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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鱼。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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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 之五
(三十五)
因为春的临近,每个人的心上都过早地蒙上了一层春的绿意,脸上随之绽放出笑的花朵,整个人都变得喜气洋洋;整个保靖城也随之变得喜气洋洋,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到处都是如意吉祥。
过小年的头两天,黑狗儿就在家门前挂起了两只大红灯笼,还贴上了一副春联。在这一段时间里,黑狗儿相当忙碌。他不仅要忙着河里的事,还要腾出时间来熏腊肉、灌香肠、打糯米粑粑、炒炒米、打豆腐、贴年画、准备红包、打扫屋里屋外的烟尘,不厌其烦地做着等等杂事。可忙碌归忙碌,等到他提着保温壶赶往小桥去探望幺妹的时节,他却感觉无比轻松与愉悦;也正因为他做了那许多事,才使他更能胸有成竹地踏上这条愉快的路途,并使他见到幺妹之后有话可说。
幺妹的行程早就规划好了,腊月二十四号回家过小年。到了这天,黑狗儿租了一辆面包车,大清早就把幺妹接回来了。黑狗儿扶着幺妹一下车,左邻右舍的老老少少们就围过来向他俩道喜。黑狗儿看到胖姐站在黑店门边对他笑,虽然没走过来道喜,也算是有了那个意思。幺妹的大肚子是大家关注的焦点,这个跑来摸一摸,那个跑来看一看,七嘴八舌地议论不休;对此,幺妹和黑狗儿都不嫌烦,很是乐意。大柱子和二丫头这对懒虫闻讯后,牙没刷、脸没洗、头没梳、披着棉衣就跑来了。二丫头一跑到幺妹身边,就指着幺妹的肚子大呼小叫起来:
“哇!哇——就这么大了?!才几个月啊?!”
“才四个月。”幺妹红着脸小声回答。
“才四个月?怎么可能?!不会是五胞胎吧?!”
“你轻点儿声,莫把我小宝吓着了。”黑狗儿微笑着说。
“嘿嘿……”大柱子拉住二丫头的手,傻乎乎地道,“婆娘,你也莫太激动,莫把我们的小宝也吓着了。”
“怎么?也怀上了?”幺妹对二丫头眨了眨眼睛。
二丫头害羞地点了点头,瞟了瞟黑狗儿,忸怩地说:“还不是多亏你两个帮忙?”
幺妹乐呵呵地道:“你两口子的事,关我两口子什么事?”
“怎么不关?关!”大柱子大声道,“为了我们的小宝,害得黑狗儿的船都阵亡了!”
所有人都开怀大笑起来。
中午的时节,隔壁的黑店终于宣告停业。
黑狗儿从门缝里看到胖姐送两位背着背包的小姐出门:胖姐将两个红包送给两位小姐,两位小姐推脱不要,推来推去了一阵子,到底还是收下了。两位小姐举起红包与胖姐挥手告别的时节,三个人都流泪了,其中一位小姐还呜呜地哭了起来。黑狗儿为之心酸,不忍再看,就把门关上了。
“在看什么?”幺妹拿着两颗洗好的苹果从后门走进来。
“在看杜十娘分百宝箱。”黑狗儿闷闷不乐地说。
幺妹将一颗苹果递给黑狗儿,说:“不如,今儿晚上我们去看一场电影?听讲有好戏看。”
“要得。”黑狗儿接过苹果,笑了笑。“今儿可以睡安稳觉了。”
“真的?”
“二丫头向大柱子挂起了免战牌!隔壁的黑店也关门大吉!”
“那太好了!”
王麻子摇着轮椅,从睡房里出来,兴高采烈地道:“我们也可以过一个安稳年了,皆大欢喜啊!哈哈……”
吃夜饭的时节,大妹子和彭大富也赶来了。大妹子当众宣布了一个好消息:彭大富当上了文化馆副馆长。这大大提高了大家的兴致。幺妹提议:晚上,全家人都去看一场电影。大家都欣然同意了。
一家人来到电影院门口的时节,电影还没开演,高音喇叭里正在播放着《爱的奉献》。电影院前面的广场上集满了人,一些人在围着圆形跑道散步,一些人坐在草地上谈笑。彭大富去找熟人买电影票了,王麻子、黑狗儿、幺妹和大妹子就来到跑道上散步。黑狗儿推着轮椅走在中间,一边是幺妹,一边是大妹子,两个妹子都笑眯眯地各挽着他的一只手,王麻子坐在轮椅上时不时会转过头来笑一个,这样的氛围十分融洽,看上去真像和睦的一家人。
在看电影的时节,黑狗儿坐在幺妹和大妹子之间,两边都飘荡着女人的芳香,这似乎给他造成了一种压迫,使他端坐在那儿不敢轻举妄动。电影剧情很感人。当电影中的那个小男孩哭着喊妈妈的时节,很多观众都跟着在低泣。黑狗儿看到幺妹和大妹子不停地用手巾擦着眼睛,他也很想跟着哭,可是哭不出来。他哭不出来并不能代表他冷血无情。很多人往往是这样的:当他们在看电影的时节,会把剧中人物联想成自己,或是联想成与自己密切相关的人,这样就很快跟剧中人物形成了心灵的共鸣,情景相连,感同身受,随其欢笑,随其悲泣。黑狗儿同样把自己联想成了电影中的那个可怜的小男孩,可是,他觉得那个小男孩还不及他半分可怜,最起码,那个小男孩还有母爱和父爱以及其他不同的爱,可他黑狗儿连自己的妈妈是谁都不清楚,再说他父亲已故,就算父亲在世的时节,对他的爱也总是模棱两可、似有似无;在这个世界上,他已没有一个真正的亲人,尽管他如此可怜,可他从没因为自己的可怜而哭过,自是不会去替那个还有人爱的小男孩去伤心流泪。黑狗儿看到有那么多观众在为小男孩哭,起初很感迷惑,甚至不可思议,可他很快就悟到了其中的原因:他们之所以会哭,是因为他们比小男孩活得更好、更幸福。之后,当他再看到幺妹和大妹子在偷哭的时节,他脸上禁不住露出了难以捉摸的笑颜。“哭吧,哭吧,”他在心里说,“会哭的人都是幸福的。”他看到还有一些人跟他一样呆坐着没哭,心里反倒不高兴了,就在心里对他们说:“为什么不哭?哭出来你就会幸福。哭吧,最好再多哭几个……”
幺妹已伤心难过得难以把持,竟然搂住黑狗儿的脖子、扑在黑狗儿的胸前低泣起来。起初,黑狗儿对此深感愕然与羞愧,甚至感觉被压迫得喘不过气来,当他眯着眼睛看到前后左右的许多人也在相互抱着哭,再细细一想,他跟幺妹是法定夫妻,抱一抱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故此也就心安理得、不以为然了。他俨然一位慈父,轻轻地拍着幺妹的背,并在心里说:“哭吧,把伤心都哭出来,哭出来就万事大吉了……”
电影结束后,大妹子和彭大富在电影院门口与黑狗儿他们分了手,回文化宫去了。黑狗儿、幺妹和王麻子来到了大街上。正值小年夜,大街上十分热闹,街两边的夜市摊一个紧挨着一个,排成了两条长龙。黑狗儿推着王麻子慢慢地向前走去,在经过一个卖羊肉串的小摊时,那个卖羊肉串的小老头朝着黑狗儿招了招手。
黑狗儿俯下身子在王麻子的耳边说:“爸,想不想吃羊肉串?”
王麻子回头看了看幺妹,问:“你想不想吃?”
幺妹连连点头,惊喜地道:“爸,这还用问?我做梦都想吃羊肉串呢!”说完,她嘟着嘴,对黑狗儿眨了眨眼睛。
王麻子显然懂得那几个眨眼的意思,就笑着说:“你莫怪他!是我不准他给你买的,怕这些东西邋遢。”
幺妹拉住爸爸的一只手摇了摇,撒娇似地道:“我什么都不想吃,就想吃羊肉串!”
“那好吧!今儿过小年,就给你破一回例,但要记住,尽量少吃。”
王麻子的话音还没落,幺妹已快步朝近处的羊肉串摊子边冲去,就在这时,一个年轻人骑着一辆摩托车快速驶来。“小心!”黑狗儿惊呼着向幺妹冲去,可为时已晚,他眼睁睁地看着摩托车撞向幺妹——幺妹“啊”地尖叫了一声,被撞倒在地上,连打了几个翻身后,便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了,摩托车连同那个骑摩托车的人也翻倒在街上。黑狗儿猛地扑倒在幺妹的身边,惊呼:“幺妹!你不要紧吧?你快醒醒!”他抱起幺妹的头,见她面色苍白,眼睛微闭着,正无声地流泪。一只手在黑狗儿的脑壳上拍了一下,接着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你快点儿送幺妹去医院!快点去!”
“对!快去医院!”黑狗儿回过神来,抱起幺妹向前跑,并一路大吼着:“让开!都快点儿让开!快让开……”
接下来的一小段时间,黑狗儿已忘了是怎样度过的。他头昏眼花,已记不清楚太多事,看不清楚太多人,他不知道自己在那个冷清、昏暗的过道里坐了多久,也不知幺妹究竟被那群穿白大褂的人推去了哪里,他只恍惚记得,有一个穿白大褂的人命令他在这里等着,那么他就在这里等着。他一直那么等着,哪里也不想去。
黑狗儿的眼皮底下出现一个盒饭,接着是一瓶矿泉水,耳边隐约响起一个熟悉的男中音:
“还是吃点儿吧,啊?都快一天一夜了,不吃不喝怎么行?啊?”
黑狗儿不想去理会那个男中音,索性闭上了眼睛。
“想睡,就回去睡一阵子,有什么事,我再去通知你,啊?”
又是那个烦人的男中音。黑狗儿无力地举起右手,摇晃了两下,仿佛在驱赶一只在耳边嗡嗡直叫的公苍蝇。
“王小燕的男人!王小燕的男人在哪里?”是一个熟悉的女中音。
“王小燕的男人有什么了不起的?值得这么大声喊?”黑狗儿烦躁地想,照样摇晃了两下手,仿佛在驱赶一只在耳边嗡嗡乱叫的母苍蝇。
“在这里!”是之前那只公苍蝇的声音。
一只手拍了一下黑狗儿的肩膀。
“你还有心思打瞌睡呀?快签字!”是那只母苍蝇的声音。
“莫烦我,让我冷静一下行不行?”黑狗儿无力地挥了挥手。
“黑狗儿,幺妹马上要动手术,你还是签字吧,啊?”是那只公苍蝇的声音。
黑狗儿抬起头,揉了揉眼睛,看清了讲话的是彭大富,而后迷迷糊糊地说:“马上动手术?动什么手术?”
彭大富严肃地说:“再不动手术,就母子都难保了。”
这句话,如同一盆冰水泼在了黑狗儿的头上。他打了个寒战,一骨碌爬起来,用力摇了摇头,舔了舔干枯的嘴唇,绝望地盯着彭大富,声音嘶哑地问:“这……是哪个讲的?”
“我讲的!”又是那只母苍蝇的声音。
黑狗儿转过头,见发话的是张医生。
“已经快来不及了,”张医生严肃地说,“必须马上剖腹把胎儿取出来,要不然……”
黑狗儿坚决地一挥手,打断了张医生的话。前面的“已经”已仿佛给他的胸口刺了一刀,他不忍再听后面的“不然”。他怔了怔,咬牙切齿地道:“你把她的胎儿从她的肚子里取出来,还不如干脆一刀把她给杀了!”
张医生冷峻地问:“那你到底签还是不签?”
黑狗儿拍了一下脑门,皱着眉头想了想,从嘴里挤出一颗字:“签。”签字后,他把笔退给张医生,又小声说:“钱……能不能……”
“住院费早已经有人交齐了。”张医生说完话,就快步走进了急救室。
很快,急救室的门被拉开了,一群白衣护士推着一辆手术车向外走。黑狗儿冲过去,拦住手术车一看,见幺妹躺在上面,已经面无血色,奄奄一息。
“幺——妹。”
黑狗儿无力地吐出两个字后,泪水就噗噜噜地滚落了下来。一位护士想把黑狗儿拉开,黑狗儿反而固执地趴在了幺妹身上低泣起来。
一只手在黑狗儿的后背上拍了两下,接着是彭大富的声音:“莫哭了,救人要紧啊。”
黑狗儿强忍住悲痛,站在一旁,看着幺妹被推进了手术室,他也想跟着进去,但被一位男医生推了出来,他只好蹲在手术室门外等待。
黑狗儿痴痴地盯着墙上挂着的一个圆形钟表。秒针似乎想摆脱什么可怕的事物,不停地向前跳动着。他想:一根小小的秒针还真的不简单,它不知疲倦地转动着,自己没有一点改变,却把时间转长了,把年月转老了。要是秒针能向后转那该有多好啊!就可以把时间转回去,转回到幺妹出事之前的几秒钟,这样,我一定会紧紧地拉住幺妹的手不放,现在的一切也就不会发生了……
一个护士从手术室匆匆走出,打断了黑狗儿的遐想。
黑狗儿拦住她,问:“医生,她没事吧?”
护士先点了点头,接着摇了摇头,然后推开黑狗儿,快步向前走去。
很快,黑狗儿看到刚才那个护士领着一位中年男医生匆匆地走了回来,进了手术室。
黑狗儿在手术室外焦急地徘徊。他无数次双手合十,默默祷告:“天老爷,你一定要保佑幺妹挺过这一关,保佑她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三十六)
幺妹在病房里昏迷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中午才苏醒。
这已是幺妹住院后的第四天了。黑狗儿坐在病床边给幺妹喂汤。幺妹喝了两口汤,突然放开嗓门哭起来。黑狗儿没去劝,只是心疼地看着。这一连几天,幺妹不哭不笑不说不闹,就像一个活死人,黑狗儿真有点担心她会就此死去,现在,她既然会哭了,说明她已有了哭的力气和勇气,也就代表她已真正复活了。
幺妹的脸哭扭曲了,满脸都是鼻涕和泪水,看上去怪难看的,与之前判若两人,但黑狗儿认为这张哭脸比之前的笑脸更可爱,更能叩开他的怜爱之门。
病房的门突然被推开了,张医生带着三个护士鱼贯而入,黑狗儿迅速站起来,幺妹立马止住了哭,并扯起被子盖住了头。
张医生走近病床,拍了拍幺妹露在被子外的一只手,微笑着说:“哭吧,不要怕,会好起来的。”她对着黑狗儿点了一下头,又说:“放心吧,她还可以继续生,尽量跟她多讲话,莫让她老一个人闷着。”
黑狗儿毕恭毕敬地回答:“好,我一定照办。”
张医生和护士们出去后,幺妹突然小声问:“爸呢?”这是她多日来说的第一句话。
黑狗儿对此很吃惊,不由睁大了眼睛。
“爸爸呢?”幺妹提高了声调。
“哦?爸爸他——”黑狗儿的嘴僵住了。
“爸到底怎么了?”
“爸爸他……他他……”黑狗儿的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我爸是不是出事了?”幺妹咬住下嘴唇,可怜巴巴地看着黑狗儿。
黑狗儿舀了一勺子汤,送到幺妹嘴边。
“放心吧,爸爸……好好的。来——喝汤。”
幺妹扭转头,面向窗外,委屈地说:“都几天了,爸怎么还不来看我?”
黑狗儿思索着回答:“这……大妹子担心爸看到你会……所以拦着没准来。”
幺妹不再问话,她把被子扯起来,蒙住了头,躲在被窝里低声低气地哭起来。
黑狗儿把汤碗放在床头柜上,微闭着眼睛听她哭。
幺妹哭着哭着也就睡去了……
傍晚时分,病房的门被轻轻敲了两下,接着被推开了,彭大富拿着一个盒饭走了进来。
黑狗儿站起来,小声问:“下班了?”
“还上什么班?”
彭大富指了指病床上躺着的幺妹,问:“睡着了?”然后把盒饭递给黑狗儿。
“睡着了。”黑狗儿接过盒饭,随手放在床头柜上。
彭大富走到床边。
“还是吃两口吧,啊?”
“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彭大富小声回答:“放心吧,我刚从那边过来,大概过两天就可以出院了。”
“那好。”黑狗儿点了点头
幺妹突然掀开了被子,瞪着黑狗儿,小声问:“哪个住院了?”
黑狗被吓得站了起来。
“我爸住院了?”幺妹的声音很沙哑。
黑狗儿与彭大富对视了一眼,都没有回答。
没有回答就是一种有力的回答。
幺妹的头缩进了被窝里;小小的单人病房内,弥漫着她的低低的哭声。
这时,一位护士端着药盘走进来,说:“打针。”
黑狗儿微微躬着身子,轻言细语地说:“可不可以让她再多哭一阵?”
“那……等她哭完了就通知我。”
护士出去后,彭大富又对黑狗儿说:“还是吃两口吧,啊?”
黑狗儿端起盒饭扒了两口饭,然后把盒饭放回原处。
“真的就吃两口?”
“是你喊我吃两口的。”
彭大富摇了摇头,在木凳上坐下后,说:“不如,你今晚回家好好睡一觉,我守夜,啊?”
黑狗儿听到幺妹没哭了,就拍了一下被窝,从被窝里伸出一只细白的手,他扯了一小截卫生纸塞到那只手里,那只手很快缩了回去。
彭大富说:“我在跟你商量呢,到底听到没有,啊?”
“这个事没得啊——”黑狗儿尽量放低声调说,“是你了解她还是我了解她?”
“这个……”
“她现在是不会跟任何人讲一句话的。她眨一下眼睛你晓得是什么意思吗?”黑狗儿对彭大富眨了一下眼睛。
“我——”
“她咳一声你晓得是什么意思吗?她手一伸脚一蹬你晓得又是什么意思吗?”黑狗儿把嘴靠在彭大富的耳边,又说,“你是她姐夫,万一她想方便,你在这里就反而不方便了,而我是她男人,就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从被窝里伸出一只细白的手,在床头上拍了两下,接着很快缩了回去。
黑狗儿迅速站起来,说:“你晓得那两下的意思吗?”他见彭大富摇头,就接着说:“打针。”他快速走到门口,见一个护士从门前经过,就说:“医生,这里可以打针了。”
这天晚上,照旧是黑狗儿陪着幺妹度过的。
翌日清晨,病房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刘大宝。
幺妹依旧蒙头睡着,黑狗儿只好笑脸迎客。
刘大宝对黑狗儿笑了笑,走进来,把一大袋子水果放在床头柜上,再把一束红玫瑰放在大袋子上。
两个男人对视了两眼,都尴尬地笑了笑,而后都把目光落在病床上。
出于主人的立场,黑狗儿先开了口。
“这些天,辛苦你了。”
“不辛苦,应该的,你才辛苦了。”
“我不辛苦。”黑狗儿想了想,接着又说,“我才是应该的。”
“哦?对,你才是应该的,”刘大宝又笑了笑,脸红了,“我不应该,嘿嘿。”
“不、不不,你也应该,嘿嘿,”黑狗儿显得有点儿拘束,抓了抓脑壳,又说,“我是该替幺妹来谢谢你的。”
“谈什么谢谢?”刘大宝干咳了一声。
“怎能不谢呢?”黑狗儿转过脸,感激地看着刘大宝,脸皮抽动了几下,又说,“要不是你给医院里交钱,要不是你送我爸去中医院住院,我怕……”
“不要谈钱!那太俗气。”刘大宝打断黑狗儿的话,长嘘了一口气,接着说,“也不要怕,不都熬过来了?”他大方地拍了一下黑狗儿的肩膀。“这就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那是的,必有后福。”黑狗儿将自己坐过的那张木凳放到刘大宝身后。“快请坐。”
刘大宝看了看手表,微笑着说:“我改日再来坐,还是你慢坐,我先去办一件事,下午就去接王叔叔出院。”
“我爸今儿出院?”
“我刚从中医院过来,大妹子说王叔叔闹着要回家过年,劝都劝不住。”
“哦……是的,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
“我走了,”刘大宝指了一下病床,“这里就交给你了。”
“这里就请你放一万个心。”黑狗儿激动地握住刘大宝的一只手,用力摇了几下。“你慢走,再见。”
“再见。”
刘大宝离开后不到半分钟,幺妹从被窝里伸出头来,眯着眼睛看了看红玫瑰,然后用力朝窗口那边摆了两下头。
黑狗儿懂得那两个摆头的意思,就点头哈腰地说:“还是留着吧,好看。”
幺妹瞪大了眼睛,嘴巴撅了起来。
“毕竟……人家是一番好意。”黑狗儿抓了抓脑壳,又说,“再讲,人家是花了钱的。”
幺妹的嘴巴撅得更高了,眼睛却眯成了一条线儿,脸皮不停地抽动起来。
“好好好,你莫哭,我甩!”
黑狗儿急忙拿起玫瑰花,快步走到窗前,推开一扇玻璃窗,举起玫瑰花,转头看着幺妹,小声说:“我真的要甩了。”
幺妹点了一下头。黑狗儿闭着眼睛,把玫瑰扔出了窗外。
从窗外穿来一个女人的骂声:“是哪个悖时的乱甩花?”
接着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好像是从二楼甩下来的。”
接着又是之前那个女人的吼声:“不要以为是花就可以随便乱往人家脑壳上砸!给我砸一沓钱下来看看?那我就算你有本事!”
黑狗儿把头伸出去本想解释几句,可转念一想,这怎么解释得清白?于是马上把头缩了回来,并快速关上了窗户。他转过身来,见幺妹正盯着他看,他就装着没什么事儿似地笑着。
从外面又传来了那个女人的吼声:“莫以为摆出颗狗脑壳就可以吓唬人!老娘可是在畜牧局长大的!”
这一句吼声仿佛一股强劲的寒流,瞬间把黑狗儿的笑给冻结了。幺妹快速把头缩进被窝里,仿佛一只受惊的鱼儿钻进了深潭。
黑狗儿垂头丧气地走到床边,提起水壶准备去打开水。
幺妹快速伸出头来,面无表情地说:“我今儿下午也要出院!”
“可是,你还没拆线呢。”
“不拆线又不会死人。”
“这……怕医院不准许。”
黑狗儿看着那只鱼儿翻了个白眼,又钻进了深潭。
幺妹没吃早饭,也没吃中饭,不管黑狗儿和彭大富怎么劝,她都不吃,并扬言就此绝食。医生们对此也无计可施,大过年的,怕闹出人命,只好应许出院了。
(三十七)
黑狗儿和彭大富把幺妹接回家后不久,刘大宝和大妹子也把王麻子接回来了。初见面时,大家都无多话。刘大宝乖巧得很,见气氛尴尬,就推脱有事走了。大妹子追至门外喊:“大宝,有空常来家坐坐啊!”大宝回喊:“没空就不能来坐啊?”于是大妹子又喊:“你想什么时节来就什么时节来!这个门随时都为你开着呢!”刘大宝没再回喊,想必已登上了停在巷子口边的汽车。
刘大宝一走,家里的气氛风云突变,变得很是伤感。
幺妹喊了一声“爸”之后,就趴在王麻子的膝头上低泣起来。大妹子站在王麻子的身后,也开始低泣。屋里的三个男人没有流泪,都铁青着脸,眼珠子红亮亮的,似乎噙着血。
哭不能当饭吃,要想活命,就必须吃饭。黑狗儿和彭大富来到厨房里办夜饭。很久没有开火了,锅子里生了锈,黑狗儿不得不一遍一遍地用锅铲铲洗锅子。头道锅汤水呈深红色,看上去像血。黑狗儿的手在发抖:他把锅子想成了幺妹的子宫,把锅铲想成了手术刀,他很不忍心再那么铲洗下去。可不铲洗又不行,只有把锅子铲洗干净,才能煮出白仙仙的米饭,正像只有把幺妹的子宫铲洗干净,才能生出白胖胖的儿子。
吃饭时,大家都没有一点儿胃口,没有一点儿话,也没有一点儿笑。总算吃过一餐,仿佛给生充补了一点儿活的能量。
夜沉沉地暗下来。自窗口望去,夜空是深邃的黑。房子里没开灯。有稀稀落落的炮竹声自四面八方传来,听上去恰似稀稀落落的枪声。黑狗儿和幺妹并肩坐在床边。黑狗儿听到了一点异样的响声,就问:
“怎么又哭了?”他的话很轻,像一片羽毛。
“你不是想我哭的?”幺妹的话也很轻,像稀薄的空气。
“那是起先。”
“起先跟现在有什么不同?”
“起先是……怕你死。”
“我现在同样可以死。”
“活都活过来了,为什么不好好地活?”
“生不如死。”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怎么不对?”
“我虽然没你书读得多,但也晓得,死是一种自私和懦弱的表现。一个人活着,不仅仅是她自己的事,还关系着很多人。”
“哪些人?”
“比如,她的爸爸妈妈哥哥姐姐爷爷奶奶。”
“还有呢?”
“还有爱她的人和她爱的人。”
“要是……我现在死了你会不会为我哭?”
“……不会。”
“我还以为你会为我哭呢!”
“不会!”
“那我就等到你会为我哭的时节才去死!”
“我永远不会!”
“那我就永远不死!”
“莫跟我充硬气汉了,睡吧!养足精神,你才有资格跟我斗下去。”
“好。睡!”
幺妹躺在席梦思上很快就睡去了。
黑狗儿躺在地铺上,怎么也睡不着。他记起了曾经与幺妹的约定:等她生下了孩子,他俩就马上离婚。现在孩子被拿掉了,那个约定还算数吗?接着,他又想起了刘大宝,想起那天拍他脑壳催他送幺妹去医院的人是刘大宝,后来,王麻子心脏病发作,把王麻子送去中医院医治的也是刘大宝,再后来,给幺妹和王麻子交住院费的还是刘大宝。难道,刘大宝真的是一个活雷锋?黑狗儿不敢太相信。到最后,他无形中把刘大宝跟幺妹扯到了一坨。反过来一想:刘大宝除了很有钱,其它方面还真的跟幺妹蛮般配的。
(三十八)
俗话说:“麻雀也有个三十夜”。意思是:麻雀到了大年三十这天,也会团聚过年。小小麻雀尚且如此,何况人?到了这天,不管人心里高不高兴,但脸上都挂着灿烂的笑颜,可说是普天同庆。
吃团圆饭、守岁和抢年为传统习俗,中国人都知道,故不作解。
王麻子一家在和睦的气氛中吃了团圆饭,接着是守岁和抢年。当地的守岁较它地略有不同。这里流行着一句俗语:“三十夜烧旺火。”其深意为:火烧得越旺,就代表着来年的运气越旺,生活越红火。王麻子一家也烧起了旺火,可这一堆火旺过了头,把挂在炕上的腊肉烧燃了,紧接着房子也燃烧起来。房子起火后,黑狗儿冲上阁楼只抢得两样东西:一样是幺妹的小木箱,一样是幺妹送给他的那条白围巾。他原本还想冲上楼去把幺妹的衣服行头抢下来,可被幺妹拖住,死活不让他去。王麻子一家,数大妹子最聪明,她抱出了一部电视机,那是家里最值钱的家当。接着,消防队员们来了。幸亏消防队员救火及时,加上街坊邻里倾力相助,大火很快被扑灭,除过“黑店”和刘姥姥家受了点小摩擦,没再祸及别家,可王麻子家却已烧得面目全非。在灾祸面前,王麻子一家都表现得很镇定,只是在发现起火时喊叫了一阵子,后来见大势已去,大局已定,谁也没哭闹一声,只是悲壮地凝视着冒着浓烟的残垣断壁,仿佛一个个幸存的战士正目睹着硝烟滚滚的战场。倒是刘姥姥一直马不停蹄地左蹦右跳、大哭大闹,起初,她是担心自己的房子被烧,急得直哭,到后来,她看到自己的房子只被烧破了一点子皮毛,损失渺小,简直难以置信,就喜出望外地大哭起来了。
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彭大富邀请大家先去他家里暂住,王麻子没表示反对。黑狗儿不去,说他们单位的房子太小,只一室一厅,无法容纳这么多人。幺妹说黑狗儿讲得有理。最后商定:王麻子先去彭大富家暂住,黑狗儿和幺妹去船上暂住,重建家园的事,隔日再议。
酉水河静悄悄地流着,看来水族们没有过年的习俗。
黑狗儿蹲在河边把毛巾搓净、拧干后,递给坐在船头的幺妹。幺妹只是将毛巾蒙在脸上,并没擦脸。黑狗儿知道她在无声地哭泣,就说:“想哭就哭,这里没有外人,不怕。”
幺妹反倒不哭了,抹了两把脸,把毛巾递给黑狗儿。
“还是哭出来的比较好。”黑狗儿一边搓毛巾一边说。
“你以为我是泪做的?早就哭干了。”
“哎——”黑狗儿摇了摇头。“
“黑司令,你那个船儿都那样了,怎么不叫木匠修一修?”
黑狗儿瞟着泡在河水里的那只破船,小声说:“你看它还能修好吗?”
“那也不能由着它泡在河里呀。”
黑狗儿没有回答,把毛巾拧干,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
幺妹擦了擦眼,盯着黑狗儿,小声问:“一只船儿,两个人怎么睡?”
“你睡,我不睡。”黑狗儿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我要守岁,还要抢年。”
“在这河边守什么岁?抢什么年?”
黑狗儿从衣兜里取出两颗花炮,递给幺妹一颗。
幺妹把花炮放在眼前,仔细地看着。
“蝴蝶花炮,哪来的?”
“买的。”黑狗儿把毛巾递给了幺妹,而后甩了甩手臂,又说:“我去找点儿柴来烧火。”
幺妹盯着黑狗儿,责备似地道:“现在还烧什么火呀?”
黑狗儿指着船儿道:“再怎么讲这也算是个家吧!再怎么讲今儿也是过年啊!”
“刚才那把火还不够大?!”
“放心,这里是在河里,不怕!”
不一会儿,河边燃起了一堆篝火。
幺妹把双手放在火旁烤着,时而搓几搓,篝火把她的脸和手都烤红了。
黑狗儿看着那双红彤彤的小手,说:“不要太难过,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幺妹没有接话,只是痴痴地看着篝火。
突然,自城区方向传来了密密麻麻的炮竹声和焰花的爆炸声。
黑狗儿紧张地站起来,仰望着淡红色的天际,感叹道:“抢年了!”
幺妹也紧张地站起来,高昂着头,感叹道:“抢年了。”
他俩争先恐后地放花炮。
两颗花炮快速旋转着,一颗发着红光,一颗发着绿光,并都发着细微的嗡嗡声,极像一只红蝴蝶和一只绿蝴蝶在翩翩起舞,可很快就消失了,只余下两只僵硬的壳子。两只蝴蝶起舞的时节,情形绮丽而耀眼,很能振奋人心,可观望的两个人都没欢呼鼓掌,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它两起舞,看着它两昙花一现般地消失了。
幺妹闷闷不乐地走到篝火旁坐下了,然后把脸埋在膝盖上,低泣起来。她的长发像一块黑绸缎,挡住了她的半张脸。
黑狗儿走到幺妹身边,摆了摆手,祈求似地说:“现在是新年的第一天,应该开开心心、高高兴兴地说几句吉祥的话,不要哭。”
幺妹扭了扭身子,哭得更大声了。
黑狗儿俯下身子,微笑着说:“幺妹,我祝你在新的一年里大吉大利,心想事成,万事如意!”
幺妹忍住哭泣,擦了擦眼睛,抬起头,瞅了瞅黑狗儿,淡淡地一笑,然后哽咽着说:“好,那我也祝你大吉大利,心想事成,万事如意。”说完,她又趴在膝盖上继续低泣。
黑狗儿蹲下来,看着篝火出神。他想:这也难怪,天灾人祸接踵而来,可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得起的,哭哭闹闹无所谓,只要莫寻死寻活就好。
炮竹声慢慢儿沉默了;哭声也慢慢儿沉默。
黑狗儿心事重重地往火堆里加柴。火旺旺地,照亮了大半个崖壁。
幺妹突然指着崖壁说:“黑司令,你看她是不是在笑?”
黑狗儿顺着手指望去:崖壁上的那个隐约的观世音像已被镀上了一层红光。
“看不出笑。”他淡淡地回答。
“你看她脸都红了。”
黑狗儿转头看着幺妹,小声说,“都大半夜了,快去睡吧,啊?明天还有大事商量呢。”
“你不睡?”
“我若想睡,站着也能睡。快去,啊?我就坐在火边睡。”
“那我也不睡,就陪你一起守岁。”
黑狗儿没接话,继续往火堆里添柴;火在熊熊地燃烧,正如黑狗儿的心在熊熊地燃烧。近来发生的事完全超出了黑狗儿的意料,一桩接着一桩,仿佛晴空里接二连三地打着霹雳,使他感觉头昏目眩、心惊胆寒,俨然置身于噩梦之中。而当他真正清醒过来,才愕然发觉噩梦原来是真的,于是就更加感害怕起来,悲痛起来。害怕和悲痛原本只是如干柴那样在他心里堆积着,被幻想蒙蔽着,而一旦被理智的火柴点燃,也就开始熊熊燃烧。悲痛的燃烧不能给予他一丝温暖,恰恰相反,赐予他的是彻骨的寒冷。是的,在这个不同寻常的夜里,黑狗儿虽坐在篝火旁,却如同身陷在冰窖之中,不觉瑟瑟发抖。
幺妹突然问:“黑司令,你好像很冷?”
黑狗儿哆嗦着回答:“还……还可以吧。”
幺妹用双手握住了黑狗儿的一只手,责备似地说:“这还可以?都快成一团冰了。”她搓了搓黑狗儿的手。“你身体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黑狗儿惊惧地抽出那只被握住的手,敷衍着说:“我身体好得很呢!一拳能打死一头牛,能有什么问题?”
幺妹长叹了一口气,说:“没有最好。不过,我劝你最好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事怕万一。”
黑狗儿不以为然地说:“命中注定的事就没有什么可怕的。放心,我的身体真的很好。”
幺妹又长叹了一口气,说:“对,命中注定的事就没有什么可怕的。”
两个人不再说话。没多久,幺妹就睡着了。黑狗儿担心她会扑进火里,就拉住了她的一只手臂。幺妹迷迷糊糊地说了句什么,头一偏,顺势趴在了黑狗儿的膝盖上,不一会儿,竟然打起了轻微的鼾声。听着那起起伏伏的鼾声,黑狗儿不觉心神荡漾起来。“睡吧,睡吧,”他在心里对幺妹说,“不要怕,有我在这里守护着你呢!最好做一个好梦,把痛苦的事儿统统忘掉!”他小心地扯起幺妹的几根长发,仔细看着,继续想,“可是,我能守护你一时,却不能守护你一世。哎——是的,我应该考虑退位让贤,找一个男主人来接管你了……”
(三十九)
第二天清早,刘嫂把房门钥匙交到王麻子手上后,刘嫂家就成了临时避难所兼募捐场。
烧屋的新闻风快地传开,与屋有点牵连的人都风快地赶来了。
当天中午,堂屋里站着、坐着或蹲着一些人。
王麻子说:“俗话说,正月初一看热闹。没想到……哎——真的难为大家了。”
幺妹的舅舅说:“大家有心赶来,都是想来帮点儿忙的。”
王吉民接过话说:“谁家没有点儿小灾小难?俗话讲,患难见真情。这正是大家挺身而出、大显身手的时刻!”他看了看王麻子,接着又说,“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人没出事,这就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他摸了摸凸起的大肚子,以一种悲壮的眼神环视众人,然后铿锵有力地道,“既然不该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那么,我们不能怨天尤人,只能化悲痛为力量!面向未来,重建一个更美更好的家园!”
刘姥姥忍不住拍手叫道:“好,讲得好!哈哈,好!”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刘姥姥的身上,力量很大,把她的身子压弯了,头也压垂了。
“我看不如这样,”对门的刘嫂说,“大过年的,各家有各家的事情,都要走亲访友,都要拜年,也只好先来个快刀斩乱麻,尽快定出个具体方案来,该留下的留下,该走人的走人。”
“对!纸上谈兵是没有用的,还得来点儿实际的!”王吉民慢吞吞地站起来,从衣兜里取出一沓钱,又道,“新家园靠什么建?”他把钱丢在玻璃茶几上。“就靠这个建!”他慢吞吞地坐回沙发上,侧着身子,在王麻子的耳边小声说,“哥,这点钱你先拿着,不够的,我们再慢慢想办法,啊?”
王麻子点了点头,严肃地道:“我心里有愧啊!实在是对不起大家。”
王吉民对着幺妹亲切地说:“快把钱收起来。”
幺妹看了看王麻子。
王麻子对着幺妹说:“数一数,记个帐,等你们将来有了钱,才好还人家的情。”
王吉民微笑着说:“幺妹,不要记账,这是二叔送给你的。”
幺妹想了想,说:“二叔,还是先记着的好。”她从衣兜里取出一个小本子和一只圆珠笔,放在茶几上,然后蹲下来,拿起钱,准备数钱。
这时,胖姐挤过人群,将一沓钱放在茶几上,说:“幺妹,这是姐的一点心意,三百块,你莫嫌少。”
幺妹把手里的钱放在茶几上,站起来,握住胖姐的一只手,感激地说:“都已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怎么还好意思拿你的钱?”
“看你讲的?”胖姐打了一下幺妹的胳膊,又说,“莫把姐当外人,姐心里其实一直都是有你们的,只是我现在手头上有点紧,你莫嫌少就好。”
幺妹急忙说:“不嫌,不嫌。”
刘大宝站起来,从怀里抠出一包用报纸包着的家伙,放在茶几上,对幺妹笑了笑,然后对着王麻子说:“王叔叔,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共一万块,请你务必收下。”
“这?”王麻子睁大了眼睛。
众人都睁大了眼睛。
刘大宝挥了挥手,腼腆地说:“那你们就继续商量,我还有事,先走了!”
众人让开一条道儿,看着刘大宝大大方方地向外走去。
王吉民指着刘大宝的背影问王麻子:“这年轻人是谁?我好像不认识。”
“刘大宝。”
“刘大宝?”
“就是刘百万的大儿子。”
“哦?难怪,难怪!”王吉民微笑着看了看幺妹,再看了看蹲在旮旯里的黑狗儿,脸色一下子就变阴沉了,然后埋怨似地道:“你呆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过来帮着数钱?”
“哦,好。”黑狗儿躬着腰来到茶几边,蹲下,拿起王吉民捐出的那一沓钱,舔了舔食指,很快数完了钱,然后偏头对着幺妹说:“六百块。”
黑狗儿的话音不大,可在场的人都听到了。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王吉民的头上。王吉民似乎也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力量在向他袭来,脸皮抽动了几下,想笑,却没笑出来。这一点,王麻子显然已觉察到了,他干咳了两声,道:“真的是雪中送炭啊!”他对众人行了个抱拳礼,又道:“王某在此感谢大家!感谢!”
于是,众人开始慷慨解囊;解完囊,也就陆续散去了。再后来,街道居委会的谢主任也来了,代表居委会捐了钱,问候了一番之后,也散去了。屋里只剩下王麻子、黑狗儿和幺妹三个人。
王麻子接过账本看了看,然后把账本递给黑狗儿,说:“狗儿,这个本子你保管,尽管人家讲不要还,可我们不能不还!”
“是的。”黑狗儿接过帐本,打开看了。
账本的末尾处写着:“合计:一万五千零七十元整。时间:一九九一年正月初一。”
合上账本,黑狗儿的双手在打颤,感觉这小小账本太过于沉重。
幺妹把钱理整齐,再用红纸包好了,递给王麻子。
王麻子无力地挥了挥手,说:“你先保管着。”再又对着黑狗儿说:“没想到烧了个旧房子,还成了个万元户,这些钱你怎么看?”
黑狗儿没答,看了看幺妹。
幺妹说:“我认为……认为不应该收下刘大宝的钱。”
王麻子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道:“是不该拿!你俩马上去退吧。”
(四十)
刘大宝家在酉水大桥的桥头边,是一栋三层楼的大砖房,成“7”字形,楼前有一个大大的院子,四周围着高高的石墙和郁郁葱葱的柏树。
大铁门关着。黑狗儿喊了两声刘大宝,没人应,却见两只大狼狗狂吠着扑来。幺妹害怕地躲在了黑狗儿身后。
黑狗儿指着狼狗骂:“狗日的!你莫狗仗人势!”
两只狼狗似乎更气愤了,趴在铁门上大吠不停。
房门被推开了一扇。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女孩走出门打探了一番,然后蹦跳着走来。
“大可怜,小可怜,莫吠!快点儿过来!”小女孩扯着尖嗓子喊。
两只大狼狗奔至小女孩身边,冲她摇头摆尾。
小女孩警惕地站在几米远的地方,抱着一颗狗头,问:“找哪个?”
幺妹微笑着回答:“刘大宝。”
“出门了!”
小女孩拍了拍两颗狗头。两只大狼狗便乖乖地蹲在她的两侧,目光炯炯地瞪着黑狗儿和幺妹,大舌头伸出很长,不停地喘着粗气。
黑狗儿问:“屋里还有没有大人?”
小女孩不冷不热地回答:“都出门了。”
幺妹问:“你是他什么人?”
小女孩反问:“你们又是他什么人?”
幺妹回答:“我……我们是他朋友。”
“你们根本不是他朋友!”小女孩撅起了嘴,转身准备走开。
“等一下!”幺妹喊,“你可不可以替我给他转交一样东西?”
小女孩不耐烦地转过身,反问:“什么东西?”
幺妹举起一个红纸包晃了晃,微笑着回答:“钱。”
小女孩指着纸包,又问:“那里头包的都是钱?”
“对!都是钱。”
“莫以为我小就那么好骗!”小女孩的脸胀红了,扯着尖嗓子道,“莫以为我会见钱眼开!快走!再不走我就放狗了!”
幺妹还想说什么,却被黑狗儿拉走了。
“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滑头的小女孩。”幺妹气呼呼地直摇头。
“她可能是刘大宝的妮儿。”黑狗儿松开手。“莫跟她一般见识。”
“她那么厉害,我看她完全可以当刘大宝的妈了!”
“是谁给我找了个后妈?”
黑狗儿扭头一看,见刘大宝正沿着小路走过来。
幺妹看到刘大宝后,面红耳赤地垂下了头。
刘大宝走近黑狗儿,对着幺妹说:“都进屋坐啊!到了家门口怎么又打转呢?”
幺妹小声回答:“你那个把门将军太厉害了,一般人怕是进不去。”
“一定是小丽。”刘大宝乐呵呵地道,“你们莫见怪,她一见到长得乖的女人来我家,都是这样的。”
“看来,来你家的乖女人还真不少!”幺妹提高声调道,“还真的莫见怪!”
“嘿嘿,也不是这个意思。”刘大宝腼腆地笑着说,“是我妈老是往家里带女人。”
幺妹白了刘大宝一眼,小声说:“你把你妈说成什么人了?”
“你看这个……”刘大宝拍了一下脑门,脸红了,细声说,“我妈带女人来还不都是为了我?”
黑狗儿干咳了一声,道:“幺妹,我们还得去医院呢!”
幺妹会意地点了点头,把那包钱递到刘大宝面前。
“这是你的一万块,一分不少。”
“什么意思?”
“我爸要我们来退给你。”
“这……这是捐款。”
“你还真把我们当成受灾群众了?就算我家里再穷,也不需要别人的施舍和怜悯。”
“我……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
“感谢你的十二分好意。”幺妹打断刘大宝的话。“你的心意太重,我们承受不起,快拿着。”
“这……就当是我借给你们的吧。”
“借给我们的也不要,我怕还不起,请你拿回去。”
“还不起可以不还。”
幺妹将那包钱放在地上,快步向前走去。
刘大宝难为情地看着黑狗儿,小声说:“真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
黑狗儿拍了一下刘大宝的肩膀,小声说:“我欣赏你,加油!”
刘大宝无奈地摇了摇头。
“莫灰心,现在还不是结果!”黑狗儿挥挥手。“加油!再见!”
黄昏,刘嫂家升起了久违的炊烟。
刘嫂家是一个小小的四合院。黑狗儿办好夜饭后,就在四合院里放了桌椅,摆了饭菜,然后把王麻子和刘嫂请入座,幺妹盛了四碗饭之后,四个人便开始吃饭。刘嫂身为这个家的女主人,今天却变成了客人,难免显得有一点拘束。王麻子就对刘嫂说:“大过年的,给你添了不少麻烦,看,也没有什么好招待的,你就凑合着吃。”
刘嫂瞟了王麻子一眼,然后看了看桌上放着的三菜一汤,本想说句什么,话却在喉咙里哽住了,她眨了眨眼睛,有两颗泪珠子滚落了下来。
幺妹急忙扯了一些卫生纸递给刘嫂。
刘嫂一边用卫生纸擦眼睛,一边哽咽着说:“别跟我说这些,只要你们不嫌弃,永远在这里住下去都行。”
王麻子小心谨慎地说:“真的谢了。不过谈不上永远,只要找好落脚地,我们马上就搬走。”
刘嫂瞟了王麻子一眼,小声问:“在我这里就不能落脚?”
王麻子听出了话外之音,就显得有点儿难堪起来。他拍了拍膝盖头,敷衍着说:“当然,当然,我们现在不就在你这里落脚吗?对了,我们搬进来住,顺子知道吗?”
“他当然知道。”刘嫂把卫生纸捏成团放在桌边后,又说:“就是他要我来劝你们搬来住的。”
“那就好,那就好。”王麻子指着一盘红烧鱼说,“快试试,这是黑狗儿的手艺。”
刘嫂夹起一块鱼,吃了一点,连连点头说:“嗯,不错,真的不错,味道儿好极了,都快吃吧。”
吃过晚饭,刘嫂陪王麻子拉了一会儿家常,也便去了。
幺妹把刘嫂送到大门外。刘嫂握住幺妹的手说:“如果找不到比这更好的地方,就劝你爸在这里住下去,啊?”幺妹点头说好。刘嫂指了指那堆残垣断壁,又说:“最好等你们建了新房子再搬。现在的房租费很贵,节省一点算一点,啊?”幺妹想了想,说:“这……得跟我爸去商量。”刘嫂回头朝堂屋里看了一眼,小声说:“我还不知道你爸那个怪脾气?死要面子活受罪,要跟他商量,就是没得商量。”幺妹无奈地笑了笑,说:“刘嫂,我会劝我爸的,谢谢你了。”刘嫂轻轻地拍了一下幺妹的脸,羡慕地说:“真跟你妈长得一个样,人见人爱。好好照顾你爸,如果有什么事,就打个电话过来。我走了。”幺妹连忙挥手说:“刘嫂,你慢走。”
幺妹目送刘嫂走远后,回到堂屋里,见黑狗儿蹲在门边抽旱烟、王麻子坐在四合院里抽闷烟,就说:“最好都少抽点,对身体不好。”
王麻子盯着幺妹说:“你过来。”
幺妹快步走到王麻子身边,小声问:“爸,有什么事?”
王麻子小声反问:“她跟你讲了些什么?”
“哪个她?”
“还能有哪个?”
“哦。刘嫂要我劝你,等我们建了新房子再搬走,以免浪费钱。”
王麻子点了点头,说:“哎——这个刘嫂啊!”
幺妹随口说:“爸,我看刘嫂好像蛮关心你的!”
“不要乱讲!”王麻子瞪了瞪眼睛。
幺妹转头瞟了瞟黑狗儿,垂着头不说话了。
黑狗儿大声说:“以我看,刘嫂就是个活菩萨,她对所有人都好!”
王麻子点了点头,感叹道:“好人啊!真是个大好人!”
这时,大妹子拿着一瓶空气清新剂走了进来,喊:“爸,我来了。”
王麻子说:“来了。好!”
幺妹问:“大姐夫没来?”
大妹子挥了挥手,埋怨道,“快莫提起他,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有心思写小说!”
王麻子大声道:“他那是求上进!不管是什么时候,都应该支持!”
大妹子挥了挥手,摇头晃脑地张大了嘴,却没说出声。幺妹连忙拉住大妹子的手,说:“大姐,你帮我去收拾一下房子。”然后便拖着大妹子沿着楼梯上二楼去了。
不一会儿,刘姥姥和李先进的爸爸上门来找王麻子拉家常。黑狗儿给他们泡了茶,然后就站在一旁听着。谁也没再提起烧房子的事情,说得无非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没趣,喝完一杯茶,也自去了。
老房子里冷清了。黑狗儿坐在四合院边的台阶上抽了抽鼻子,嗅到了一股茉莉花的清香味。他抬头一看,见幺妹正站在二楼的窗台边朝四合院里喷洒空气清新剂,就对她笑了笑。幺妹也对他笑了笑。
大妹子帮着把房间收拾干净后,又把王麻子推进了睡房,说了几句什么,也去了。
当晚,黑狗儿与幺妹睡在了同一间充满了茉莉花香的房间里的同一张床上,只不过,俩人各睡一头,并且,幺妹穿着睡衣,而黑狗儿为了证实自己没有非分之想,竟是和衣而睡的。本来,黑狗儿是准备去船上过夜的。可王麻子说:“狗儿,今后就不要去船上过夜了,多陪陪幺妹。家里发生了那么多事,现在是她最需要安慰的时候。”再说,幺妹站在一旁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让黑狗儿见了着实心疼,黑狗儿只好点头应承了。黑狗儿跟着幺妹走进二楼的那间睡房后,才发现,只有一床棉被。大冷天的,这该如何是好?起初,黑狗儿坚持坐在床边不睡,劝幺妹睡,幺妹也坚持坐在床边,劝黑狗儿一起睡,要不然,她就不睡。黑狗儿心疼幺妹会挨冷,只好屈服了。
可就是那么和衣而睡,简直让黑狗儿受够了罪。有时,幺妹的脚会不小心踢到黑狗儿的背上。黑狗儿如遭电击,心里害怕得不行,竟然全身发起抖来。有时,幺妹的脚会无意思地搭到黑狗儿的身上,黑狗儿不敢用手去拉,只好由它那么搭着。可那只脚搭久了仍不见有挪开的意思,黑狗儿只好小声说:“幺妹,你的脚放错地方了。”可那只脚还不挪开,黑狗儿只好胆战心惊地用两根手指捏住那只脚的一根脚趾头,好不容易把那只脚给拉开了。
这一夜,黑狗儿虽然闭着眼睛,可他没有真正睡着半分钟。他的内心里是相当复杂的,同时掺杂着无奈、害怕、惊喜和甜蜜。
这一夜,让黑狗儿难以忘却,回想起来,也是无比美好的。
清早,黑狗儿小心翼翼地起了床,还是免不了把幺妹给惊醒了。
幺妹坐起来,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地说:“就天亮了?”
黑狗儿看了看窗口,小声回答:“还没亮呢。你继续睡吧。”
幺妹揉了揉眼睛,说:“你也再多睡一阵子吧。”
“不。我该去收网了。”
(四十一)
上午,黑狗儿送幺妹到医院拆了线,走出医院大门的时节,碰到了陈大伯。
黑狗儿问:“陈大伯,没去广场看龙灯比赛啊?”
陈大伯说:“嗳。年年都看,看腻了。我去走走亲戚。”他看了看幺妹,小声问:“还没好?”
幺妹回答:“好了。刚拆完线。”
陈大伯说:“那好!好好过日子。”
幺妹说:“陈大伯,谢谢你给我们帮了大忙。”
陈大伯说:“莫谢!出了那样大的事,我只帮了二百块,心里还有愧呢!”
幺妹说:“等我们有了钱就一定还。”
陈大伯说:“莫提还字,提到还字我就更心愧。”他拍了拍黑狗儿的肩膀。“我还欠你爸的很多鱼没还呢,这辈子是还不清场了。”
黑狗儿说:“我爸又没讲你欠他的,你莫记在心里。”
陈大伯说:“他讲倒好,就是没讲,所以就更还不清场了。”他擦擦眼睛。“屋烧了不要紧,还可以重建,最要紧的是人的精神不被打垮,一定要满怀信心和希望,好好过日子,啊?”
黑狗儿和幺妹同时点头答是。
离开陈大伯后,黑狗儿和幺妹来到了刘嫂家里,正碰上王麻子、大妹子和胖姐在商量建新房的事。
王麻子对黑狗儿说:“刚才胖妹子提议,两家人合伙建一栋房子,你有什么看法?”
黑狗儿回答:“我没有看法。”
胖姐嬉笑着说:“没有看法就是最好的看法。”
王麻子又对着幺妹问:“你呢?”
幺妹回答:“合伙建房子我没有意见,只是……”
胖姐说:“只是什么?”
幺妹回答:“只是建房子的钱哪里来?”
胖姐插嘴说:“昨天不是收得了一万多吗?差不多够了。”
幺妹不答,看了看王麻子。
王麻子说:“有一万退给人家了。”
胖姐吃惊地道:“退了?!怎么要退?那可是人家心甘情愿捐的呀!”
王麻子道:“人穷志不穷!跟人家无亲无故的。拿不得!”
胖姐摇头道:“那现在该怎么办呢?你们住在外面总不是个长久之计呀。家总得要一个吧,啊?”
大妹子说:“爸,不如,先搭一间简易房,暂时先安顿下来。等有了钱,再盖栋大大的。”
胖姐冷笑道:“现在什么社会了?现在是日新月异,一天一个变化!你在这街边搭个烂蓬蓬,像个什么样子?你是搞城管的你最清楚,现在还讲究个什么城市规划,搞不好人家还会讲你们影响市容,住不到三天就开推土机来把它推掉了。我的意思是,要么不盖,要盖就要盖好点的!”
屋里沉默了一阵子。
这时,刘大宝提着一袋子礼品出现在门口。
“贵人来了!”胖姐惊喜地站起来,冲到门口接过礼品袋,拉住刘大宝的手。“大宝,新年好!快就屋里坐,大家刚才还谈起你呢。来的正好!哈哈,你真的是及时雨——宋江。”
刘大宝被胖姐拉着在木椅上坐下了。
“泡茶,快泡茶呀!”胖姐将礼品袋放在木桌上,并对着幺妹眨了眨眼睛。
幺妹按着肚子,小声说:“我肚子痛。”
“我去。”黑狗儿站起来,走到一旁去泡茶。
刘大宝说:“王叔叔,新年好!我是特意来给你老拜年的。”
王麻子微笑着回应:“好!新年好!大家都新年好!”
“祝你老人家在新的一年里大吉大利,万事如意,心想事成!”
“好!心想事成!”
黑狗儿递给刘大宝一杯茶,说:“大宝,你多坐一阵,我这就去准备中饭,吃了中饭再走。”
“多谢黑哥!中饭我就不吃了。”刘大宝将茶杯放在木桌上,他站起来,瞟了幺妹一眼,然后又对着王麻子说,“王叔叔,真不好意思,我爸妈都出门拜年去了,我得回去陪小丽,她一个人在家里我不太放心。”
胖姐吃惊地道:“陪小丽?哪个小丽?”
刘大宝对着胖姐说:“小丽是我妮儿。”
“哦?哦,那是不太放心。”胖姐嬉笑着道,“大宝,想不到你还是个负责任的好爸爸呀!”
刘大宝走后,胖姐拿过那一袋子礼品翻看。她先取出一瓶茅台酒放在茶几上,对王麻子笑了笑,说:“王叔叔,这该是送给你的。好酒!好酒!真大方!”再取出一盒人参,在王麻子面前晃了晃。“王叔叔,这也该是送给你的。东北人参。好参!好参!”再把人参放在耳边摇了摇,小声说,“不对头。”
大妹子问:“什么不对头?”
“里面好像装的不是人参。”
大妹子接过人参盒子,快速打开。大家都傻了眼——里面装的全是钞票。
胖姐惊喜地道:“嚯唊!这个年就拜得大啊!哈哈,真的是拜大年啊!”
大妹子双手发抖,小声问:“爸爸,这……这该怎么办?”
王麻子闷声不答,眯着眼看幺妹。
幺妹看了看黑狗儿。黑狗儿把头垂下了。
“退!”是幺妹的声音。
“又退?”是胖姐的声音。
“对!又退!”
“这可不是捐款,这是拜年的礼行!哪有退礼行的道理?退了会不吉利的!”
屋里又是一阵沉默。
“我看……不如这样。”黑狗儿打破沉默,众人的眼光都落在了他的脸上。“不用算,这一定又是那一万块,”他不紧不慢地说,“不如收下,用来建房子,先给他打一张欠条,等有了钱再还。”
众人的目光转落到王麻子的脸上。
王麻子吐出一口烟子,连同吐出了一句话:
“还能怎样?人家三番两次地上门来,就连茶水也没喝过一口,可见是真心实意,我们总不能老是拿冷屁股去贴人家的热心肠吧!”
下午,刘嫂和刘顺娘俩各提着一大袋子礼物来了。刘顺中等身材,穿着一件黑色皮夹克、一条黑裤子、一双黑色皮鞋,三十来岁,国字脸,理着一个大平头,说话时声音洪亮,文质彬彬的,一看就知道是个善于社交的人。刘顺问候了一番,安慰了一番,就先起身走了。刘嫂坐在桌边慢条斯理地喝茶,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幺妹和黑狗儿就知趣地上楼去了,只留下王麻子陪着。黑狗儿站在窗口边偷看坐在四合院里聊天的那两个老人。幺妹敲了一下黑狗儿的头,小声说:“看什么看?”黑狗儿装着神秘的样子小声回答:“有意思。真有意思。”幺妹眨了眨眼睛,说:“哪个跟你有意思?”黑狗儿回答:“爸和刘嫂好像有点儿意思。”幺妹再次敲了一下黑狗儿的头,小声责备说:“不要乱讲。我看是你有意思。”黑狗儿摸了摸脑壳,正言道:“我才没有意思呢!”幺妹被逗笑了,说:“我看你站着就像根木头,睡着就像块石头,是没有一点儿意思。”黑狗儿甩了甩手臂,说:“现在,木头人要去收网了。再见。”
黑狗儿下了楼,来到四合院里,弓着腰说:“刘嫂,你慢坐,我下河里去了。”
刘嫂坐正身子,微笑着说:“好。去吧。”她偏头对着王麻子又说:“王哥,黑狗儿真懂事,越看越可爱了。”
王麻子微笑着说:“那是,那是。”
又夜了。黑狗儿和幺妹又分头睡在了同一张床上。
幺妹突然小声问:“黑司令,真要盖新房子?”
黑狗儿望着天花板说:“当然。”
“我心里总感觉不踏实。”
黑狗儿拍了拍被子,说:“踏踏实实地睡吧,别想那么多,都会好起来的。”
“哎——那可是一万块啊。”
黑狗儿想了想,说:“放心吧,我明天去多买一副网来,这样,每天打的鱼就多些,收入也就多些。”
“光只是靠你打鱼,那要到何年何月才还得清呀?”
黑狗儿皱了皱眉头,回答:“放心,总会有还清的一天,快睡吧。”
“哎——只怕到死了也难得还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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