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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忆 之九
　　
　　（五十八）
　　
　　黑狗儿终于回归他原本的生活，俨然一只忠实的狗，守候着他的人，守望着他的鱼，守护着他的河。
　　
　　那船儿就是他温馨的家，同时也是他的月光爱人。当他躺在船儿内遐思之时，难免会产生一种“功成身退”之感，除过对“美人鱼”的仍无法割舍的一点幻想，再别无所求。当他划船的时节，还会情不自禁地哼唱几句山歌，歌声虽然难听，骇得水鸭子乱飞，却也表达了一种美好的心境。而今，大家看待他的眼光与之前相比，出现了“天地之别”：之前大家由衷地钦佩他、羡慕他，几乎把他当成了得道升天的哮天犬，而现在，大家却是由衷地鄙夷他、嘲笑他，把他看成了从仙界打回凡间的野狗子。但这于他几乎已不能造成一点儿的伤害了。因为他的心是安谧而强大的，已达到一个超常的境界，非常人所能企及。当然，黑狗儿还不是神仙，也不是圣人，难免会在花前月下、在风雨骤变的夜里产生一些无奈的惆怅，并对自身的前路或多或少频添那么一份担忧。是的，他的面前原本没有路，只有一条善变的河流，但想象得多了，河流也就成了一条通往理想殿堂的光辉之路。他企图忘却他在陆地上度过的那一段啼笑皆非而又催人泪下的生活，认为它是阻挡在“光辉之路”上的一块绊脚石，但却枉费心机。他越是想把它从记忆中抹掉，它反而越加清晰地在他脑海里呈现出来，每一个细节都活灵活现，仿佛过去的一切都没过去，俨然一出戏剧正在他的脑海里反反复复地上演着；于是，他这名唯一的观众，在欣赏自己的表演之时，也难免会自艾自怜地流下了两行凄美之泪。
　　
　　二月初八，幺妹和刘大宝的婚宴在幺妹家如期举办，黑狗儿理所当然地去了。黑狗儿再次看到了幺妹，再次看到了王麻子、大妹子、彭大富、大柱子、二丫头、胖姐、菊花、二妹子、小丽、刘姥姥、陈大伯、王吉民以及张嫂、刘嫂等等人物，还被刘大宝和幺妹引领着拜见了幺妹的舅舅、舅妈和公公婆婆。黑狗儿看着刘大宝和幺妹拜天地的时节，内心里很是激动，当然，激动中也掺杂着一些伤感，他的眼眶很快就润湿了。他转过身去，泪水就不由自主地掉落了。这是难免的，毕竟他也曾算个“重量级人物”，跟幺妹拜过天地。酒宴的气氛十分热烈，人们似乎都忘情于对一对新人的祝福中，忘情于对美酒佳肴的赞叹中，皆已忘却了黑狗儿这个人物的存在。或许，在他们的眼中，黑狗儿根本就不是一个人。唯一把黑狗儿还当做一回事的，就是大柱子。大柱子端坐在黑狗儿的身边，大碗喝酒，大口吃菜，时不时傻乎乎地对他笑一笑，吼两句酒话，黑狗儿只好陪着他大碗喝酒，大口吃菜，傻乎乎地笑，吼句把酒话。黑狗儿连喝三碗酒之后，感觉到一点醉意，心想再不能像上次那样出洋相了，就悄悄地溜走了。他摇摇晃晃地来到巷子口边，看到张红玉牵着翠翠的手急匆匆地往这边走来，就在路中间站住了，他叉着腰，歪着脑袋，对着她母女俩傻乎乎地笑。张红玉拉着翠翠在黑狗儿面前站住后，阴沉着脸、有气无力地说：“好狗不挡大路，快点让开。”
　　
　　黑狗儿看得出张红玉一定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所以就故意抖了抖肩膀，傲慢地说：“见了爸爸，怎么不晓得喊啊？”
　　
　　“爸爸。”翠翠甜滋滋地喊。
　　
　　“嗳——”黑狗儿快活地答应，然后又和和气气地问：“翠翠，准备跟你妈去哪里呀？”
　　
　　“去幺妹阿姨家里吃喜酒。”
　　
　　“哦，怎么才来？酒席都快散场了。”黑狗儿看了看张红玉的脸色，也就心领神会了。他快速从衣兜里抠出五张十块的钞票，递给翠翠，小声说：“快拿着。”
　　
　　翠翠把手背在身后，转头看着张红玉。
　　
　　张红玉摇了摇翠翠的手，小声说：“你爸爸叫你拿着，就拿着。等你长大后有了钱，要记得还。”
　　
　　翠翠接过钱，甜甜地说：“谢谢爸爸。”
　　
　　黑狗儿点了点头：“不要谢。快去吧。”
　　
　　“爸爸再见！”
　　
　　离开了张红玉母女俩，翠翠叫的那几声爸爸一直在黑狗儿的耳边回荡着，挥之不去，黑狗儿感觉心里舒畅了许多，温暖了许多。“要是我真能有翠翠这样一个妮儿那该多好呀！”他美美地想，“只怕全世界的人都会羡慕我，当然，很可能也会眼红，嫉妒我。不过，眼红和嫉妒都没有用，那只能怪他们的鸡巴不争气，撒不出这样的好种。哎——可惜我也不是她爸爸。不如，就收她做干女儿吧？这样，也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跟翠翠接触，同时也免得张红玉为了翠翠再打我的歪主意。”
　　
　　当黑狗儿在河上再次遇见张红玉时，等他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后，没想到张红玉竟然满口答应了：
　　
　　“这个主意好！就这么定下了！就定在二月十六吧，那天正好是翠翠的六岁生日。那就这么定下了！”
　　
　　翠翠生日那天，黑狗儿提着一个生日蛋糕、拿着一只小狗熊玩具，来到了张红玉的家里，为翠翠庆祝生日，并认了翠翠做干女儿；按张红玉的说法，这是她所见过的翠翠最快乐的一天。在一间破旧的小木房里，烛光摇曳，黑狗儿睁大眼睛看着翠翠在他面前跳舞，恍惚中感觉自己正身处云端欣赏一位小天使翩然飞舞。当黑狗儿出门的时节，天已经黑了。张红玉、翠翠还有翠翠的外婆一直把黑狗儿送到大路边，翠翠仍紧紧拉着黑狗儿的手不放。这样的情景，黑狗儿还是头一次遭遇，故此产生了一种依依不舍的情愫。他微笑着，含泪把翠翠的手交到她妈妈的手上，然后转身跑开了。由此，黑狗儿独自在晃晃荡荡的船儿上遐思之时，对于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又多增了一份牵挂，多增了一份祈愿。
　　
　　当年的秋天，翠翠在迁陵小学上了一年级。新生报名那天，黑狗儿也陪着去了。翠翠一手拉着妈妈一手拉着黑狗儿从家里出来，一路蹦蹦跳跳地哼着小曲儿，脸上挂满了笑，说不出的惊喜。翠翠突然问：“爸爸，要是老师和同学们问起你，我怎么解释呀？”黑狗儿回答：“你就讲我是你干爸爸啊。”翠翠又问：“那要是他们问起我爸爸呢？”黑狗儿想了想，回答：“那你就讲你爸爸是个水兵，出海了，要很多年后才能回来啊。”于是，翠翠又开开心心地哼起曲儿来了。
　　
　　日子在黑白分明的交替中向前滚动。隔年春天，幺妹如愿生下了一个儿子。孩子出生的当天，黑狗儿就提着两只老鸡婆跑去看了。幺妹央求黑狗儿给孩子取个名字。黑狗儿想了想，说：“因为是春天生的，就叫他刘春吧，就是留住春天的意思，小名就叫他春春，你们讲要不要得？”幺妹和刘大宝连口答应：“要得！要得！要得！”王麻子也说要得。刘大宝还说，想要春春拜黑狗儿做干爹。黑狗儿喜不自禁地道：“好好好啊！现在，我不仅有了一个干女儿，还有了一个干儿子，什么也就不缺了，嘿嘿……这辈子满足了啊！”
　　
　　刘大宝给春春摆满月酒的时节，黑狗儿照样去了，张红玉和翠翠也来参加了。幺妹偷偷把黑狗儿拉到角落里，小声说：“你莫现在就什么都满足了，你还没有另一半呢。”她指了指张红玉，又说：“给我加把劲，把她娘俩一起接进门，又有老，又有小，那才是什么也不缺，懂不懂？”
　　
　　黑狗儿故作深沉地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啊，嘿嘿，有那么一次就足够了，真的怕了，我不想再被长头发管了。嘿嘿……”
　　
　　幺妹就敲了一下黑狗儿的脑壳，责备似地说：“我看你这木鱼脑壳就是欠人敲，怎么就不开窍呢？”
　　
　　黑狗儿见张红玉和翠翠正朝这边走过来，就干咳了两声，转过脸看着翠翠。
　　
　　张红玉嬉皮笑脸地打招呼：“哟呵，狗哥，你老人家也亲自前来吃满月酒啊！派个鱼儿虾儿来捧捧场不就行了？啧啧啧，还是幺妹的面子大啊。”
　　
　　幺妹笑着说：“这完全是春春的面子，换平常，就算派去八抬大轿也抬不来的。”
　　
　　黑狗儿摇了摇头，哀怨地说：“两位老娘，不是老狗我不给你们面子，而是我真的害怕哟！河里的那个把我管的太死了，她还会吃醋呢！我要是到你们家门口转一圈，她非得三天不跟我讲话。哎——”他打了个拱手。“还请两位老娘多多见谅，多多包涵啊。”
　　
　　张红玉白了黑狗儿一眼，道：“我看你狗嘴里就吐不出象牙！你再那么打坐下去，真的就要成仙了。”
　　
　　黑狗儿笑了笑，说：“放心，等我成了仙，一定不会忘记提拔你！”
　　
　　刘大宝走过来，说：“什么好事呀，黑哥，也莫忘记提拔提拔我。”
　　
　　幺妹敲了一下刘大宝的脑壳，责备似地说：“你已经提拔当爸爸了，还想提拔当什么呀？”
　　
　　这时，二丫头抱着她的儿子大川走了过来，客气地说：“都在呀！哈哈，那好！”
　　
　　黑狗儿摸了一下大川的脸，大川赶紧把脸埋进了她妈妈的怀里，显得有些害怕。
　　
　　张红玉拉起大川的一只小手抖了抖，微笑着说：“大川有多大了？会不会喊人呀？”
　　
　　“满一岁了。”二丫头骄傲地说，“莫讲是喊人，连爸爸妈妈是怎么写的他都会了！”
　　
　　“吹牛真的不要上税？”黑狗儿笑了笑。“那可不可以让我考考他？”
　　
　　“去！”二丫头又打了一下黑狗儿的手，调侃道，“人家看到你就被吓坏了，还考什么考？你若是真想考他，就先去买一只大狼狗来陪我儿子玩几天，等他玩习惯了不晓得怕了，你再来考问他，好不好？”
　　
　　这句话把大家都逗笑了。
　　
　　这时，胖姐扭摆着身子走了进来，随意挥了挥手，然后趾高气扬地道：“哟！都笑得这么开心呀！怎么不先给我打声招呼呀？”
　　
　　黑狗儿赶紧给胖姐打了个拱手，提高声音道：“不知胖姐驾到，有失远迎，罪过罪过！欢迎欢迎啊！”
　　
　　胖姐打了一下黑狗儿的手，戏谑地道：“就你这只狗成天乱吠人！去！还不赶紧去守好大门？”
　　
　　黑狗儿干笑了两声，不做声了。
　　
　　张红玉一听，心里很不是滋味，就拍了一下黑狗儿的胳膊，调侃道：“我看你是黑狗儿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胖姐明白张红玉的话外之音，心里有点火气，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不好发作，就忍住了。
　　
　　幺妹乐呵呵地道：“大家都快坐呀！快坐！很快就开席了！”
　　
　　酒宴真的很快就开始了，屋里屋外共摆了八桌，很是热闹。
　　
　　黑狗儿和张红玉、翠翠、胖姐、大柱子、大川、二丫头、陈大伯、刘姥姥同桌。在席间，陈大伯突然问起了黑狗儿的婚事，黑狗儿只是敷衍着，胖姐为报刚才那“一箭之仇”，就含沙射影地给予讥讽，于是，把张红玉给惹火了，两个寡妇差点儿就打起来了，幸好黑狗儿坐在她俩之间调解，矛盾才得以缓和。可两个寡妇仍不甘心，经过一番唇枪舌战之后，就拼起酒来。黑狗儿看着两个酒碗在面前交错，心知不妙，就慌乱地站起来，推说自己肚子痛，迅速离了席。
　　
　　黑狗儿回到船上，躺在船舱里暗自神伤：疤婆妹这么作贱自己可不行呀！得给她上一堂课了。要不然，她会把翠翠给带坏的。很多事对少儿不宜啊……
　　
　　太阳受了伤——残阳如血。
　　
　　不多时，张红玉摇摇晃晃地来到了船上，坐在船篷边，对着黑狗儿嘻嘻地笑着。
　　
　　黑狗儿埋怨地说：“还没喝死呀？我还准备过一阵子就去收尸呢。”
　　
　　“我呸！你才会死哩！你这只死狗子！”张红玉气鼓鼓地道，“你跑呀！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还不是乖乖地躺在这里等老娘来收拾你！”
　　
　　黑狗儿赶紧坐起来，双手警惕地抱在胸前，道：“警告你！可不要在我这里发酒疯啊？到时莫怪我把你扔下河里去凉快。”
　　
　　“老娘全身发烧，正想凉快凉快呐！”
　　
　　黑狗儿指着张红玉的鼻子，咬牙切齿地道：“我看你是在发骚！你这个骚货！”
　　
　　“对，我就是个骚货，那又怎样？”张红玉理了一下长发，骂道，“我再怎么骚，也总比你这个窝囊废强！你那根鸡巴是白长的！你这个窝囊废！”
　　
　　“你这个婊子！”黑狗儿抡起了拳头。
　　
　　“你打呀！”张红玉打了个酒嗝，又大声道，“你除了打婆娘，还有没有别的招数？亏翠翠还一直把你当亲爸看！还水兵呢？什么东西！简直让我感到羞耻！”
　　
　　“莫来激将法！老子不吃这一套。”黑狗儿严肃地道，“你来得正好，今儿必须来一个了断。”
　　
　　“什么了断？”
　　
　　“你是你，我是我，没有第三者的时节，不要跟我扯到一坨。”黑狗儿用手指头点了点张红玉的鼻子。张红玉想咬住黑狗儿的手指却没得逞。黑狗儿快速缩回手，又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发出警告，你要再敢乱来，我就给翠翠摊牌，讲你一直在欺骗她，讲我根本不是她的亲爸爸，我还要把她带到大老的坟前去！”
　　
　　“你敢？！”张红玉以一种仇恨的眼神盯着黑狗儿，“我一定会杀了你！”
　　
　　“我有什么不敢的？你以为我怕死吗？”黑狗儿振振有词地道，“莫以为你买弄风骚或是装可怜，我的眼睛就花了，脑壳就迷糊了。其实你从来就没真正喜欢过我，而是为了圆你给翠翠无意中说出的谎话，才会主动靠近我的！你无非是想给翠翠找到她心目中的爸爸，而不是真正想找一个陪你过日子的男人。如果你真正想找一个男人，那是怎么轮也不会轮到我这只狗的！我理解你是迫不得已！因为你爱翠翠，为了她，你可以不计后果、付出一切。但你也应该理解一下我的苦衷啊！你那样做我不就成了个罪人吗？我会比你更痛苦百倍！难道你就不清白吗？我在这里最后申明：我会尽心尽力当好翠翠心目中的爸爸，但与你这个妈妈毫不相干！”
　　
　　张红玉迅速站起来，冷笑着道，“我低估你了！希望你遵守你的承诺！再见！”
　　
　　“慢点，我还没申明完！”黑狗儿严肃地道，“你也必须尽心尽力当好你妈妈的角色，好好地活着，给翠翠做出一个好的榜样来，要不然，我随时也会给翠翠摊牌，到时你可不要怪我绝情！不送了。请慢走。”
　　
　　张红玉笑了笑，坦然地道：“有你这句话我就彻底放心了。谢了。我会好好的，你同样要好好的，彼此彼此。打扰了。”
　　
　　黑狗儿看着张红玉慢慢地离开了，不禁放了一口长气。
　　
　　黑狗儿划着船儿去下网，他看着成群飞舞的水鸟，心里萌生出一串疑问：我为什么会孤孤单单地去下网？我为什么要一次次将自投罗网的大鱼给放跑了？那到底是一种幸运还是一种不幸？她们会真正幸福吗？
　　
　　夜色在有力地暗下去，似乎把酉水河的梦都罩住了。
　　
　　黑狗儿下好网，划着船儿打回转，他扯开嗓门唱起了一支山歌。他的山歌是唱给河里的鱼儿虾儿们听的。他想它们听着听着就应该睡着了。
　　
　　（五十九）
　　
　　在如水的时光中，黑狗儿无形中把翠翠看成了自己的妮儿。他经常会去给翠翠送鱼，翠翠会经常来给他送饭，有形中，两人的情意就更深厚了；一时半刻看不见，黑狗儿也会想念。但他决定不再去学校看翠翠了。因为，在翠翠入学那天，他就发现有一些小学生在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他和翠翠，他不想自己的贸然之举以至冲淡或破坏了他与翠翠之间的美妙情感。他怀揣着一颗沉甸甸的父爱之心，享受着每一个翠色的日子；他畅快淋漓地呼吸，感觉空气也是翠色的。
　　
　　人生只应有一个季节：春季。这是黑狗儿当时的一个认为。是啊，只要心情愉快，人生何处不是春天？他看着春春在快速成长，简直一天一个样，他心里就塞满了讲不出来的惊喜。他同样常去给幺妹送鱼，总会没话找话说，目的无非是想把春春多看几眼。他有时会故意把春春从摇篮里唤醒，然后把他抱起来，亲一下他的小脸蛋，他因此深感无比的荣幸和骄傲。
　　
　　不过，黑狗儿的那一个认为还极为幼稚。他或许还不知道，人生虽像个奇妙的大自然，但比大自然更难以掌控、反复无常，当你身处于和煦的春天之时，说不定转瞬间就步入了衰败的秋天，甚至是萧瑟的寒冬。这样的说法并非危言耸听。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黑狗儿就真切地感受到了寒冬的突袭，他的整个人都被冰冻了，眼前一片苍白。
　　
　　刘大宝和王麻子在前去吉首参加幺妹堂兄的婚礼的途中，发生了车祸，不幸遇难；幸好当天春春正发烧，幺妹才留下来没去，要不然，也必将凶多吉少。黑狗儿急匆匆赶到幺妹家里时，只见地上躺着两具用白布盖着的尸体，幺妹抱着才三个月大的春春，绝望地跪在一旁，脸色像白纸一样苍白，但却没有哭。黑狗儿的脑海里快速闪动出他与王麻子在一起时的画面：全是王麻子对他的关爱。是的，王麻子不仅是黑狗儿的叔叔，还是他的老师，更是他的慈父，而今，王麻子却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僵硬的尸体。想起这些，黑狗儿再也无法控制悲痛的情绪，跪倒在王麻子的脚边，泪水长流，但却没有声音。黑狗儿擦了擦眼睛，摇了摇沉重的头颅，见有许多人跪在地上哭——其中有大妹子、胖姐、彭大富、刘姥姥以及小丽、刘二宝、刘三宝和刘大宝的妈妈——然后盯着幺妹和春春。这么大的哭声，显然把春春的梦给吵醒了，他把一根手指含在嘴里，表示他已经饿了。幺妹从僵持的思绪中抽出神来，在儿子的脸上轻吻了一下，然后就慢吞吞地站起来，走到后门边，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了，搂开红褂子给儿子喂奶。她垂着头，痴痴地看着儿子，有两串泪水刷地淌了下来，落在了儿子的脸上，于是，她急忙取出一根白色手巾，去擦儿子的脸，嘴里似乎还念叨着什么。黑狗儿突然联想到幺妹和春春的未来，猛觉心里一堵，闷得难受，怒气直往上冲却难以冲出。他在心里怒吼道：“老天爷啊！你怎么就不长眼睛啊！你怎么忍心把幺妹折磨成这样啊？！她才过得几天好日子，你就眼红了！看不顺眼了？我不是给你讲过，有什么不好的、痛苦的都往我身上砸吗？为什么不听我的话？我操你妈！”吼完最后一句，他喷出了一口鲜血，只觉眼前一黑，整个人就虚脱了，然后慢慢地躺倒在地上了。
　　
　　他在黑暗中听到胖姐在喊：“不好了！黑狗儿吐血了！好像昏死了！”
　　
　　他在黑暗中听到彭大富在喊：“快！快掐他的人中。”
　　
　　他在黑暗中听到幺妹在哭喊：“不行！赶快送去医院！黑司令，你坚持住！我们马上送你去医院!”
　　
　　他在心里呐喊：“幺妹！我爱你！我不想死啊！你一定要救救我呀！”
　　
　　他在黑暗中听到幺妹在哭喊：“黑司令，请你不要为我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啊？呜呜……快来人啊！呜呜……”
　　
　　他想对幺妹说几句话，却已无能为力。他已听不到幺妹的声音。他想跳出黑暗，但见四周都是漫无边际的黑。他想他真的已经死了。就算真的死了，他还能真实地感受到：他是那样地爱着幺妹，爱着春春，爱着翠翠，爱着他的鱼，爱着他的河……正是这些爱，使他变得坚强而无畏。他的潜意识里萌生了一点庆幸：“因为心里珍藏着这些，就算是死了，却依然觉得自己还活着。”或许他并不知道，这些就是他活着的全部的意义。
　　
　　黑给儿终于复活了。他在病房里醒来，揉了揉眼睛，看到张红玉趴在床边睡觉。他拍了一下脑门，仍感觉很迷糊，仿若置身梦中。他咬了一下嘴唇，感觉到一些疼痛，心里也就踏实了。他翻动了一下身子，张红玉被惊醒了。她抬起头来，眯眼看了看黑狗儿，就笑了，小声说：“醒了？饿了吧？想吃什么？我去买。”
　　
　　“幺妹呢？”黑狗儿的声音很沙哑。
　　
　　张红玉的脸一下子阴沉了，说：“她在她家里守灵。王叔叔后天上坡。”
　　
　　黑狗儿闭上了眼睛，想：“我为什么要活过来？在那边不也好好的？”
　　
　　他听到张红玉在说：“你就少操点心，还有大富和大妹子他们在帮着她，放心，啊？”
　　
　　黑狗儿小声骂：“你懂个屁！”
　　
　　他听到张红玉在说：“想不到你还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哩！为了王叔叔和刘大宝就吐了半盆子血，命都丢了大半条，那要是幺妹有个什么长短，我看你得当场毙命。”
　　
　　黑狗儿睁开眼，盯着张红玉：“你这还是人话吗？咒老子死是不是？”
　　
　　张红玉将一根拨好的香蕉塞进黑狗儿的嘴里，撒娇似地说：“我这是想你多活几年，舍不得你死你晓不晓得？好心没好报。”
　　
　　黑狗儿将香蕉扔在地上，苦着脸说：“请你不要假惺惺地在这里演戏好不好？让我清静一下，快点走开。”
　　
　　张红玉腾地站起来，指着黑狗儿的鼻子，气呼呼地说：“老娘在这里守了你两天两夜，你一醒来就骂老娘假惺惺地演戏。我演给鬼看？演给死人看？”她气愤地坐回木凳上，嘟了嘟嘴，又说，“我就偏不走，坐在这里气死你。你不是喜欢吐血吗？也给老娘吐两斤出来看看！”
　　
　　“我的血又不是白生的，吐千吐万也不会为你这种人吐。”
　　
　　张红玉又腾地站起来，指着黑狗儿的鼻子，本想骂几句，可强忍住了，甩了甩手，坐下来，轻言细语地说：“你现在是个病人。医生交代了，你醒来后，情绪可能会不稳定，要我顺着你，莫刺激你，那我就顺着你好了。要真把你刺激两下，万一再吐出一盆子血来，那我不就成了凶手？嘿嘿……我一个良家妇女，才不想当杀人犯哩。”
　　
　　黑狗儿用力拍了一下脑门，大喊道：“医生！医生快来！我要出院！马上就出院！”
　　
　　黑狗儿不顾医生的劝解，强行出了院。
　　
　　黑狗儿刚一走进巷子口，就听到了锣鼓声和道士的唱经声，便明白那是道士们在给王麻子做道场。黑狗儿摇摇晃晃地来到幺妹家门口，跪下了。灵台前，一个身披法衣的老道士在唱经。幺妹、大妹子、彭大富带着白帕子，手里各拿着一柱香站在老道士身后，老道士下跪磕头，他们就跟着下跪磕头，老道士站起来，他们就跟着站起来。灵台的左边，有三个年轻的道士一边敲打锣鼓，一边跟着老道士唱经，还有一个中年道士在吹唢呐。黑狗儿连连磕头，并在心里说：“王叔叔，对不起，我来晚了。王叔叔，你就安心地去吧，家里还有我哩，你就放一万个心，我会把春春和幺妹都当成自己的亲人看待的……”胖姐走过来，递给黑狗儿一根白帕子，小声说：“你还是找个地方坐吧，莫在门口挡路。”黑狗儿赶紧站起来，把白帕子扎在头上，随后走到王麻子的棺木边，在心里喊了声爸爸，就跪下了，然后慢慢趴在地上，默默流泪。“王叔叔，我还能喊你做爸爸吗？”他在心里说，“我晓得我不够资格，但是，我还是很想能这么称呼您。爸爸！您是我这一生中最敬佩的人，您为人正直，坦率，并是那样的善良与仁慈，在我的心里，您简直就是一个神。爸爸，我是个刚从鬼门关打道回府的人，我晓得那边很黑很冷，但请您千万不要害怕，您一定要记住，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在时时刻刻地想着您，念着您，他们同样像您深爱他们一样地深爱着您。只要您想到这一点，我想您应该就不会再感到寒冷和害怕了，甚至还会觉得自己依然还活着。是啊，我最亲爱的爸爸，您会永远地活下去，您将会永远活在我们的心里。爸爸，感谢您给了我那么多的教育，还给了我那么多无私的爱。我真的很感激啊！是您使我拾回了做人的自尊，并使我抛开了卑微的外壳，坚强地屹立在这个人世，不再惧怕，不再畏缩。爸爸，我会尽力做到像您那样的仁慈、善良、坦率和正直，会像你那样去关心和爱戴身边的每一个人。爸爸，这是我对您的承诺和宣誓！我并不奢望能做到像您那样的崇高，但我一定会力求做到像您那样的真实。爸爸，家里的一切就交付于我，您安心地上路吧。您辛苦了一辈子，操劳了一辈子，现在总算是看到幺妹有了自己的孩子，您也就可以骄傲地去跟妈妈、爷爷、奶奶他们聚首了。爸爸，你可以安息了。”他连磕了三个响头，慢慢地站起来。他看到幺妹他们还在祭拜亡灵，就默默地走到了门外。他见胖姐站在门外，就走过去，小声问：“刘大宝怎么不见了？”
　　
　　“被二宝和三宝抬回他家去了。”胖姐面无表情地说。
　　
　　“谁叫抬走的？”
　　
　　“听讲是刘百万的意思。幺妹想拦，没敢拦。”
　　
　　黑狗儿想：“刘大宝是刘家的长子，刘家显然是不会让他的亡灵流落在外的。”他长叹了一口气，又问：“几时上坡？”
　　
　　“后天。”
　　
　　“怎么不多停几天？”
　　
　　“道士讲尸体上有伤口，不宜久留，早送上坡早好。”
　　
　　“坡上的坑井都挖好了？”
　　
　　“中午，风水先生带着二宝他们上坡去看了，可能很快就要回来了。”
　　
　　“二宝？”
　　
　　“他是刘家派来的代表。”胖姐擦了一下眼睛，又小声说：“抬走大宝的时节，刘妈也在。听刘妈对幺妹讲，‘你爸生前最要面子，他走后也要让他走得光彩些，尽量办得热闹点，不要心疼那几个钱，所有的钱刘家出。’”
　　
　　黑狗儿想了想，小声问：“那我能帮点什么忙？”
　　
　　胖姐盯着黑狗儿的脸，说：“哎——看你的脸色有点儿怕人，你还是找个地方去休息吧！莫再把这里添乱就好了。”
　　
　　这时，张红玉匆匆走了过来。
　　
　　胖姐说：“来了？”
　　
　　张红玉说：“我来看一下可以帮个什么忙？”
　　
　　胖姐说：“厨房里还差个人手，正好，你去帮着切菜吧。”
　　
　　张红玉说：“那好。”
　　
　　黑狗儿问：“翠翠呢？”
　　
　　张红玉说：“还没放学。”
　　
　　胖姐说：“就要放学了，不如接她来这里一起吃饭吧。”
　　
　　张红玉回答：“家里有我妈给她办饭。”
　　
　　黑狗儿说：“我去看翠翠。”
　　
　　张红玉看了黑狗儿一眼，说：“你去看一下也好，要不然，她上课都没有心思了。她本来是想请假去医院服侍你的，我没准，她还跟我哭闹了一场哩。”
　　
　　胖姐接口说：“这个翠翠呀，比大人还懂事！不像我那个龟儿子，简直跟胖大海一个德性，就算来保靖玩，也不来我这里打个转。再怎么讲我也是他亲妈啊！一定是他那个死后妈给他教的乖！”
　　
　　黑狗儿摇了摇头，说：“当初大海哥诚心想跟你复婚，你扮翘（高傲），现在人家再婚了，吃醋也没用了，我看你还是趁早找个男人嫁了的好。”
　　
　　胖姐变了脸色，愤愤地道：“以我看男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她看到李先进从巷子口走过来，脸色一下子又变得和善了，喊着：“先进，你来得正好，快去水井边帮着屠户宰羊！”
　　
　　“好哩。”李先进快步朝前走去了。
　　
　　张红玉走到门边转回身，对着黑狗儿说：“医生讲你有病。”
　　
　　黑狗儿白了张红玉一眼，没好气地说：“你才有病呢！”
　　
　　张红玉摇了摇头，说：“讲你的心脏有问题，还有高血压，最好住院去治一治。”
　　
　　黑狗儿给胖姐打了个拱手，就走开了。
　　
　　黑狗儿还没走到迁陵小学的校门口，就听到了下课铃声，于是，他加快了步子。他刚一走到校门口，就看到成群的小学生背着书包从校门口奔出来。有一群家长站在路边向校门口张望，黑狗儿在一位男家长身边站住了。
　　
　　男家长问：“黑狗儿，你来接哪个啊？”
　　
　　黑狗儿自豪地笑了笑，小声说：“来接我的干女儿。”
　　
　　男家长兴奋地点了点头，说：“不错啊，不错，都收起干女儿来了。哈哈……”
　　
　　这时，黑狗儿看到翠翠跟一位小女生手牵着手走出了校门，就急忙一边挥手，一边喊：“翠翠！翠翠！这边！我在这边！”
　　
　　翠翠四处打量了一下，很快就发现了黑狗儿，脸上立刻笑开了花。她穿过人群，朝黑狗儿跑来；黑狗儿赶紧蹲下来，展开了双臂，看着翠翠像一只可爱的小鹿，投进了他的怀抱。他情不自禁地抱着翠翠打了两个圈，才把翠翠放下来。
　　
　　翠翠快活地蹦跳了两下，道：“爸爸，你是什么时节出院的？怎么不等我去接你呀？”
　　
　　黑狗儿抓了抓脑壳，说：“我刚出院，怕你担心，所以就来看看你。”
　　
　　有一些同学正盯着翠翠和黑狗儿看。翠翠显得有点难为情了，就拉住黑狗儿的手摇了摇，小声说：“走，我们回家去吧。”
　　
　　刚才跟翠翠牵过手的那位小女生慢慢走过来，盯着黑狗儿，吃惊地问：“翠翠，他是你什么人？”
　　
　　翠翠赶紧松开黑狗儿的手，脸红了，垂着头小声回答：“我不是给你讲过……我认了个干爸的？”
　　
　　小女生害怕地指着黑狗儿的脸，责备似地道：“这就是你那个干爸？我真的佩服你！”小女生说完，就跑开了。
　　
　　翠翠急急地对着小女生的背影喊：“兰兰，你听我解释！兰兰——哎！”
　　
　　兰兰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翠翠甩了甩手，委屈地说：“兰兰好像生我的气了。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黑狗儿小声说：“走，翠翠，我送你回家。”
　　
　　黑狗儿拉着翠翠的手，沿着一条小路向前走去。当经过一块菜地的时节，黑狗儿见翠翠任然还是闷闷不乐，就说：“翠翠，不要难过，兰兰若真是你最好的朋友，就不会生你的气的。”
　　
　　“她当然是我最好的朋友。”翠翠激动地说，“你不晓得她对我有多好！”
　　
　　“她对你有多好？”
　　
　　“她有什么好吃的东西都会分给我一半。”翠翠委屈地说，“她还帮助我解答难题，要是有人欺负我，她就会站出来帮我。我看得出，她是真的生气了。”
　　
　　“她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因为……”翠翠小声说，“因为我骗了她。”
　　
　　“你骗了她什么？”
　　
　　翠翠想了想，小声回答：“因为我对她提起了你的事。她就问，你干爸爸长得什么样呀？我就骗她，说你长得高高大大的，而且还很帅。”
　　
　　黑狗儿蹲下来，拍了一下翠翠的脸蛋，小声说：“如果你欺骗了最好的朋友，那么一定要对她解释清楚原因，并向她道歉，还要向她保证，今后再也不会撒谎了。要是她明白了你说谎的目的出于善意，我想她会谅解你的。翠翠，忘掉过去，从现在起做一个诚实的孩子，好不好？”
　　
　　翠翠的眼眶润湿了。她擦了一下眼睛，小声回答：“好。”她抱住黑狗儿的脖子，把脸贴在他的肩上，低泣起来。
　　
　　黑狗儿搂着翠翠，拍了拍她的头，说：“不要伤心。我想，要是兰兰知道了你正在因为对她说了谎而伤心难过，那么，她或许现在就已经原谅你了。你要记住，每个人都有不得不说谎的时节，爸爸有，你妈妈也有，就算有一天你发现爸爸妈妈欺骗了你，也同样应该得到你的原谅。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爸爸妈妈最关心你，最爱你，我们所做出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你懂吗？”
　　
　　翠翠点了点头：“我懂。爸爸，我同样爱你，同样爱妈妈。”
　　
　　黑狗儿拍了拍翠翠的脸，站起来，亲切地说：“好！爸爸不送你了。快回去吧！看，你外婆正在家门口等你呢！”
　　
　　“爸爸再见！”翠翠招了招手，快步向前跑去，一路喊着，“外婆！我放学了！外婆！我回来了……”
　　
　　黑狗儿回到幺妹家的时节，正赶上跟大家一起吃晚饭。
　　
　　黑狗儿吃过晚饭后，就坐在王麻子的棺木边守灵。他见幺妹抱着春春从二楼下来，当幺妹看到他之后，就停住了，痴痴地盯着他看，他不忍去揣摩那样的眼神里所传达的意思，就垂下了头。当他抬起头想对幺妹说几句安慰话的时节，却见幺妹抱着春春上楼去了。
　　
　　道士们又再做道场，锣鼓声、唱经声在屋子里回荡着，有点唱“羊戏”的味道儿，还算热闹。黑狗儿拿着一个小油壶往灯碗里倒茶油，发现哪一盏灯不太明亮了，就过去把灯草挑起来一点儿，或用一把小剪子剪掉灯草上的黑头。
　　
　　道场做做停停，间隙时，彭大富就拿着一小挂炮竹到门外去放。
　　
　　黑狗儿似乎在倒茶油、挑灯草和剪灯草之中寻到了一种乐趣。他在灵旁转悠了一夜。
　　
　　（六十）
　　
　　隔天是大奠之日。来祭奠王麻子的人还算多，堂前摆满了花圈，炮竹声断断续续地响着。吃正酒之前，二妹子和她的丈夫向贵生才从海南赶回来，一进门，他俩就跪在王麻子的灵塔前大哭起来，紧接着，大妹子和幺妹从楼上跑了下来，三姊妹哭成了一团。黑狗儿一直扮演着“护灯使者”的角色，只间隙小睡一阵子。道士们又轮班忙活了一天一夜。王麻子在家里压过三朝，第四天大清早就被送上了坡。
　　
　　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连绵半里。老道士摇着一面幡儿，在前面开路。黑狗儿背着一个装满了纸钱的大背篓跟随其后，一路抛撒着纸钱。幺妹抱着王麻子的遗像走在黑狗儿身后，不停地哭喊着。大妹子和二妹子走在幺妹的两边，各挽着幺妹的一只手腕，也不停地哭着。后面紧跟着被八人抬着的罩着一个花顶子的棺木。棺木后面紧随着乐队。再后面是高举着花圈的长长队伍，看上去就像一排移动的花木林。在队伍的前、中、后各有一人在放鞭炮。哭喊声、鞭炮声、三轮炮声、锣鼓声、唢呐声构成了一曲悲壮的交响乐，响过烂泥湾，响过望翠桥，向乱葬岗上漫去。
　　
　　上了山。在挖好的坑井前，老道士说唱了一番，疯疯癫癫地拿着镲钋拍打了一番，再拿着一只大鸡公绕着坑井转了一圈，之后一口咬掉了鸡冠子，顺手把大鸡公扔到一边，随后大喊了几声，于是，大伙就叫嚷着、相互挟持着把棺木摆下了坑井里。老道士端着一个罗盘在棺木前比划了一番，指挥着两名年轻的道士用木棒将棺木调整到一个理想的方位后，放下罗盘，再拿起镲钋疯癫了一番之后，就命令幺妹跪在坑井前挖三锄头。幺妹拿着锄头跪下了，连挖了两锄头，连喊了两声爸爸，当挖第三锄的时节，锄头停在了半空，久久挖不下来，跪在那儿只是哭。黑狗儿清楚，挖下第三锄，就要盖土了，幺妹是舍不得爸爸走啊！山头上吹拂着悲凉的风。幺妹的哭喊声在山谷里久久地回荡着，很多人掩面低泣起来，黑狗儿也忍不住落泪了。老道士摇头叹息了一番，拍了一下幺妹的肩膀，说：“挖吧，再不挖就过吉时了。”幺妹就大喊了一声爸爸，闭着眼睛，狠狠地挖下了第三锄，之后，就发疯似地哭喊着跑下山去了。
　　
　　几十个男男女女很快就把王麻子的坟给垒砌好了。众多年轻男女中，有半数曾为王麻子的学生，很多还是老同学，且多年已没相见，他们在搬运土石的时节，谁也不想让老同学看轻了，都干得很起劲，时而还掺杂着一两句玩笑话，气氛一下子就变得轻松活跃起来，俨然受点累、流点汗也成了件快乐的事。
　　
　　帮忙的人群陆续下山，他们沿途扯着野花，前呼后应着渐渐远去。
　　
　　热闹皆已散去，山头还原为一个荒凉的墓地。插满了花圈的新坟旁只剩下孤独的黑狗儿。但新坟并不孤独。紧挨着新坟的，是幺妹妈妈的坟，再过去是幺妹爷爷奶奶的，再过去不远，是黑狗儿爸爸的。黑狗儿的耳边缠绕着呼呼的风声，仿佛某些人在他耳边细语。他安静地坐在坟前，一杆接着一杆地抽着旱烟，耐心地感受着王麻子躺在墓室里会是怎样的一种心境：或许，他并不甘心就此永久地沉睡；或许，他早就盼着这一天的来临。生与死于他这样的老人而言，似乎已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了，俨然他从堂屋经过一道门，步入他的睡房，只是他再也不能重返堂屋而已。于是，他可能会站在门槛边放开喉咙呼喊，但堂屋里的人却已看不到他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了；到最后，他只好坐在门槛边，守望着堂屋里的那些人，并给他们寄予无限的关爱和思念；当然，他可能也会因此萌生一些无奈和悲伤，但他应该还是幸福的。因为在那个睡房里，有先他而去的亲人会安抚他，并会给予他无限的关怀和爱。
　　
　　太阳偷偷地落下了山；山野暗下了；灰黑的夜空中，散落着几粒星米。有五盏灯火沿着山路向山上移动，远望去就像游动的鬼火。不一会儿，隐约传来三个女人和两个男人的说话声，黑狗儿侧耳静听，明白是大妹子、二妹子、幺妹、彭大富和向贵生来给王麻子送亮了。他担心他会吓着了他们，就赶紧站起来，喊：“大富，是我。”
　　
　　“黑狗儿？”是彭大富的吃惊的声音。
　　
　　“对！黑狗儿。”
　　
　　黑狗儿看着五个人影子走到了身边。
　　
　　幺妹吃惊地问：“你什么时节来的？”
　　
　　黑狗儿说：“也才刚刚到。”
　　
　　幺妹、大妹子和向贵生把各自提着的一盏油灯放在王麻子的坟前，然后跪下来磕头。二妹子点燃了一束香，给大妹子、幺妹、彭大富和向贵生各分了一小把，然后就跪下来磕头。彭大富给黑狗儿分了三支香，也跪下来磕头。
　　
　　大妹子说：“爸，幺妹和春春有我和大富看着，你就安息吧。”
　　
　　二妹子说：“爸，幺妹和春春还有我和刘贵生看着呢，您就安心在那边跟妈妈他们一起过日子吧。”
　　
　　幺妹说：“爸，我会尽力把春春抚养成人，让他将来有个出息，为我们王家争脸，您一定要保佑春春无灾无难、平平安安。”
　　
　　彭大富说：“爸，家里一切有我，请你安息吧。”
　　
　　向贵生说：“爸，我会尽力照看好这个家，请你安息吧。”
　　
　　黑狗儿赶紧在彭大富身边跪下来，说：“王叔叔，家里一切还有我黑狗儿呢！你就在那边放心地看书，如果有空，就带着阿姨过去看看我爸，多陪他讲讲话，喝二两也行。您辛苦了，也该休息了，就安心休息吧。我会经常来看你们的。”说完，他连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把三支香插在坟边上。他看到他们都站了起来，也就跟着站了起来。
　　
　　几个人又把近旁的几座坟墓简单地祭拜了一番，又烧了一些钱纸；而后，彭大富说：“走吧，都回去吧。”
　　
　　黑狗儿说：“你们先走，我想再陪王叔叔讲几句话。”
　　
　　幺妹说：“大姐二姐，你们先走，我也想再陪爸爸讲几句话。”
　　
　　彭大富递给幺妹一把手电筒，就提着一盏马灯，跟着大妹子、二妹子和向贵生下山去了。
　　
　　黑狗儿小声说：“这里又黑又冷，风又大，雀儿又叫得慌，你也走吧。”
　　
　　幺妹小声说：“我不怕。”
　　
　　黑狗儿想了想，转变了话题。
　　
　　“道士们都打发走了？”
　　
　　“打发走了。都是二宝打发的，一样没少，还多给了几包糖和一百块钱。”
　　
　　“他们也唱辛苦了。三天三夜确实不容易啊！是该多打发点。”
　　
　　“你吐了那么多血，也没好生休息一天，也不容易的。”
　　
　　“快莫提我。我心里有愧。”
　　
　　幺妹瞪着黑狗儿看，黑狗儿慌忙把脸扭到了另一边去。
　　
　　一只不知名的大鸟在对门高坡上叫唤着，声音很是苍凉。
　　
　　幺妹说：“我下午去祭拜过大宝了。他就埋在他家的后山上。”
　　
　　黑狗儿说：“好。离家近，很方便。”
　　
　　幺妹说：“他跟他的前妻埋在一起，坟很大，看上去很熊！”
　　
　　“好。他在那边有个伴，有人照应，你也就放心了。”
　　
　　“你晓不晓得大宝为什么那样喜欢我？”
　　
　　“还不是因为你长得乖？”
　　
　　“你错了。”幺妹说，“而是因为我长得像他前妻。”
　　
　　“你长得像他前妻？”
　　
　　“对！其实在我读高三补习班的时节，我跟他就已认识了。”幺妹说，“有一天，我放假回来，他刚巧来刘姥姥家玩，我们就在我家门口碰见了。他见了我很吃惊。后来，他请我吃过一餐饭，让我看了他前妻的照片。我跟他前妻确实蛮像，世界上凑巧的事情真多，若不是亲眼所见，还真难以相信。后来，他就向我宣布，要追求我。我就把小龙的照片拿给他看了，并给他讲，我跟小龙已经恋爱多年，要他趁早死心，没想到他仍是念念不忘。我后来答应跟他结婚，完全是出于一种报恩的心理。跟他结婚之后，他确实对我很好，我自然就对他产生了喜欢，但那不是爱，我心里清楚，那不是爱，最多只是喜欢。我可以感觉到，他跟他的前妻很恩爱，他一定是把我看成了他前妻的化身。所以，他尽管对我那样好，却也不可能做到真正爱我。我一直都觉得对不起他前妻。她一定很恨我……”
　　
　　“好了，你现在不是把大宝还给她了？”黑狗儿打断了幺妹的话。“现在要讲对不起的人应该是她和大宝。他俩倒好，一起躺在一个墓室里，却把你一个人扔在这个世上不管了。”
　　
　　“我也不只是一个人呀，我还有春春。”
　　
　　“对！对对！你还有个春春，有个春春，也就什么都有了。”黑狗儿想起了春春，就问：“春春睡了？”
　　
　　“还没。胖姐看着他。”
　　
　　“那我们就赶紧回去吧，春春看不到你，会哭的，啊？”
　　
　　黑狗儿跟着幺妹慢慢向山下走去。
　　
　　幺妹说：“我联系了一份临时工。”
　　
　　“搞什么的？”
　　
　　“扫大街。”
　　
　　“扫大街？”黑狗儿停下来，提高声音道，“你怎么能去扫大街？那是些老妮儿干的事啊！”
　　
　　“那有什么不能干的？”幺妹停下来，转身看着黑狗儿。“扫大街好呀！只要大半夜出来做两三个小时的事，这样，我就有足够的时间照看春春了。”
　　
　　黑狗儿无奈地挥了挥手，道：“你是个受过教育、有文化的人，随便找个什么干净点的工作去做都行，何必去大街上吃飞尘呢？！”
　　
　　“只要戴着口罩就行了。”幺妹无所谓地道，“我扫我的，它飞它的。”
　　
　　黑狗儿知道，幺妹一旦决定的事，就难以再更改，故此不再强求。
　　
　　黑狗儿和幺妹走到望翠桥就分了手。
　　
　　黑狗儿目送着幺妹走远后，就沿着小路来到石崖下，爬上了船儿。他蜷睡在船舱里，感觉自己没有一点挣扎的气力，却很安详，就像一个胎儿躲在妈妈的子宫里。他想，天老爷也没把坏事做绝，还给幺妹留下了一个希望——春春。是啊，为了春春，莫说让幺妹去扫大街，就是让她去扫厕所、挑大粪她也会很乐意地去干！他伸了一个懒腰，右手碰到了一个饭篮子。他赶紧爬起来，点亮了马灯，再打开饭篮子一看，里面装着一碗猪大肠和一碗饭。他想这一定是翠翠送来的。
　　
　　一想起翠翠，黑狗儿的心里就暖和了，眼睛跟着一热，有两颗泪水滴落在手背上。他看到篮子里还放着一张纸条，就激动地拿起来，打开。纸条上歪歪斜斜地写着：
　　
　　爸爸：你好！
　　
　　今天中午我给兰兰道欠（歉）了，她原凉（谅）我了，答应还做好朋友。爸爸，我一定会听你的话，好好读书，将来一定正起（争取）考上大学，为你和妈妈正（争）气。还有，妈妈今天把船儿卖了，她说她要去化工二厂作公（做工）了，发公子（工资）了就青（请）你下管（馆）子吃饭。还有，我要告数（诉）你一个米米（秘密），妈妈带了一个向叔叔回来，问我西（喜）不西（喜）欢，我讲不西（喜）欢。爸爸，今天的猪大长（肠）是我亲自吵（炒）的，不好吃不要笑我，青（请）你多吃点。
　　
　　你的女儿：翠翠
　　
　　黑狗儿微笑着看信，泪水一个劲地向下淌。他忍不住冲出船舱，疯狗般对着河面大喊：“啊——啊——啊……”
　　
　　黑狗儿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痛苦还是在快乐，只是想把堵塞在心里的某些事物吼出来。他原本是个冷静的人，故不敢相信：快乐与悲伤、幸福与痛苦，原来都可以来得如此直接而又激烈。
　　
　　王麻子安葬后的第五天，幺妹的外婆也撒手西归了；黑狗儿前去送葬，又难免哀痛了一场。
　　
　　（六十一）
　　
　　幺妹、春春、张红玉和翠翠俨然黑狗儿心河里徜徉着的鱼，能给黑狗儿带来激情和希望的鱼，黑狗儿总是用心呵护着他们。但黑狗儿顶多只能算为一个无关紧要的守护人，而不是守护神，无能操控鱼的命运；尽管他目睹着鱼们在激流险滩里苦苦挣扎，却也无能为力。
　　
　　当年冬天，张红玉与“向叔叔”结了婚。“向叔叔”名叫向时光，在一家化工厂烧锅炉，快四十岁了。他前妻因病早丧，留有一子陪其艰辛度日；其子名叫向华，如今已满十岁。
　　
　　张红玉的再婚，几乎伤透了翠翠的心。翠翠越是伤心，黑狗儿和张红玉就越是不敢对她讲出事实的真相，生怕翠翠走入极端。
　　
　　翠翠的伤心之处是大家都能理解的：一，她爱黑狗儿，认为他的遭遇太不幸了，故此就替这个自认为是爸爸的人而感到特别伤心；二，她爱她妈妈，无法相信自己的妈妈会是如此绝情的一个人，故此就替妈妈感到特别的羞耻；三，她恨向时光，认为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这个不速之客造成的，故此就变本加厉地将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在他的身上，而当她发泄之后，立刻就会为自己的极端行为而深感羞愧和悔恨；四，她恨向华，认为他分割了妈妈对她的爱，故此就处处刁难他，只要她在家，就不让他得到半分钟的安宁，她因此也就得不到半分钟的安宁；五，鉴于翠翠的叛逆行为，张红玉显然不会坐视不理。她原本就是个暴躁的直性子，故此，尽管她十分疼爱翠翠，却也忍不住时常会去骂翠翠，甚至是打翠翠。这样一来，翠翠心里承载的委屈就多了一份，她的思想也就变得更复杂了。可以很明确地说，自从翠翠看着向时光牵着向华的手跨进她家门槛的那一刻起，翠翠就开始改变了。她先是变得情绪反复无常，慢慢儿，她偷偷学会了喝酒、抽烟，接着就不想再回家，跟城里的浪儿混在了一起，由此便开始堕落了。翠翠的行为上看去是堕落了，但这并不代表她的灵魂已肮脏，最起码，她还知道洁身自爱，坚守着女人的“最后一道防线”，并依然对黑狗儿保留着一份唯美的情感。当然，无论她怎样改变，也永远都是黑狗儿心目中的小天使。故此，为了维护小天使的完美形象，黑狗儿也做出了各种各样的努力；但这样的努力形同汇入大河里的一条清亮的小溪，很快就被滚滚而来的激流给稀释了。
　　
　　如果把翠翠比喻为一株野菊花，那么，春春就俨然一棵豆芽菜。
　　
　　春春自小生活在妈妈用爱心造成的桶子里，在母爱之水的浇灌下愉快地滋长。幺妹为了使这颗心爱的种子免受外界的风吹雨打，就用一层爱的薄膜把他掩盖起来，只在适当之时才会揭开，让他去吹吹风、晒晒太阳。种子长高之后，就变成了一棵豆芽菜。豆芽菜在吹风和晒太阳的时候，自是看到了外面的世界，看到了许多绮丽的花草，看到了各种各样的树木，才明白自己并非妈妈所描述的那样雄壮和伟大，同时也觉察到了自己的无能和渺小；于是，头就垂下了，很难再昂起来。他栖落在“避风桶”内，暗自神伤。对于此，黑狗儿也是极无奈的。毕竟那是别人的种子，别人想把种子播撒在哪里那是别人的事，他无权干涉。他最多只能寻找借口走到桶边去，把上面的膜揭开，让豆芽菜多吹吹风，多晒晒太阳，而后不得不把薄膜盖上，恹恹地离开了。黑狗儿有时难免会懊恼地想：春春原本也可以长成一棵树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春春长大了一点，懂了点事，晓得怕了，还很粘人，晚上睡觉时若看不到妈妈就会哭，就算把胖姐请来陪他也没用，这让幺妹放不下心。她在扫大街的时节，也总是忐忑着，只盼着快点把地扫完，早点回家去看春春。于她而言，扫大街的午夜几小时，无疑变成了一种煎熬。那是个大冷天，幺妹看到春春光着脚丫、光着身子、只穿了一条短裤跑到大街上来，大声地哭喊着找妈妈，她就丢开扫帚冲过去，抱着春春痛哭起来。她在抱着春春痛哭的时节，就立下了另谋它就的决心。
　　
　　幺妹扫完一年大街就没再扫了。她把黑狗儿、大妹子和彭大富喊来商量后，大家筹措了一点钱，她就在家里开了个杂货铺。生意还算可以。进货的时节，就把黑狗儿喊来帮一下忙。黑狗儿很是乐意，认为幺妹当杂货店的老板娘比当扫大街的清洁工，最起码要强出一百倍。幺妹的心很快就安顿了，并很快尝到了一点儿生活的甜头。别的好处不讲，最起码春春不会一看到别个小朋友吃东西就流口水了。他若想吃什么，就自己去拿，铺子里多得是好吃的家伙哩！幺妹把另一间门面租给了一个姓孙的外地人。孙老板开起了一家杆子面馆，生意还不错。幺妹很喜欢；就算她不在家，若是春春想吃碗杆子面，只要喊一声，孙老板就笑呵呵地端着面送了过来，还不要先把钱，到时从租金里扣除就行。又过了一年，刘姥姥盖了新砖房，并在家里给二丫头开了一个缝纫店；生意也是不错。幺妹更是喜欢；若是有什么流行的服饰，春春总会第一个穿上。幺妹拉着春春逛街的时节，很多小朋友都会扭转头来看春春，眼睛都睁得大大的，眼珠子只差没蹦出来。
　　
　　春春虽长得好看，但豆芽菜终究是豆芽菜，中看，不中用。他个性内向，又是那么温顺，俨然一个羞答答的细妹子。他在上小学一年级的时节，因为自己没有爸爸而遭受过同学们的几次愚弄和嘲讽之后，就患上了严重的自闭症。他总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一天可以不讲一句话，无论见着谁都感到害怕。这一下，幺妹和黑狗儿都慌了手脚。他俩抱着春春跑了几家医院，但无功而返。医生解释春春的病是因为自卑感太重而造成的，建议最好让春春换一个新环境，使他重拾信心。于是，幺妹就把春春退了学，送到黑狗儿的船上去体验新生活。春春来到船上后，就像鱼儿跳到案板上，活蹦乱跳了一阵子，但很快就变得黯然无神了。黑狗儿看着春春坐在船头发呆，心里就有一种讲不出味道的痛。他心里清楚，豆芽菜一旦长成，就不能再强求他变成一棵大树，如此放在河里只会使他更加消沉。于是第二天，他就把“豆芽菜”送回了“避风桶”。看着可怜兮兮的春春，幺妹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有苦说不出。春春是不能再送去学校读书了，就算送去，学校也不敢再接收。幺妹只好一边打理杂货铺的生意，一边给春春教书。春春是个善良的孩子，他虽然不乐意看书写字，但见妈妈是那样热衷于给自己教书，也生怕自己的冷淡和消极会伤着妈妈的心，所以就装着很乐意的样子去看书写字。这一点，使站在阴雨之中的幺妹和黑狗儿都窥到了一片美丽的祥云。“希望总是有的，”黑狗儿想，“面包和牛奶都会有的！春春是如此聪明，等他的病痊愈后，照样会像别个孩子那样背着书包高高兴兴地去上学，讲不定有朝一日还会考上大学，讲不定还会当上个什么大官呐!到那时，幺妹想不高兴都不行！到那时，幺妹所付出的一切也就都值得了。”
　　
　　或许，老天爷一直在把黑狗儿当着猴儿耍，揪他一鞭子，然后抛给他一颗糖吃；再揪他一鞭子，然后再抛给他一颗糖吃。如此反复，目的是为了黑狗儿多翻几个跟头，这样，各路看热闹的大仙们给予的掌声和喝彩声自会多些，老天爷收到的各路大仙的赏钱也就多些。黑狗儿在翻跟头的时节，也想挣脱那条绑在他脖子上的被人们称之为“命运”的绳子，但却无能为力。于是，他也就习以为常了，多翻几个跟头也无所谓，只要能多得到几颗糖吃就好。
　　
　　人的成长的痕迹看似缓慢而无形，实然迅猛而真实得无法形容，使人难以置信。黑狗儿一直盼着翠翠快点儿长大，快快长大，而几乎在转瞬之间，翠翠已长成了一位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且能毫不示弱地跟张红玉吵架了。这使黑狗儿感到措手不及，也可说是触目惊心、感慨万千。翠翠跟张红玉吵完第九十九架之后，就决定离开保靖，“下海”打工。翠翠有写日记的习惯，她不想把“吵架记录”增至“一百分”。她考试还从未拿过一百分哩！
　　
　　翠翠在“下海”之前，没忘记来河边跟黑狗儿道别。
　　
　　那是一个晴朗的夏日黄昏。黑狗儿当时正蹲在大石板上吃夜饭，他听到翠翠在喊爸爸，就激动地站起来，见翠翠穿着一套白纱裙，长发随风飘舞着，笑嘻嘻地沿着小路快步而来。翠翠已经十九岁了，看上去就像画儿上的嫦娥，比她妈不知乖出好多倍！黑狗儿激动地与翠翠握过手之后，就要翠翠一起吃饭。翠翠说她吃过了。黑狗儿就问翠翠，你妈现在好不好？翠翠摸了摸手腕子上的一个血印子，就垂着头开始流泪。黑狗儿一看就心知肚明；于是就安慰说：“不管你妈怎样对你，那都是为了你好。答应爸，莫跟你妈计较，好不好？”
　　
　　“我没跟她计较，”翠翠哀怨地说，“我是在计较自己，为什么要生得这么贱？”
　　
　　“你这是什么话？”黑狗儿心里一阵痛。“哪个讲你生得贱了？”
　　
　　“是她讲的！”翠翠撅着嘴说，“她骂我就是生得贱，骂我好吃懒做，还骂我是个败家子，长这么大了还没给家里赚过一分钱，白养我了。”
　　
　　“你妈妈这么骂你是想你好呀！”黑狗儿擦了擦眼睛，又说，“难道她心里就不痛？你是她的心头肉啊！”
　　
　　“她现在的心头肉可多着呢！又不止我一个，哪个晓得她是在痛哪一个？”
　　
　　“好了，翠翠，爸爸不想再为这个事跟你争。”黑狗儿摆了摆手。“也不是爸爸要讲你，你天天日不归家夜不归屋，你妈妈难道就不心焦？她也急呀！你又不是不晓得你妈那个脾气，只要一急，什么事都做得出；但一旦做出之后，她就马上后悔了。她就曾经跑到这里来为你哭过好几回，还一再嘱咐我不要给你讲。”
　　
　　“爸，你千万不要被她的眼泪给蒙骗了。”翠翠气愤地说，“她的心里现在只有那个姓向的，根本没有我，也早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了！我难道就不想好好呆在家里做一个乖妮儿？我照样想啊！可是我在那个家里是一分钟都呆不下去呀！一个个尽给我脸色看！好像我就是他们不共戴天的仇人！”她把手腕举到黑狗儿的眼前。“爸，你看，这就是她疼我的证明！一句话不对头，她就是这么拿着火钳来疼我的！”
　　
　　黑狗儿用两根手指头轻轻地抚摸着那一道长长的血印子，眼眶很快就润湿了。他摇了摇头，哽咽着说：“我不敢相信……你妈是怎么忍心下手的？她这是在打她自己的心啊！她现在一定很不好过，你快回去吧，给你妈把事情解释清楚，再给她认个错；要不，我送你回去，啊？”
　　
　　“爸！你现在还替那个变了心的女人讲话！”翠翠叫嚷着，泪水刷刷地往下淌。她握住黑狗儿的手，用力摇晃了几下。“打死我也不回去了！是她拿着火钳把我撵出门的，要是我再回去，就真变成一个贱人了！”
　　
　　“那你到底想怎样？啊？”
　　
　　“我明天就去深圳！”翠翠急急地说，“我就是来向你道别的。”
　　
　　“来向我道别的？”泪水在黑狗儿的眼眶里打转。“这么讲，你早就决定了？”
　　
　　“嗯！兰兰在那边打工，”翠翠小声说，“她这次回来，讲那边的条件很好，一个月可以赚到几千块呢。”
　　
　　“几千块？你以为钱是那么好赚的？”黑狗儿擦掉眼泪，气呼呼地道，“还不晓得要受好多苦哩！你从来就没吃过苦，怎么……”
　　
　　“我不怕吃苦！”翠翠打断了黑狗儿的话，坚定地道，“苦一点累一点我都不怕！怕只怕心里受委屈！那才是讲不出的苦！”
　　
　　“你下去就保证不受委屈了？讲不定还会受更多更大的委屈呢！”
　　
　　“那总比呆在家里活受罪好！”翠翠摇了摇黑狗儿的手，撒娇似地道，“爸爸，呆在那个家里我早晚会被逼疯的，你就忍心吗？答应我，啊？我要你支持我，好让我放心地去打工，好不好？爸爸……”
　　
　　这时节，石崖上有个姑娘在喊翠翠。
　　
　　“爸，是兰兰在催我了。”翠翠抱住黑狗儿的脖子，小声说，“答应我，不要为我担心，我一定会在外面好好地打工。爸，我爱你。”
　　
　　黑狗儿轻轻地捧起翠翠的脸，心里觉得很沉重、很酸楚。
　　“翠翠，都怪爸没得本事，”他哽咽着说，“没给你铺一条好路出来，所以，你未来的路还得靠你自己去闯，自己去走。爸爸想给你讲的话早就讲完了，你好自为之吧。”
　　
　　“嗯。我一定会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翠翠在黑狗儿的脸上轻吻了一下，挥了挥手。“爸爸，再见！”
　　
　　黑狗儿挥了挥手，微笑着说：“翠翠，你一路走好，再见！”
　　
　　翠翠真的离开了保靖城，到深圳打工去了，一年也难得回来一趟。但她从来都没忘记过黑狗儿，她会经常给黑狗儿写信，逢年过节，还会给他邮寄礼物。黑狗儿没有住址，翠翠只好把信和邮包寄给幺妹后再转交。黑狗也会给翠翠写回信，虽只是三言两语，却也寄予了一片思念之情。黑狗儿从信里和照片上看出，翠翠变了一个人；她不仅是思想上有了突飞猛进，在积极进取，艰苦奋斗，而且样子也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理着女士男发，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穿着短裙子、高跟鞋，简直与之前判若两人。她在信中称自己为一个“白领”。不管她是个白领还是黑领，只要求上进，就是个好领，黑狗儿这个当“爸爸”的就高兴。翠翠还在信里说，他们公司很有可能会送她去国外深造，所以她正在一家夜校抓紧时间补习英语。这可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啊！黑狗儿一看完信就跑去见张红玉。张红玉拿着信双手直发抖，双眼直抛泪。黑狗儿就说，这是个好事，不要哭。张红玉打了一下黑狗儿的屁股，哀怨地道：“你懂个狗屁！现在都一年难得回来一趟，这要是去了国外，那就更难得回来了！我的个妮儿啊！你快点给我回来啰！”接着就哇哇大哭起来。黑狗儿就指着张红玉的鼻子埋怨道：“都还不是你把她逼出门的？现在晓得后悔了？但是迟了！”张红玉抹了一把眼泪，气势汹汹地道：“我不逼她出门，她能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吗？你以为我舍得撵她走啊！她在保靖成天跟那些浪儿混在一坨，早晚会变成一个烂妮儿的！你以为我心里就不痛啊！啊？”黑狗儿回到河边，忽然想起了翠翠离开时的情形，长叹了一口气，想：“张红玉也不失为一个伟大的母亲，翠翠也该明白妈妈的良苦用心啊！”于是，他给翠翠写了一封信，把张红玉说过的话一字不漏地写下了。翠翠在回信中说：“爸爸，请您替我转告妈妈，其实我从来都没有真正恨过她。离开后的日子里，我每一分钟都在思念她，并一直深深地爱着她。爸爸，过完端午节之后，我有十天假，我一定会回来。机票已经定好了，五月初六下午就可以到家。爸爸，我一定会用心过好每一天，不会让您老人家失望……”
　　
　　于是，黑狗儿激动地守望着翠翠的归来。
　　
　　再说春春和幺妹那边。
　　
　　春春一病就是八年，等他痊愈的时节，已经有十六岁了。再回到学校读书已不现实；再说，只要儿子能恢复健康，快快乐乐地生活，有没有大出息对当妈妈的来说也就无所谓了。平安就是福嘛！幺妹知道春春爱上网，等孙老板的合约一到期，她就收回了门面，开了一家网吧。这样，春春就不会成天东游西逛了。他每天在网吧里一边上网，一边帮着照看生意，幺妹坐在杂货铺里，有什么事只要喊一声春春，春春就会马上乐呵呵地跑来了。幺妹的这个“缘来是你网吧”开得好啊！不仅生意好，赚了钱，而且，春春还在网上找到了一个知心爱人。一对小情人还没见过一次面，就在网上开了个“房间”，“同居”了。这件事幺妹显然是知情的。但那毕竟是儿子的初恋，只要儿子快乐幸福，她就表示支持和鼓励。
　　
　　春春过十八岁生日那天，黑狗儿去给春春庆祝生日。大妹子和彭大富带着他们的养子彭江文也来了。彭江文才六岁，是个孤儿；他父母在发洪水时被淹死了，是一个解放军叔叔营救了他。
　　
　　唱完《生日歌》、春春吹灭蜡烛之后，大妹子就笑嘻嘻地说：“春春，听讲你结婚都快一年了，怎么连你过生日也不见你的另一半啊！大姨妈对她可是有意见了。”
　　
　　春春只是抿着嘴微笑，不答。
　　
　　幺妹一边切蛋糕，一边打趣说：“你急什么呀？我都不急。”
　　
　　彭大富就说：“那是个虚拟的世界，最终都得回到现实中来过日子。那里面什么人都有，莫听对方在那边胡吹自己长得乖，怕是个恐龙也将不清楚呢。”
　　
　　“恐龙？”黑狗儿吃惊地问，“这世上真的还有恐龙？”
　　
　　除了春春，在场的其他人都忍不住笑了。
　　
　　幺妹就责怪似地说：“恐龙就是丑八怪的意思。”
　　
　　春春有点儿不高兴了，闷声道：“我不准你们这么讲妞妞！”
　　
　　黑狗儿摸了摸脑壳，傻乎乎地笑着说：“嘿嘿，妞妞当然不会是恐龙。”
　　
　　春春嘟着嘴说：“还讲？”
　　
　　“好好好！都不讲了。”幺妹把一盘切好的蛋糕递给春春。“春春，今儿是你长尾巴的日子，多吃点，啊？”
　　
　　黑狗儿干咳了一声，说：“春春，你能不能把妞妞带回家让你妈看一看？这样你妈也才会放心啊。”
　　
　　春春一听完黑狗儿的话，脸就红了，小声说：“她讲……端午节时会来保靖看龙船比赛，顺便再来我们家里看一看。”
　　
　　“那好得很！”幺妹激动地在春春脸上亲了一口。“我正想看看我的未来儿媳妇长得什么样子哩！”
　　
　　大妹子开心地道：“不用看也晓得长得乖！哈哈，我们春春的眼光就不会错！”
　　
　　春春小声说：“她给我发彩照来了，长得很像刘亦菲，只是……只是染着红头发。”
　　
　　“红头发？”幺妹吃惊地道，“不会是社会上混的吧？”
　　
　　春春又不高兴了，闷声说：“不见得染发的女人都是在外边混的。”
　　
　　“正确！”黑狗儿很肯定地道，“现在染发那是一种时髦啊，好多大明星都染发哩！”他用筷子指了一下幺妹。“你那个思想早就落伍了，得好好学习，好好改造一下。”
　　
　　幺妹笑了笑，拍了一下春春的肩膀，巴结似地说：“只要你欢喜的，妈就一百个欢喜。等一下，可不可以让妈看看她的彩照？”
　　
　　“当然可以！”春春笑眯眯地答应。
　　
　　幺妹激动地道：“我明天就把房间收拾干净，可不能让我未来儿媳妇嫌家里邋遢。对了，妞妞是哪里人呀？”
　　
　　“凤凰（县名）的！”春春自豪地道。
　　
　　“凤凰可是个好地方啊！山美水美人更美！”彭大富赞叹道，“那可是个出人物的风水宝地呀！沈从文、黄永玉都是从那里飞出去的金凤凰！了不起！”
　　
　　“没错！”大妹子激动地道，“我们妞妞也一定是个百里挑一的金凤凰！”
　　
　　于是，黑狗儿又激动地巴望着金凤凰的翩然来临。
　　
　　端午节的前一天，黑狗儿晓得妞妞来了，却没去看。他是担心妞妞见了他会被他吓着，没想到最终还是在河码头边碰见了，也确实把她吓着了。紧接着晚上，幺妹来船上看他，向他提起了生一个“狗儿”的事，一下子就把他掩埋在心底的酸甜苦辣抠了出来……
　　
　　……黑狗儿慢慢地把思绪从回忆中抽出来，感觉自己已心力交瘁、疲惫不堪。他擦了擦脸，才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他吃力地站起来，慢悠悠地向船舱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想：“该来的都会来。妞妞已经来了，翠翠明天也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