  “那你就跟他一起睡好了。”
  
  “毕竟欠了人家那么多钱,我只好答应让他抱一下,其他的没答应。”
  
  “你不止是欠人家的钱,还欠人家的情!”
  
  “我不想那样做,我怕……”
  
  “有什么好怕的?又不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我晓得你一直都嫌我腌臜,是不是?”
  
  “晓得了还问?”
  
  “不问清楚怎么看得清你是个什么东西?”
  
  “我不是个东西,不值得你看。”
  
  “我现在算是彻底看清白了。最后几场戏怎么演?”
  
  “明天就离婚。”
  
  “离婚?”
  
  “对!离婚!然后你跟他结婚。”
  
  “那你怎么办?”
  
  “我烂人一个,无所谓,怎么办都行。”
  
  “是不是我跟他结婚了你就真的心满意足了?”
  
  “对。你不能老是缠着我,我也想跟我的相好的过几天快活的日子。”
  
  “你真有相好的了?”
  
  “对。都好得很久了,只是没敢给你讲。”
  
  “为什么不敢给我讲?”
  
  “我以为……你有点儿喜欢我了,怕你会伤心。”
  
  幺妹没接话,喘着粗气。
  
  黑狗儿幸灾乐祸地问:“真的伤心了?不会是真的看上一只狗了吧?”
  
  他听到幺妹在说:“笑话,我怎么会看上一只狗?喜欢我的人最起码有一个加强连!就连我跟你结婚之后,还有人给我写情书呢!劝我跟你离婚,跟他结婚。”
  
  “那你怎么不离了跟他去?害我天天提心吊胆地陪你演戏。”
  
  “我……人家就是要害你提心吊胆!我喜欢看你提心吊胆的样子,怎么的?”
  
  “好。很好。我想我们很快就可以解脱了,明天就去离婚。”
  
  “好。离就离……这样就都解脱了。”
  
  “不陪你闲扯了,我现在就要解脱,我去河里了。再见!”
  
  “不送!”
  
  黑狗儿轻轻地离开了幺妹的家。他感觉自己就像在梦游。他感觉自己的心受伤了,且伤得很深很重。他踉踉跄跄地来到河边,吃力地爬进船舱,躺倒在那儿,紧闭着眼睛,感觉泪水在眼眶里挣扎。“多么可笑啊,”他痛苦地想着,“简直是悲哀!想不到我黑狗儿竟然会常常为了一个女人伤心。就连我爸死的时节,我也没皱过一下眉头,也没打落过一颗眼泪,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女人去伤心呢?看来幺妹这个小丫头长大了,晓得用嘴巴伤人了,还敢在我前头摆架子、充硬气了。好!我们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黑狗儿坐在船头上抽旱烟,他看着天色幽幽地暗下去,后来又麻麻地亮起来。
声明:未经授权不得转载,侵权必究!授权后转载须注明出处:"转自华语剧本网 www.juben.pro"。 [ 如何申请转载 ]
编辑:飞扬在线
举报
顶啦 0
踩啦 0
点击收藏。收藏后可以在会员中心快速找到我哦 收藏 0
登录 后再戳我哦
最近阅读者 更多
  • 神秘人
    qiu
  • 神秘人
    xue
  • 学生
    Ear
  • 学生
    zli
  • 学生
    guz
  • 学生
    奇点星
写个评论
请注意:反馈问题请到 建议反馈 页面,在此评论无法得到回复!
*  
验证码:今天是9月几日?(提示:22号)
      *

该编剧的其他作品

人。鱼。河(都市)

年金牌VIP会员作品

同类推荐作品

美颜劫(都市)
爱在春城不觉醒(一)(爱情, 都市, 校园)
故事众筹者(爱情, 都市, 奇幻)

同类最新作品

三重暖色(都市, 犯罪)
“丽”老师(都市)
骇客传奇之一 惊天窃案(都市, 悬疑推理, 犯罪)
菲林神功(都市, 家庭)
张三的选择(都市)
善良(都市)
沉默复仇(都市, 犯罪)

同类随机作品

罗溪帝国(都市, 奇幻)
《梅花瓶》中篇小说(都市, 武侠动作, 历史)
洋洋自得(爱情, 都市, 校园)
美中不足(爱情, 都市)
(爱情, 都市)
流泪的星空(都市)
从地狱迈向天堂(喜剧, 都市, 校园)
闯海锻炼(主旋律, 都市, 校园)
分享页面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