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治不会写剧本!
电影编剧实战班26 天后开课 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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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2016/2/14 修改:2016/8/19
专辑:《人。鱼。河
都市 小说
人。鱼。河
小佬 [湖南吉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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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忆 之一
  
  
  
  (一)第四章
  
  时间得拉回到二十一年前的一个晚上,正好也是个端午节,那是黑狗儿遇见幺妹后的第四十个夜晚。
  
  没有月光,那阳雀的叫声显得特别忧伤,凄凉。
  
  黑狗儿穿着一件黑褂子、一条黑短裤,躺在船头上乘凉。
  
  他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他想得很多,他已在心中决定了一些事情。
  
  想妥了一些事情以后,他又在想一个人,就是即将要来的那个。
  
  幺妹很晚了才回到船上。她先在崖上喊了几声“黑狗儿”,听到黑狗儿的回声后,才打着手电筒一路轻唱着小曲,慢慢地走下来。她给黑狗儿带来了很多好吃的。一大包东西放到黑狗儿的船上之后,她才跳上自己的船儿,坐在船头上,一边吃瓜子,一边跟黑狗儿说话。
  
  “今儿是端午节,我爸叫我给你带了些粽子来,还有一些糖和水果,快吃,啊?”
  
  “哦!吃。”黑狗儿看了幺妹一眼,就去打开那一包东西。
  
  两个人都在吃,都无言。过了好一阵子,幺妹才先拉开了话把头。
  
  “黑狗儿,请你节哀顺便,”
  
  “哦。好。顺便。”
  
  黑狗儿的爸爸今早过世了。黑狗儿就把他那破屋卖了,买了一副棺材、一个花圈、一些祭品,请了几个人,把爸爸抬上乱葬岗埋了。
  
  “黑狗儿,我爸要我好好安慰你。”
  
  “替我谢谢王叔叔,谢谢他送来的钱。”
  
  “那是我爸的一点心意,不要谢。你是不是好想哭?
  
  “我哭不来。”
  
  “从来就没哭过?”
  
  “我已记不到我哪时节哭过了。”
  
  “如果你想哭,就哭出来,这样要好受一些。反正这里又没外人,不怕的。”
  
  “我不想哭。老了的人,反正是要走的。”
  
  “哦?哦,难得你想得这么开,如果是我,真不晓得会哭成什么样子。”
  
  “凡事都得讲个命,我爸讲的,命中注定的事,就没得什么好伤心的,不能怨天尤人。”
  
  “哦?没想到你还懂得些事。你当真一点也不伤心?”
  
  “这有什么好伤心的?这样,我反而安心了。”
  
  “安心就好。不过,这也是个怪事,前几天还见你爸好好的,怎么讲走就走了呢?”
  
  “是一条大鱼把我爸带走了。”
  
  “一条大鱼?”
  
  “对,我爸讲那条鱼见他活在世上太苦了,就把他带走了。”
  
  “那是条什么鱼?这么狠毒!”
  
  “那是个美人鱼,她很好,不狠毒。”
  
  “美人鱼?我好像听我爸也讲起过。那美人鱼是怎么把你爸带走的?”
  
  “我爸在十罗洞前钓了几十年的鱼,就是为了钓得那个美人鱼。就在昨天下午,美人鱼终于上钩了。可她力气大,反把我爸拖下了河里。我爸就抓住钓鱼竿不放,被她在水里拖了好远,后来终于抱住了美人鱼。我爸说,那个美人鱼在那里孤独了几千年,很苦,他不想她再那么活下去,但是,那美人鱼不肯,绷断了线,跑了。我爸回到屋里,就不能动了。为了抓住美人鱼,他已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爸对我讲:‘狗儿,我想我活不了几天了。都怪爸没得本事,在河里糊过了一辈子,连个棺材钱都没赚得。我死后,你要么卖掉这个破屋,要么卖掉那个破船。’我点头答应了。后来,我爸又讲:‘狗儿,不要替爸感到难过,这是爸的命,也不要恨河里的那个,正因为有她,爸才会坚持活到了今天。现在,你也长大了,爸也就安心了。你该走哪条路,你自己选择,自己做主。’后来,我劝我爸去医院。他不肯去。我就一直坐在床边,看着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他走得很安静,没有一点儿痛苦,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听完了黑狗儿的话,幺妹沉思了一会儿,才说:“你就像在讲一个凄美的故事,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让人难以相信,不过,我相信。黑狗儿,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我想去了结我爸没了结的心愿。”
  
  “你要去钓美人鱼?”
  
  “对!”
  
  “黑狗儿,那只不过是一条大鱼罢了,其实你不必放在心上,不必那么认真。你现在不过三十来岁,有好多事都可以去做。那鱼又不是人,不懂得感情,或许,她早已经跑到老远去了。”
  
  黑狗儿微笑着说:“那鱼在我心里是一个人,她永远不会跑到一边去。”
  
  幺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说:“那么,我就祝你早日钓得那美人鱼。”
  
  黑狗儿顺手拿起一只大苹果,一口咬去了一半,大口大口地吃着,吃得很响。
  
  “讲一下你的事。”黑狗儿边吃苹果边说。
  
  “我的什么事?”
  
  “讲你跟你那相好的怎么样了。”
  
  “哦,这个嘛,还是老样子。”
  
  “他没给你写信?”
  
  “嗯——写。他说这个月中旬会来保靖看我。”
  
  “哦,那就好,那就好,到时我就可以看到那白马王子长得什么样子了。”
  
  “嘿嘿……到时一定带他到船上来让你看个够!”
  
  两个人都傻傻地笑了。
  
  (二)
  
  日子就那么一天天过去。每天清早,黑狗儿同幺妹各摇着一只船儿去收网。之后,幺妹再回家去照料父亲,黑狗儿就到十罗洞那边去钓那个美人鱼。到了下午五六点钟,黑狗儿会回到清早的出发地去等幺妹,或是幺妹早就已在那里等他了,然后两人各摇着一只船儿去下网。之后两只船儿再一起回到石崖下。之后幺妹就回家去照料父亲,黑狗儿在河边把夜饭了结之后,就等着幺妹的到来。幺妹回船后,一般两人会说一两个时辰的话,之后,两人各躺在一个船舱内想各自的心事,做各自的梦。
  
  到了这月中旬,“白马王子”真的来了,个子高高瘦瘦的,穿着黑西裤、白衬衣,打着领带,打扮得极标致,面相长得也很俊,看上去讨人喜爱,跟幺妹很般配,真是天生的一对。那“白马王子”一口地道的吉首腔调,很好听。毕竟是大地方来的,说话时也永远是那么和和气气,面带笑容,有礼貌。有时节,幺妹当着黑狗儿的面跟他开句把玩笑话,还会脸红,嗤嗤,一看就晓得是个情窦初开的纯洁青年。在彼此的称呼上,黑狗儿喊他“龙老弟”,他喊黑狗儿“黑哥”。这对黑狗儿来说可是个破天荒的事情。从龙老弟跟幺妹彼此的言谈举止中观察,黑狗儿估计认为:两个人虽恩爱有加,甜蜜有加,但还没到达那种水深火热的地步。尽管幺妹左一声“阿飞哥哥”右一声“阿飞哥哥”叫得很甜,但是,一切都还遵循着原有的程序,一切都在墨守陈规,幺妹的身边,无非多出了一个影子而已。到了夜里,不管玩到多夜深,龙老弟还是得回到“岳父”处去报到,然后,第二天大清早再赶到河边来,一起去下网。等两个小情人再碰头的时节,免不了会背着黑狗儿躲到船舱内去说一阵子私房话,咬一阵子舌头。最后这个事无非出于黑狗儿的一点甜美想象,没有眼见。
  
  小龙在保靖拢共玩了一个礼拜。他离开的时节,出于幺妹的邀请以及七日来彼此间的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黑狗儿也跑到车站去送行了。两个小情人依依惜别的情形也是蛮感人的,都挥洒了一些痴情的眼泪,还说了几箩筐山盟海誓的话。总之,一切无不在黑狗儿的脑子里留下了一种极深刻的印象。
  
  小龙离开以后,幺妹俨然变成了一只吃了茶枯水的美人鱼,无精打采的,摇动船桨的手臂也没得起先那般有力了,还多了些零碎的沉思,但过了一段不长的时光,“美人鱼”似已吐尽腹中的枯水,就又恢复往日的朝气与活力了。
  
  天气越来越热,幺妹的衣服行头自是穿得越薄越少。她毕竟还很年青,是个赶时髦的城市靓女,更何况正值恋爱时节,穿着打扮自是一天一个样,且都极前卫、极性感。这一切,在黑狗儿的眼中恰如一个香甜的诱饵,是那么残忍地诱惑着他,折磨着他,使他昼夜难安。毕竟黑狗儿也是个四肢健全,头脑发达,一切功能健全的成熟男性,面对如此的“美色”,显然不会无动于衷。而正处于爱情漩涡之中的“美人鱼”,根本不会去想:自己的美丽将会给身边的那个丑男人造成一种怎样的伤害?
  
  这是一个月亮堂堂的夜晚,那阳雀的歌声同样是那般悠扬而嘹亮。
  
  幺妹坐在船头上,注视着河中的那个月亮,轻轻地问:
  
  “黑狗儿,你讲一个人爱一个人,可以爱多久?”
  
  “这个?我不晓得。”
  
  黑狗儿欣赏着月光下的美人鱼——她穿着一件裙摆很短的红色连衣裙,侧身坐着的身姿是那般婀娜动人。
  
  幺妹侧过脸,对着黑狗儿说:“人家有没有爱过你?”
  
  黑狗儿慌忙把眼光投向河中的月亮处,吐出一口烟子,回答得很干脆:“没有!”
  
  “那你有没有爱过人家?”
  
  “啊……啊吃……啊吃……”黑狗儿被烟呛着了,弄得个手忙脚乱。
  
  “嘿嘿……你怎么啦?哈哈……”幺妹笑得前俯后仰。
  
  “没……没得事……啊……啊吃……没得事。”黑狗边说边用手背擦眼睛。
  
  “你有心上人了!黑狗儿。”幺妹很正经地道。
  
  “没有。哪有?”黑狗儿心虚地回答;把旱烟斗在船舷上“剥剥剥”磕了三下。
  
  “好啰!黑狗儿你要得!我俩还算不算是哥们儿啊?!”
  
  “当然算!”
  
  “那你还不讲?快讲!是哪个?让我跟你参谋参谋……帮你出谋划策。到时,我一定帮你把她捉上船来!让她死心塌地地爱上我们黑狗儿,让她永远也舍不得离开酉水河,嘿嘿,让她怎么怎么的她就得怎么怎么的,哈哈……”幺妹极开心地笑起来。
  
  “真的没有。不骗你。”看到幺妹那快活的样子,黑狗儿有点心神不安。
  
  “哎呀!我好久没这么开心过啦!嘿嘿……”幺妹轻轻地拍着胸脯,又说,“哎呀——我快出不得气了。哎呀——我眼睛水都笑出来了。哎——黑狗儿,我今儿真的好开心,你晓得为什么吗?”
  
  “不晓得。”
  
  “想不想晓得?”
  
  “嗯……想。”
  
  “那我就给你讲,他——也就是我那个相好的,也就是你的小龙老弟,写信来,讲他爸妈已经答应了我们的婚事,最多到年底,他就会来到我家提亲,然后就订婚,最多到明年元月份,他就把工作调到保靖来,然后,我们就结婚。完了!OK?”
  
  “真的?”
  
  “嗯!快祝福我吧!”
  
  “好,祝你俩白头到老,早生贵子。还有,嗯……祝福你俩的爱情,就像酉水河一样天长地久,万古长流。”
  
  “这句我爱听。”幺妹边说边站了起来。“哎呀!我好热,一身都是汗,想洗个澡。你洗不洗?”
  
  “哦?我——我不想,不洗!”
  
  黑狗儿话音刚落,幺妹便一头插进了河里,动作轻盈优美,只溅起很少的一点水花。她在水中潜泳了一段距离,才钻出水面。
  
  “哇——真舒服!好凉快!”幺妹摆了摆头,双手把长发整齐地向后脑翻去,然后双手平整地敞开着,仰躺在水面上,双脚有节奏地轻轻地弹动着,人便在那河上打起圈圈来。
  
  黑狗儿看得目瞪口呆,激动莫名地想着:“哦!这才是真正的美人鱼。对,幺妹就是小燕,就是真正的美人鱼,那天夜里梦见的就是她!”
  
  至于那河面上的情形,确实是异样激动人心的:月光是那般明亮,“美人鱼”的某些部位可看得分明——修长性感的腿,玲珑纤细的腰,挺拔的乳峰,白玉般的脖子以及一小部分胸脯,水蛇一样柔软的手臂,看一眼便永难遗忘的脸蛋——就在某一瞬间,黑狗儿感觉血液在急速奔流,血管几乎就要爆裂。
  
  不知是何时节,已不见了美人鱼的靓影。黑狗儿紧张地站起来,忐忑不安地想:“美人鱼莫不是让水妖抓去了?”正当他这么想的时节,幺妹突然从他的船边猛地窜了出来,“啊”地大叫了一声,双手在水面胡乱挥舞了几下,接着是“嘿嘿”的清脆悦耳的欢笑声。
  
  黑狗儿痴痴地巴望着,吞咽了几口口水。那美人鱼经过一阵欢腾之后,就趴在他的船舷边,张合着嘴巴冲他“吐气泡”。
  
  “黑狗儿,我刚才有没有吓着你?我像不像个水鬼?”
  
  “哦!哦!”黑狗儿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只是痴痴地盯着她的脸。
  
  “嘿嘿……”美人鱼更开心了,继续吓唬道,“哇!黑狗儿,我是个女鬼,我是个女水鬼!啊——”她做了一个自以为很恐怖实际却很可爱的鬼脸。
  
  “不,你一点也不像水鬼。”黑狗儿回过神后,又补充道,“你像个美人鱼。”
  
  “真的?嘿嘿……”
  
  “嗯!真的像极了,本来就是。”黑狗儿感觉是在梦里,朦朦胧胧的。
  
  “那好,我是美人鱼。”美人鱼突地一下钻进了水里,潜泳到一丈开外的地方才钻出来,一边挥手一边对着黑狗儿喊:“黑狗儿,你不是想钓美人鱼吗?快来钓呀!把你的钓竿拿出来啊!嘿嘿——你怎么痴在那里啊?哈哈……真开心……哇!今儿的月亮好圆哦!好亮!喔呵——”
  
  黑狗儿已听不清“美人鱼”在说些什么。他痛苦地蜷缩在那里,紧闭着双眼,双手紧握成拳头,全身发抖,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他的心好痛好痛!他不敢再看眼前那如梦似幻的情形!他不敢!脑子里的某些不道德的幻想,是那么痛苦地折磨着他,戳杀着他那颗善良的心灵。
  
  “黑狗儿,你怎么了?”幺妹游回到船边,双手扶着船舷,仰起头,凝视着黑狗儿的脸。“你不舒服?还是我刚才讲错了什么话?”
  
  幺妹的声音,把黑狗儿从痛苦的思绪中解救了出来。
  
  “哦,没有,没事。”黑狗儿长吁了一口气,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挥动了几下手臂。
  
  幺妹亲切地说:“我想再给你讲一个事。”
  
  “什么事?”黑狗儿勉强微笑着。
  
  “今儿是六月初十,是我的二十岁生日。”
  
  “你生日?那你怎么不早点讲?我好为你准备礼物啊。”
  
  “其实我已收到了你的礼物,就是你的祝福!这比什么礼物都要贵重。”
  
  “哦?哦……”黑狗儿又开始抽旱烟。
  
  “你的生日是哪天?”
  
  “我……我没有生日。”黑狗儿低声回答。
  
  “每个人都有生日,你怎么会没有呢?”
  
  黑狗儿不以为然地道:“我不知道哪天是我的生日,也不需要,反正天天都是一样的。”
  
  “这可不行!”幺妹沉思了一下,又说,“不如这样吧!今儿就是你的生日,我给你选的。今后我俩就可以同一天过生日,有个伴。你讲怎么样?”
  
  “哦!这……”
  
  “好啦!这个事我给你做主了,就这么定了。把脸转到一边去,我要上船换衣服。”
  
  “哦,我去睡了。”
  
  (三)
  
  在风里、在日里、在雨里、在雾里,黑狗儿与幺妹共同打发着极然相同而又截然不同的日子,这附近河上的人,恐怕是没有谁会不晓得黑狗儿和幺妹的了。尽管两个人早出晚归,总是影影双双的,不管到何处也总是有说有笑的,好像有那么“一回事”,但是,只要是稍懂事理的明眼人,都敢打天保,绝对不会有那么“一回事”。故此,当人们看到他俩有说有笑的时节,总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打量着,要么觉得可笑,要么觉得可悲。
  
  幺妹确实是个好姑娘,人长得那么乖,性格又是那么温和善良,宛然一只活泼可爱的小金鱼。这样的一只金鱼,只适应放养在小池塘里,独自投放在大河里,那是个极危险的事。黑狗儿早就发觉了这一点,但他黑狗儿本事小,充其量只能算为一个土砵子,不能充当一个清澈明亮的池塘,因此,他只好于无形中充当了一个透明的、肉眼无法察觉的缸。他把她小心谨慎地盛装着,跟周围的一切完全隔离开——也仅仅是盛装着,以达到分隔开的目的而已。再说,这条河上虽没有什么特大的风浪,却也确实不平静。尽管有船来的时节,幺妹总会把脸扭到一边去,以后脑壳见人,并摆出一副随时潜入水中的姿态,但是,仍难免会讨来一些调戏和挑衅。有时节,黑狗儿怄不过气,就会跟那些船上人顶上几句。一般情况下,那船上人都会知趣地关好嘴门,但也有其个别不知趣、不怕死的家伙,会转过头来嘲笑他:“管你黑狗儿卵事!她又不是你婆娘?”甚至有时还会喊:“你黑狗儿不屙屎!莫占着茅室(厕所)!”当黑狗儿听到这种种嘲笑,就算有天大的火气,也会哑口无言,沉默得如同一只鱼儿。幺妹只把那些嘲笑当作酉水河上胡乱吹送的风,一吹即逝,黑狗儿却要为此思索到半夜甚至天明。
  
  有一件事情是幺妹与黑狗儿共同关注的焦点:信。书信往来,早已成为幺妹和黑狗儿每天的必修课题。自从黑狗儿跟龙老弟相识后,龙老弟每次来信,也总少不了把“黑哥”写上两句,黑狗儿总是委婉地要求幺妹读信给他听,幺妹也总是把此当作一件极荣耀的事情去履行。幺妹在读信的时节,总是特别投入,可说是声情并茂,有时忍不住还会滚落出几滴热泪来。黑狗儿在听信的时节,也总是特别认真,遇到有听不明白的或是认为写得特别优美的地方,总会要求幺妹重读。黑狗儿之所以如此专心听讲,俨然一位上进的学生,那是因为他嘴笨,他每天去钓美人鱼,说来说去老是那么几句口水话,鉴于此,他只好虚心向两个小情人学习了。起初,幺妹只是把小龙写来的信按照黑狗儿的要求读上一到两遍,到后来,由于黑狗儿求学心切,幺妹推脱不过,只好把自己的回信也按照黑狗儿的要求读上一至两遍。如此一来,黑狗儿不仅增长了某些方面的知识,且把两个小情人之间的情感波折了解得细致入微,甚至已完完全全地听懂了幺妹的那颗蠢蠢欲动、热情奔放的心。如果说,黑狗儿当初喜欢幺妹,是因为她有沉鱼落雁的容貌,那么现在,黑狗儿挚爱幺妹,是因为她有一颗完美无瑕的心,她妩媚艳丽的外表,在黑狗儿看来,不过是一副金光闪闪的鳞片,已无法对他造成一点儿伤害,透过那金光闪闪的鳞片,他看到的是他朝夕膜拜的那一颗心。是啊!那是一颗善良的鱼儿才配具有的纯洁而高贵的心。在某种程度上讲,幺妹的欢乐与痛苦会于无形中牵动着黑狗儿的喜悦与哀愁。
  
  时光在静悄悄地流逝。在那一段时间里,黑狗儿如饥似渴地博览群书,书都是幺妹给他带来的,有《平凡的世界》、《窗外》、《心有千千结》、《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等,他若是遇到不懂的生字就查字典,若是还难以理解,就虚心地向幺妹提出请教。他如此用功,自是长进不少,沿用幺妹说过的一句话来形容,“简直是进步神速!”
  
  最让黑狗儿同幺妹振奋不已的是,春节前夕,小龙终于如期而至;又让彼此郁郁寡欢的是,小龙在保靖只住了三天,并且,在离开的时节,也未提及订婚的事。在接下来的一段不短的日子里,彼此相对的目光,都不免有点儿伤感与零乱,黑狗儿在听信的时节,也没得起先那么趣味盎然了,幺妹在读信的时节,也没得起先那般兴致勃勃了。黑狗儿自是懂得,如此这么一只鱼,如果老是放在缸里,定会在寂寞中慢慢儿消沉,慢慢儿失去生活的希冀和激情;他也十会明白,他虽在幺妹的眼中是一个人,但又不是一个人,而究竟是个什么,他也不太清楚。或许,幺妹也无形中把黑狗儿看成了一只鱼,一只勇敢而正直的鱼,一个极丑陋而又极善良的鱼,那只鱼生活在大河里,每天就那么游来游去,不会给她带来任何一点儿烦恼和伤害,当她来到河边,那只鱼就会乖乖地游过来,静静地陪伴着她,聆听她的心曲。
  
  风雪来临的时节,两个人时常会各自痴坐在各自的船舱口,面对着灰色的天空发呆。那雪花儿,飘在半空的时节,看上去是黑色的,快要落水的时节,看上去是白色的,落到水里之后,就化成了灰白色的流水。又有谁能说得清,那雪花儿是仓惶跌入了死亡还是激动步向了永恒?不论风雪再大,黑狗儿照样会去钓鱼,在他看来,那并非真正意义上的钓鱼,而是激情的约会。他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双手持着钓竿,俨然一尊雕像静默于船头,任凭风雪在身边肆虐,并不觉得一丝寒冷。
  
  风雪很快就已过去,春天的繁华美景也不过一闪即逝,夏天似一位热情奔放的湘西辣妹子,又红红火火地奔来了,小龙也终于再次到来,这在黑狗儿同幺妹看来,几乎已盼望了几个世纪。当小龙提着行囊刚一下车,幺妹就冲过去投入到他的怀抱,喜极而泣,那情形宛如一只痴情的花蝴蝶,疯狂地撞向一个未知的领域。黑狗儿头戴斗笠站在不远处巴望着,心河上禁不住飞落了一阵行雨。
  
  接下来的一小段日子,那是何等灿烂辉煌的岁月啊!日子虽依然是那么一天一天地过去,但却因为某些人事及心事的变更,其色彩、意义就显得迥然不同,原本十分美丽的酉水河,自是变成了人世间最富有诗情画意、最绚烂多姿的爱河。
  
  这一次,龙老弟在保靖拢共住了十天。他离开的前一天,正赶上黑狗儿同幺妹的生日。那天的夜色,同样很美。龙老弟送幺妹回船的时节,带来了几小包凉拌菜,还有一瓶湘泉酒,黑狗儿特意点亮了马灯挂在船篷上,三个人就围坐在幺妹的船甲板上,一边谈笑,一边吃喝。因没有酒杯,黑狗儿就拿来一只土砵子,盛了半砵酒自己喝,给两个小情人留了半瓶酒,任他俩传来递去地抱着瓶子喝。在传来递去之间,那酒瓶已经空了。幺妹因不胜酒力,有了些醉意,就晃晃荡荡地爬进船舱去休息了。黑狗儿见龙老弟还没有离开的意思,就陪着他闲扯。
  
  “你明天这一走,又要到什么时节才能来啊?”
  
  “这也说不准,可能是一两个月,可能得大半年。”龙老弟无奈地说,“我教书的那个地方很穷,很偏僻,还没通电,也还没通车,到路口下车后,还得翻过很多大山,过很多小河,将近要走六十多里山路才能到达,所以,来去一趟很不方便,再讲,学校拢共只有两个老师。”
  
  黑狗长叹一口气,说:“讲句实在话,有时节啊!我真的是为你两个感到万分高兴,有时节啊!我又真是为你俩感到由衷难过!”
  
  “黑哥!你的意思我懂。”龙老弟给黑狗儿恭敬地递上了一支纸烟,用打火机为他点着了,然后又说:“说句实在话,我放心不下幺妹儿,同时也放心不下那些可怜的孩子们,难得两全其美啊!一切还得慢慢来,顺其自然。”
  
  “可这样顺其,何年何月才是个自然的尽头啊!”黑狗儿吐出一口烟子,若有所思地说,“你现在看她成天活蹦乱跳的,那是因为有你在。你走之后,她就成天恹死恹死的,见了就让人难受。”
  
  “黑哥!这个我也懂。”龙老弟自己也点燃了一支烟,吐出了一口烟子,又说:“其实,我也舍不得离开酉水河呀!请你放心,我会想办法,尽快把工作调过来。幺妹这边,还得麻烦黑哥你照顾照顾。”
  
  “这是哪里话?还谈什么照顾?”黑狗儿微笑着说,“不管你们怎样看待我黑狗儿,我黑狗儿可是把你们当自己的亲人看的。”
  
  “我们也是一样拿你当亲人看的!”龙老弟和颜悦色地说,“幺妹儿曾无数次在我面前提起,她没有哥哥,就把你当成是自己的亲哥哥了,还不准我对你说半句不礼貌的话,要不然就跟我翻脸。黑哥,你看,幺妹儿把你当成了自家人,倒把我当成外人了。”
  
  这句话在黑狗儿听来,似乎包含了多层意思。他沉思了一下子,吞吐了几口烟子,才说:“你看我这个样子,活象只狗!你就不同,正如人中之龙,我哪敢跟龙老弟你比啊!请你放一万个心,只要我黑狗儿在这里一天,就保证没人敢动幺妹的一根头发丝,你走时她是个什么样子,回来时保证还是个什么样子,那就叫个完什么呀?哦、哦——完璧归赵。”
  
  “有黑哥在此我当然是放一万个心的。”龙老弟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朝船舱里看了看幺妹,而后又转过脸来对着黑狗儿笑了笑。
  
  那笑意黑狗儿是完全懂得的,于是,他也伸了个懒腰,装着打了个哈欠,说:“那我就不久陪了,瞌睡来了,我就先去休息了,龙老弟你慢慢儿坐。”
  
  “哦……那黑哥你就早点儿休息,再见——”小龙站起来,礼貌地朝黑狗儿点了点头。
  
  黑狗儿摇摇晃晃地回到自己的船上,拧灭了马灯,一头转进船舱内,倒头便睡,还故意打起呼噜来;其实,他没有一点睡意,他的耳朵跟狗耳朵一样机灵,把隔壁船上的小动静都听得一清二楚。
  
  “幺妹儿,你醉了?”
  
  “没有,只……只不过,有……有点儿头昏,没力气。”
  
  “你有心事?”
  
  “没有。哪有?”
  
  “你有。”
  
  “阿飞哥哥,你……可不可以再多留一天?”
  
  “我那边的情况你应该清楚……幺妹儿,我爱你。”
  
  “我更爱你,爱得都快活不下去了。你晓不晓得?”
  
  “晓得。”
  
  “每当你离开之后,我就觉得自己像是离开了水的鱼,就快要……”
  
  “喔,快别这么讲。”
  
  “你会不会哪天就不爱我了?”
  
  “这怎么可能?你应该晓得,我只爱你一个人。”
  
  “我只是个打鱼的,没一点儿社会地位,你将来会不会有天就看不起我了?”
  
  “当然不会!我爱的是你的人,你的心,其它的都不重要。”
  
  “真的?”
  
  “我敢对天发誓。”
  
  “我要你时时刻刻都想着我,睡觉的时候也要梦到我,不准你有不想我的时候。”
  
  “遵命。”
  
  “呀!阿飞哥哥,你这是干什么嘛!”
  
  “我想……”
  
  “我怕……”
  
  “莫怕,忍一下子就过去了,啊?”
  
  “我……怕……哇——怕……啊……啊——”
  
  酉水河无声地见证着发生的一切;两岸的大山无声地见证着发生的一切;黑狗儿同样无声地见证着发生的一切。
  
  不知是何时节,黑狗儿听到幺妹在喊他,他就像狗一样慌忙地爬出了船舱,见幺妹坐在她自己的船头上,对着他笑。
  
  “黑狗儿,没打扰你瞌睡吧?”
  
  “没有。怎么睡不着?”
  
  幺妹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害羞地把脸埋在了膝盖上。
  
  黑狗儿点燃了旱烟,噗嗤噗嗤地抽起来。
  
  “什么事啊?跟我还怕讲的?”
  
  “我……已经……变成个女人了。”幺妹的话很轻,有点儿颤抖。
  
  “当然,你已经二十一岁,是个大姑娘了。”
  
  “我的意思是……我已经变成一个真正的女人了,就在刚才。”幺妹慌乱地瞟了黑狗儿一眼,而后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仿佛正沉醉于一个甜美的梦中。
  
  黑狗儿装着很吃惊的样子盯着幺妹。
  
  “是真的。”幺妹仰望明月,长吁了一口气,淡淡地说,“不过讲真的,我有点儿怕怕的。”
  
  “有什么好怕的?”
  
  “怕被人家笑,怕被我爸晓得,怕……”幺妹把双手紧抱在胸前,可怜兮兮地看着黑狗儿。“你会不会因为这个事今后就看不起我了?”
  
  “当然不会!你要相信,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永远站到你这边,要不然,那还算是铁哥们儿吗?”黑狗儿瞟了幺妹一眼。“你阿飞哥哥走了?”
  
  “他刚走。哎——”幺妹甩了甩手臂,若有所思地说:“我还是有点儿怕怕的,不晓得为什么。”
  
  “不要怕!反正你跟龙老弟迟早是要结合的。”黑狗儿自信地说,当他看到幺妹那可怜兮兮的样子后,心里不觉忐忑起来。
  
  “我是怕……万一……”
  
  “好啦!不要东想西想的!”黑狗儿打断了幺妹的话。“莫想那些不好的事情,都会好起来的,什么都会如愿的!”说完,他噗嗤噗嗤地抽起旱烟来,心里却在打着小算盘:她的怕也不能讲是完全多余的,万一真的万一了,那又该怎么办呢?想及此,他不敢再往下去想了,心虚地瞟了瞟幺妹,正言道:“幺妹,我想最后问你一句。”
  
  “你问吧。”幺妹含糊地说。
  
  黑狗儿字字清楚地问:“你是不是真真正正地爱小龙,打比没有了他或是失去了他,就像天塌了似的,不能活了?”
  
  “是的,应该就是这样子吧!”幺妹谨慎地回答,“黑狗儿,我俩交往这么久了,你应该很清楚我的为人。我不是那种随随便便的女儿家,我有自己的原则。可是今儿……可能是我喝多了酒吧。哎——也不能这样讲,不能怪酒,只能怪自己。我是爱他的,太爱他了……”
  
  “好啦!这就行了!”黑狗儿再次打断了她的话,“既然你那么爱他,就什么都是值得的!一切都有个天命,天都晓得。像你俩这么般配的一对,天老爷一定会保佑你俩的,酉水河也一定会保佑你俩的,我黑狗儿虽算不上什么角色,但同样会恳求老天爷来保佑你俩的。这就行了,什么都不要想了。”
  
  听了黑狗儿的话,幺妹长叹了一口气。她突然想起了一个事情,不觉笑出声来,而后喜滋滋地说:“黑狗儿,打比你能变成阿飞哥哥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天天和他在一起了,就像这河里的两个鱼,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这样的生活,讲有多美,就有多美!黑狗儿你讲呢?”
  
  “喔?这当然、当然……呵吃……阿吃……”黑狗儿被旱烟呛住了,弄得个手忙脚乱。
  
  “黑狗儿,你又怎么了?”
  
  “呛着了,阿……阿吃……”
  
  (四)
  
  日子在不紧不慢的更替中,滑过了一个月。
  
  这是一个金色的黄昏,黑狗儿结束了一天之中的“大事”,摇着船儿,唱着山歌,朝着心中的“码头”爬去。大老远,他就看见幺妹站在观世音石崖下,朝他挥手,还喊着:“黑狗儿——你快点——快点回来——黑狗儿!”黑狗儿摇船的手更带劲了。他美美地想着:“打比真有这么一个乖婆娘天天喊老子,就算让老子死上一千次,一万次,那也值啊。”
  
  黑狗儿扯着嗓门喊:“喂!幺妹!你今儿天中头彩了?看你欢喜的!”
  
  幺妹坐在自己的船头上不说话,只是笑,她手里还拿着一封信,不停地当做扇子扇着。
  
  船刚一靠岸,黑狗儿就快速扯着缆绳跳下船,把缆绳绊在石柱子上,然后转身看着幺妹。
  
  “快点讲,什么好事?我快闷不起了。”
  
  幺妹害羞地看了看黑狗儿,然后喜不自禁地说:“我就要当妈妈了,嘿嘿……”
  
  “真的?!”。
  
  “就是今儿上午,我到医院去检查,医生说我怀孕了。”
  
  “那——那真是个天大的喜事啊!”黑狗宛然自己就要当爸爸了似的,忍不住激动地蹦跳了几下。“得把这个事马上告诉龙老弟,他要是晓得他就要当爸爸了,还不晓得会高兴成什么样子呢!”
  
  幺妹把手中的信晃了晃,道:“信都已经写好了,明早就发!”
  
  “哦?那快,快点儿给我念一遍。”黑狗儿以使命令的口气道。
  
  “遵命!黑司令!”幺妹很神气地给黑狗儿敬了个军礼,然后开始认真地读信。
  
  信是这样写的:
  
  我最思念的阿飞哥哥:
  
  千万次地吻……
  
  当你收到这封信之时,我想你已经看到:在一个美丽的南方,在一条美丽的河上,有一位美丽的打鱼姑娘正惊喜而焦急地盼望着你。她正大声地召唤着:阿飞哥哥,你快点回来啊!
  
  阿飞哥哥,你听见了吗?
  
  我最思念的人儿,分离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啊!特别是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我是多么想扑在你的怀里大哭一场啊!请别担心,我想哭并非因为悲伤,而是想抖落心中过盛的喜悦。我就快要发疯了,你知道吗?我几乎已不知道自己是谁,几乎已不相信自己还是一个平凡的女子,我真的就要幸福得疯了!我真的就快要透不过气来!心中的爱燃烧得太强烈,我怕我的胸膛会于这熊熊大火中融化,或是爆裂!
  
  阿飞哥哥,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肯定不知吧!好,那么我就告诉你,嘿嘿嘿,请容许我多笑几声,亲爱的龙先生,你就快要当爸爸了!真的是这样的,我的宝贝,今后我得改称你为先生了,你能明白我此刻的心情吗?我的心跳得多厉害啊!我的手抖得多厉害啊!是的,先生,我是多么急切地盼望着能成为你的心爱的妻子,成为一位伟大的母亲啊!亲爱的先生,快听听——听到了吗?小宝贝也正在呼唤你呐!他正在喊:“爸爸!爸爸!快回到我们身边来!快来吧!爸爸,小宝贝需要你,小妈妈也需要你!”听清楚了吗?我的先生,如果你听清楚了,那么,请你就赶紧抛开手边的累赘,快点儿动身吧!我所有的幸福与喜悦都急需与你分享。
  
  我的先生,别把我独自搁在这里,好吗?别让我独自在幸福中窒息,看在爱的份上,快点儿来吧!此时此刻,我最需要你,小宝贝也最需要你!还有,你的黑哥也无时不在念叨着你快回来!
  
  老天保佑你一路平安!
  
  幸福的小妈妈:幺妹儿
  
  1990年农历7月初9
  
  听完了这封信,黑狗儿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提出一些零碎的问题或看法,只是猛吐出一口烟子,连同吐出了几个字:“哦,好,好!好!”
  
  信第二天就发出了。回信也以可喜的速度落到了幺妹的手中。回信是这样写的:
  
  至爱幺妹儿:
  
  千万次地吻……
  
  这是一个多么值得喜庆的事情啊!一听到自己就要当爸爸了,我激动得几乎已无法呼吸。我是多么幸福啊!亲爱的幺妹儿,我一直都在虔诚地祈祷着:能成为你的心爱的丈夫,让我陪伴你一辈子,疼爱你一辈子,让我俩永远不会有一分一秒的分离。此时此刻,我又是多么奢望着,自己能长出一双强有力的翅膀,飞回到你的身边啊!我要紧紧地把你母子俩搂在怀中,永永远远也不想放松。
  
  啊,我的心肝,真的请你原谅我一时还无法回到你们的身边,为了我们今后的幸福,我正在办理工作调动手续。请你务必相信,我一定以最快的速度把此事办妥。
  
  我的宝贝,为了不使你在这一段日子里心焦,我已给爸妈写了一封信,把我俩的实情都写下了,并要求爸妈先去保靖看望你和岳父大人,把婚期订下来。无论我的工作能否调动,我们都要尽快结婚。现在,你就什么也不要想了,乖乖地等着幸福的降临吧!
  
  时间关系,就此搁笔。
  
  向黑哥问好!
  
  幸运的小爸爸:阿飞哥哥
  
  1990年农历7月15
  
  听完了这封信,黑狗儿也没有发表言论,只是对着幺妹嘿嘿地笑,幺妹就眯眯地对着黑狗儿笑,两个人的笑都是情不自禁的,美丽的。
  
  “黑狗儿!”幺妹说,“打比时间能在这一刻打住,那该有多好啊!那么,我就会永远活在最美好、最激动、最幸福的期待中。”
  
  “这也不一定是最好!”黑狗儿以一种睿智的眼光打量着幺妹。“还有比这更好的时刻在等着你呐!”
  
  “我想……”幺妹摇头晃脑地想了一想,喜滋滋地说,“那确实!”
  
  “幺妹,你看太阳就要落山了,应该去下网了。”
  
  “遵命,黑司令!嘿嘿……走吧!小兵在前头开路,黑司令你在后头跟着……嘿嘿……要把鱼鬼子们一网打尽!”
  
  夕阳倾洒在河面上,金烂烂的,像烁烁生辉的碎金子。两只船儿就那么一前一后地向上游爬去。
  
  “幺妹,你身子不方便,今后,下网收网的事,我全包了!”
  
  “那怎么行啊!不亏了你?”
  
  “你看你看!现在还跟我讲这套话?!”
  
  “嘿嘿……遵命!黑司令!快看,疤婆妹——”
  
  黑狗儿转头望去——河湾里停着一只小船儿,一个妇女正蹲在船头忙着下网,一个女孩子坐在船篷边帮着理网。
  
  那个妇女名叫张红玉,绰号叫疤婆妹,年近三十,瓜子脸,丹凤眼,蒜头鼻,薄嘴唇,左脸上有一道显目的弯月形状的伤疤,身材倒是不傞,特别是从她的后背看去,颇有几分动人的魅力。她一般不爱笑,脸色总是阴沉着,仿佛即将下雨的天气,眼睛也很暗淡,可她只要一笑起来,脸上的表情马上就鲜活了,仿佛滚动着的云霞,眼睛就会随之闪闪发亮。她曾经还算个人物,在大街上横行霸道,耀武扬威,连一般小混混见了她也会敬畏三分。其原因简单:一来是因为她泼辣,二来是因为她男人曾是地方上的“黑帮”老大。后来,因为老大打死了人,被枪决了,自此,张红玉就沦为了一位“名不正言不顺的小寡妇”,同时还得到了一个“疤婆妹”的绰号,最终变成了一位老老实实、安分守己的渔民。那个女孩子就是疤婆妹的妮儿,小名叫翠翠,她穿着一件花裙子,扎着两个羊角辫,脸瓜子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虽还不满六岁,看上去却很懂事了。
  
  当黑狗儿看到疤婆妹之后,突然记起了刘姥姥说媒的事,还记起了疤婆妹曾经三更半夜溜到他船上来骚扰过三次,好像有那么一点寂寞难耐、欲火焚身的意思,却都被他的冷漠给浇灭了。他不愿去招惹疤婆妹,就快速划动船桨,想尽快逃离此地。
  
  此时,疤婆妹发现了黑狗儿和幺妹,就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幺妹稳住船桨,挥了挥手,喊:“翠翠,你也来下网呀!”
  
  翠翠惊喜地站起来,看了看幺妹和黑狗儿,然后用力挥了挥手,扯着尖嗓子喊:“幺妹阿姨!我只是帮我妈理网!还不会下网哩!”
  
  幺妹看到黑狗儿在快速划船,就对他喊:“黑司令!你划那么快干嘛?是不是想丢下小兵不管了呀?”
  
  黑狗儿极不情愿地稳住船桨,转身看着幺妹,说:“再不快点,天就要黑了。”
  
  幺妹调皮地笑了笑,眨了眨眼睛,然后说:“不如,我们就在这里下网吧。”
  
  黑狗儿看了看张红玉,委屈地说:“这里好像不太好吧。”
  
  幺妹撅起嘴,撒娇似地道:“到底是听你一个人的,还是听我两个人的?”
  
  黑狗儿瞧了瞧幺妹的肚子,尴尬地笑了笑,然后指着河湾的另一边,吞吞吐吐地说:“那……那那……那我们就去那边……那边下网。”
  
  “看把你急得?”幺妹嘿嘿地笑起来。张红玉和翠翠也忍不住蒙着嘴笑了。
  
  张红玉坐下来,一边下网一边喊:“幺妹,你最好把那只狗赶远点,免得吓着我翠翠!她胆小哩!”
  
  翠翠把双手背在身后,昂起头,不以为然地道:“我不怕!”
  
  黑狗儿朝翠翠瞽了一下眼睛。
  
  翠翠挑战似地把头昂得更高了,还睁大了眼睛,摆出一副可爱的笑脸,大声道:“我就是不怕!”
  
  黑狗儿见吓不倒翠翠,就对着张红玉吼:“疤婆妹!你可不要张着嘴巴乱吠!你骂哪个是狗啊?”
  
  张红玉对着黑狗儿吼:“你这个狗崽子!你才不要乱吠哩!你这没种的狗崽子!”
  
  黑狗儿伸长了脖子,本想回骂两句,当他看到翠翠的那张笑脸后,马上缩回了脖子,笑了笑,和和气气地道:“就给翠翠一个面子,不跟你一般见识。翠翠,你可要给你妈教教乖!让她学会去尊重人。”
  
  翠翠只是笑。
  
  幺妹对黑狗儿挥了挥手,说:“你赶紧去下网吧。我跟她娘俩聊几句。”
  
  黑狗儿无精打采地划着船儿到河湾的另一边去下网了。
  
  幺妹把船儿划到距张红玉很近的地方停住了。
  
  翠翠笑嘻嘻地问:“幺妹阿姨,你不要下网呀?”
  
  幺妹在船头上坐下来,说:“有你黑狗儿叔叔帮我下。”
  
  翠翠感叹道:“黑狗儿叔叔真好。”
  
  “你黑狗儿叔叔是活雷锋!”
  
  翠翠转头对着黑狗儿喊:“黑狗儿叔叔,幺妹阿姨表扬你是活雷锋哩!”
  
  黑狗儿微笑着对翠翠挥了挥手,算是作了回应。
  
  张红玉瞟了黑狗儿一眼,低声骂了一句:“贱骨头!”
  
  幺妹笑了笑,对着张红玉小声说:“红玉姐,你两个吵架了?”
  
  张红玉低声说:“跟一只狗有什么好吵的?我吃多了没事做呀?”
  
  幺妹想了想,小声说:“我看黑狗儿好像蛮在意你的,要不要我帮你俩……”
  
  “打住!”张红玉赶紧挺起腰,严肃地道,“谢谢你的十二分好意。就他那副狗腿子相,连给老娘擦皮鞋都还不配!他还真把自己当成是哮天犬了。”她迅速站起来,对着黑狗儿的方向吐了一口口水。“呸!什么东西?拿老娘上心儿?!”她看了看翠翠,脸上马上堆满了笑。“翠翠,我们回家了。快给阿姨说再见。”
  
  翠翠挥了挥手,微笑着喊:“幺妹阿姨,再见!”
  
  幺妹对着翠翠挥了挥手:“翠翠再见。”
  
  张红玉划着船儿慢慢远去了。翠翠一直站在船篷边巴望着黑狗儿,眼睛里充满了依依不舍的神情。
  
  幺妹划着船儿来到黑狗儿的船边,小声说:“黑司令,我发觉翠翠好像蛮喜欢你的。”
  
  黑狗儿一边下网,一边不假思索地说:“快莫提她!只要一看到她,我最起码会少活两年。”
  
  “黑司令你这是什么思想?”幺妹拍了一下船舷。
  
  黑狗儿拍了一下脑壳,傻乎乎地道:“你,你刚才讲的是哪个呀?我好像没听清楚,嘿嘿,搞反了。”
  
  幺妹挥了挥手,责备似地道:“要是真喜欢人家,就要大胆地讲出来!一个大男人,要勇往直前!不要瞻前顾后!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了!”
  
  黑狗儿指着张红玉的船儿,愤愤不平地道:“我会喜欢她?笑话!要是把我跟她扯到一坨,还不如一刀把我杀了,死得干脆点!”
  
  “好了好了!这不是干革命!”幺妹严肃地道,“莫把自己搞得像夏明翰似的。我是在为你考虑终身大事呢!你总不能当一辈子光棍司令吧,啊?”
  
  “当不当一辈子光棍司令那也是我自己的事!用不着别个操心!”
  
  幺妹见黑狗儿似乎来火气了,就笑了笑,摸了摸肚子,撒娇似地道:“你轻点声,吓着了我不要紧,可别把我的小宝贝给吓着了。”
  
  “嗨嗨嗨,对不起,对不起!”黑狗儿放低声音,歉疚地说,“那你就和小宝贝在那里安心休息,莫打扰我下网,我们好快点回去。好不好?嗨嗨……”
  
  幺妹伸了一个懒腰,小声说:“两头受气。真的是好心没有好报。哎——”
  
  (五)
  
  月儿总有个阴晴圆缺,这似乎隐喻着人生总有个悲欢离合。当月儿阴缺的时节,那人也只有陡增一些无可奈何的悲伤。
  
  那同样是个金色的黄昏。黑狗儿同幺妹刚下好网回来,远远就看见崖脚下站着一个人。幺妹看到那个人后,就立刻绽放出灿烂的笑颜。黑狗儿从幺妹的表情上分析,明白了那定是个重量级人物,故此也不多问,只是冲着她笑。幺妹害臊地把脸转到了另一边去。
  
  船儿一靠岸,幺妹就急切地跳上岸,激动地奔向那位五十来岁、身材微胖、穿着一套灰色衣裤的妇人,同时还亲切地喊了声李阿姨。
  
  李阿姨是龙飞的姑妈,她表情忧郁,用一种难以琢磨的眼神打量着幺妹。
  
  幺妹走到李阿姨身边,问:“李阿姨,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怎么不去屋里坐?”
  
  “我不想打扰你的爸爸。”李阿姨看着幺妹,摇了摇头,又说,“是阿飞他爸叫我专程来看你的。”
  
  黑狗儿跳到岸边,迅速将两只船儿的缆绳捆绑在石柱子上。
  
  从李阿姨反常的神态上分析,幺妹估计出事了,就急忙问:“李阿姨,出了什么事?”
  
  李阿姨放低声音,哽咽着说:“你可要……有心理准备。”
  
  幺妹故作镇定地道:“李阿姨,有什么事,请你直说。”
  
  “阿飞……阿飞他……”李阿姨脸皮抽动着,泪水从眼角滑落,她慌忙擦泪。
  
  “李阿姨!”幺妹冲动地握住了李阿姨的手,“有什么事你就快讲!啊?”
  
  “他……那边的路太烂,不好走,在回家的路上……所以翻车……”李阿姨语无伦次地说,“翻车……走了。”
  
  “翻车走了?翻车走了……”幺妹反复咀嚼着话里的含义,她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脸上划过一丝冷冷的笑意,以一种惊诧的眼神打量着李阿姨。“他走了?阿飞哥哥去哪里了?”
  
  “都已经送上山三天了。他死了。”
  
  李阿姨见幺妹摇摇晃晃的,急忙抱住了她。
  
  “你说他死了?你说阿飞哥哥翻车死了?这怎么可能?”幺妹用力推开李阿姨,叫嚷道:“阿飞哥哥他讲好会来娶我的,他讲会来跟我结婚的!他是不会丢下我和孩子不管的!你在骗人!”她紧抓住李阿姨的手, “李阿姨,我求你了,你快讲,你是不是在跟我开玩笑?”
  
  李阿姨无奈地摇了摇头,说:“这是真的,阿飞他爸叫我来的意思,就是要我劝你把孩子打掉。”
  
  “什么?”幺妹傻笑着,自言自语地说,“把孩子打掉?这怎么可能?不可能的!”她慢慢蹲下来,眼泪簌簌地飞落,“不可能,不可能……”她突然昏迷了。
  
  天色慢慢儿暗下去……
  
  依稀有“笃笃笃”的木鱼声自狮子庵那边传来。木鱼在被冷落之时,应是死的,它的五脏六腑早已被掏空,自是不能叫也不能跳,而当它被尼姑用小木棍敲击的时节,却突然复活了,那“笃笃笃”之声便是它的动听的心曲。由此可以联想到:看似平凡的尼姑实然具有着起死回生的神力。
  
  黑狗儿俨然一只丧家之犬蹲在幺妹的船头上。那细微的木鱼声,在他听来却分外沉重,俨然某人正拿着锤子敲打着他的心。他暗自调息心跳的节拍,企图使之与木鱼声保持相同的频率,最终徒劳无功。他的心实在太乱了。他突然听到一个轻微的响动,便惊惧地转过头去,见幺妹坐在船篷内哀怨地看着他。
  
  黑狗儿的脸上闪过一丝悲凉的笑意,但很快被那黑沉沉的皮肤掩埋了。
  
  “醒了?我煮了鱼汤,这就给你端过来。”他站起来,准备下船去。
  
  “你过来。”幺妹有气无力地说。
  
  黑狗儿快速爬到船篷边,痛苦地凝视着幺妹,小声问:“有什么指示?”
  
  幺妹低下头,轻声问:“李阿姨呢?”
  
  “她走了。”黑狗儿坐在船甲板上,看着自己船篷上悬挂着的、亮着的马灯。“她走时留下了一些钱,都放在你的衣服荷包里。”
  
  幺妹从荷包里取出一沓钱,双手颤抖着,默默流泪。
  
  黑狗儿心疼地看着幺妹,淡淡地说:“想开点,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河。身体要紧,我还是把鱼汤端来,你趁热喝吧。”
  
  “不要,我不想喝。”幺妹把钱丢在船甲板上,求助似的看着黑狗儿。
  
  黑狗儿把旱烟斗在船舷上磕了三下,将烟渣子磕掉,然后说:“那不如,我送你回去吧?你看,天都黑了。”
  
  幺妹摇了摇头,绝望地看着崖壁,哽咽着说:“我哪里也不想去。我……我想哭。”
  
  “想哭?那就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黑司令,你坐过来。”
  
  黑狗儿想了想,爬到船舱边坐下了。
  
  幺妹猛地扑过来,抱住了黑狗儿的脖子,哇哇大哭起来。
  
  黑狗儿淡淡地说:“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黑司令,我该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办?呜呜……”幺妹哭诉着,“黑司令,我是你的小兵,你可不能丢下我不管啊,呜呜……阿飞哥哥走了,你说孩子该怎么办?呜呜……我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生下来……”
  
  黑狗儿闭上了眼睛,俨然一尊雕像静默在那里,而他的心上,正仿佛经受着酉水河上那场千年不遇的浩劫。他突然记起了幺妹曾经说过的一番话:“黑狗儿,打比你能变成阿飞就好了,那么,我就可以天天和他在一起了,就像这河里的两个鱼,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这样的生活,讲有多美,就有多美!黑狗儿你讲呢?”他脸皮抽动了几下,长叹了一口气,愤愤不平地想:“是啊,我为什么就不能变成阿飞呢?要是我能变成阿飞就好了,一切问题也就都解决了。”
  
  过了一会儿,幺妹已没有力气再哭,微闭着眼睛,趴在黑狗儿的背上,仿佛就要睡着了。
  
  “想哭就哭吧,想生就生吧,没有什么不可以的。”黑狗儿在心里说,“太阳总会再升起的,该来的终究会来,该过去的终究会过去……”
  
  突然间,一个响亮的女高音如一声惊雷打断了黑狗儿的思索。
  
  “你俩在搞什么?!孤男寡女的!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黑狗儿惊恐地弹跳起来,目光炯炯地射向来者——理着齐耳短发,穿着一套啡色连衣长裙,看上去很丰满,颇有几分姿色。黑狗儿与她对视了一眼,立刻就像猎狗见到母狮子一样,惊惧地垂下了头颅。他显然是熟识来者的:她是幺妹的大姐,小名叫大妹子,现年二十九岁,在城管所上班,人称“狮子吼”。对于“狮子吼”这个美称,大妹子还真的是当之无愧,她经常戴着一个红袖章,持着一个大喇叭筒满街吆喝,让那些乱摆摊位的小商贩及耍猴儿把戏的、卖狗皮膏药的等等一切“下三烂”人物闻声而逃。黑狗儿还知道,大妹子跟彭大富结婚已经八年了,可还没生下一儿半女,有些人就在背地里说她是一只永远也下不出蛋的母鸡。这一点,或许才是令大妹子愤世嫉俗地满街吼的真正原因。
  
  幺妹此刻也显得有些尴尬,有些慌乱,她擦了擦眼睛,心虚地喊了声大姐。
  
  “快莫喊我大姐!你到底嫌不嫌丢人啊?!”大妹子手舞足蹈地吼道,“人家在我耳边说三道四,我还一直不敢相信!所以就跑过来看看!想不到原来是真的!”
  
  “大姐,你想错了,不是你看到的那么回事。”幺妹爬出船舱,走到船头,委屈地看着大妹子。
  
  “难道我眼睛瞎了?不要脸的东西!”大妹子冲过去,一把拉住幺妹的手,猛地一拖。
  
  幺妹被动地跳下船,不慎滑倒在河滩上。
  
  “小心!”黑狗儿惊叫了一声,冲到船头,向幺妹伸出一只手,却又慢慢地缩了回来,小声问:“你没伤着吧?”
  
  幺妹看了黑狗儿一眼,没有回答,忍不住滑落了几滴眼泪。
  
  “哟呵!想不到你俩倒还蛮恩爱的!”大妹子冷笑着,不屑地瞟了黑狗儿一眼,然后快速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朝黑狗儿打去,并狠狠地骂道:“打死你这条狗!”
  
  石头打在黑狗儿的肚子上后,反弹到河里去了。黑狗儿一点也不觉得皮肉之痛,只是感觉全身仿佛被釉上了一层冰霜,很冷很凉。
  
  幺妹快速爬起,怒视着大妹子,吼道:“不准你打他!”
  
  大妹子被骇了一跳,然后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打量着幺妹,冷笑着问:“你这是在跟谁讲话?啊?”
  
  “你凭什么打他?!”幺妹声嘶力竭地喊道。她天生温柔善良,从来没跟谁吵过架,还不知道怎样发怒,所以,当她喊完话以后,整个脸蛋都已苍白并扭曲了。
  
  “你长大了?还是疯了?!”大妹子放开嗓门吼道。她根本没有想到,平时温温顺顺的幺妹竟敢如此大胆地反抗她,故此就感觉特别恼火,并用力跺了跺脚,对着幺妹继续吼道:“你看他像个人吗?你竟然跟他相好!你不要脸,我还要呢!你是不是想把爸爸给活活气死!啊?”
  
  “真的不是你想的那么一回事!”幺妹几乎用尽了全部的气力喊完了这句话,然后跌坐在河滩上,双手蒙住脸,低泣起来。
  
  “还有脸哭?”大妹子看着幺妹那痛苦的样子,不免产生了一点怜爱之心,语气也就变得温和了些。“别怪大姐骂你,这都是为了你好。妈不在世了,爸身体不好,天天躺在家里,管不了你,你二姐嫁去了海南,天远地远的,三年五载也不回来一次,你破开脑子想一想,大姐不来管你,哪个还会来管你?”
  
  幺妹抬头看了大妹子一眼,撅起嘴说:“我不要你管。”
  
  “不要我管!你真的长大了是不是?”大妹子的脸被气得通红。“信不信?我这就去把你的好事全给爸爸讲了!”
  
  “你快去讲!快去!”幺妹用力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反正我不想活了!”
  
  一艘大船快速向上游驶去,推开的波浪把船儿弄得左摇右摆,同时,也把茫然不知所措的黑狗儿给摇清醒了。此刻,他虽然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是好,但有一点他很清楚:若是再任由她俩姊妹这样赌气下去,那结局肯定是两败俱伤、不可收拾的。于是,他清了清喉咙,壮着胆子说:“幺妹,你应该听你大姐的,不要再任性了,跟她回去吧!都是一屋人,有什么事,回去好好讲,千万莫让人家看笑话。”
  
  “哪个跟你是一屋人?!”大妹子俨然一只愤怒的母狮子,指着黑狗儿,气势汹汹地道,“我最后一次警告你,离我幺妹远一点!你若是再敢打她半点主意!我一定会让你死得很难看!”
  
  黑狗儿显然是“中弹”了,他跳下幺妹的船,像一个逃兵,耷拉着脑袋朝自己的船儿溜去,仿佛那里才是安全的大本营。
  
  “不准你再骂他!”幺妹奋勇地站起来,怒视着大妹子。“他是个好人,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回事!”
  
  对于黑狗儿来说,别人认为他是个什么东西都已不重要了,他只想逃,逃到一个世人都无法到达的地方去。要是他能变成一只鱼儿就好了,他就可以一头钻进河里,躲在里面再也不冒出头来,可是,他还只是个简简单单的人,一个狗模狗样的人,还不具备鱼儿那样逃离世俗的本领,他只好迅速爬上自己的船儿,像狗一样爬进船舱,趴在狗窝似的板铺上,用一件破棉衣蒙住头,塞住耳朵。他什么也听不到了,感觉世界一片黑暗。
  
  等到黑狗儿畏首畏尾地爬出船舱的时节,已不见幺妹和大妹子的人影子,只见幺妹的船儿无精打采地躺睡在那儿,摇啊摇的,仿佛是受了什么委屈之后再对他撒娇,讲不定还在哭呢!夜空是黯然的,看不到一点星光;河水同样是黯然的,沉重地流着,仿佛即将凝固的沥青;唯一醒目的,是挂在舱篷上的那盏马灯——那红色的火苗子成半圆形,恰似一颗永难爬升的小太阳,散发着微弱的光芒。无数只小飞虫围绕着马灯狂乱地飞舞,有一些小飞虫看来飞得太累了,就蜷伏在光滑的玻璃罩上,依然不舍离去。或许,对于这些微不足道的小生灵来说,那红色的火苗子,就是值得让它们赴汤蹈火、孤注一掷的爱和理想。
  
  黑狗儿痴痴地盯着马灯。他感觉自己就像那盏锈迹斑斑的马灯,心中的油料即将耗尽,心上的那半片小小的火苗子,也即将熄灭。如果火苗子真的熄灭了,那些痴心的小飞虫该怎么办?他疲惫不堪地躺倒在船舱内,俨然一只垂死的狗在绝望中回味着他所留恋的美食。他想起了幺妹。在他当时看来:人生最大的幸福,莫过于目睹着他所爱的人在幸福之中徜徉;人生最大的不幸,莫过于目睹着他所爱的人在痛苦中沉沦,却爱莫能助。
  
  (六)
  
  第二天清早,下起了细雨。
  
  黑狗儿独自划着船儿去收网。他收完了自己的网,仍不见幺妹来收网,就去收幺妹的网。今天的运气倒是不错,共得了六条大鱼、百来条小鱼,换着平常,他跟幺妹一定会欢天喜地地发表一阵感叹,可今天,从他的脸上看不到一丝丰收的喜悦。
  
  黑狗儿划船回到石崖边时,仍不见幺妹的人影子,只见幺妹的船儿泊在那儿。黑狗儿的脑幕里突然划过幺妹摔倒在河滩上的那一幕,心河上不禁激起了一个大浪头:“她为什么没来收网?莫非出事了?!”他迅速戴上斗笠,将六条大鱼装进网兜里,然后提着网兜跳下船,沿着小路,快步爬上石崖,来到望翠桥边,再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泥泞的小路,向前走去。这条小路只要一下雨就会变得泥泞不堪,聪明的保靖人就为之取了个贴切的名儿,叫“烂泥湾”,听上去就像是“南泥湾”的谐音。
  
  黑狗儿的步子放得很急,一些路人与他打招呼,他只是哦哦地应和着。当他经过他曾经的家时,见一个驼背的老头子站在家门口,热情地向他打招呼,他只好停下了。对方在他最为难之时买下了他那个破木屋,总算是个恩人,不理不睬总是不好的。
  
  “哟呵,刘罗锅,今儿没去捡垃圾啊?”黑狗儿勉强微笑着。
  
  “今儿出货!”刘罗锅笑眯眯地指了指堂屋。“再不出,屋里就没法再进人了。”
  
  “看来你这生意还是不错的,”黑狗儿羡慕地看着堂屋内堆放着的大包小包的垃圾。“你就快变成个垃圾大王了。”
  
  “哈哈……什么大王不大王的,只要能糊上这张嘴就行了。”刘罗锅斜眼看着黑狗儿提着的鱼。“今早得了这么多?你可就要变成个捕鱼大王了!”
  
  “凑合,凑合。”
  
  刘罗锅走近黑狗儿,蹲下来,一只手拍了拍网兜,看着鱼在有力地弹动,就喜滋滋地说:“多新鲜的鱼啊,今儿我正好有几个客人要来,你就不要去农贸市场了,我全买了,好多钱一斤?”
  
  “不好意思,这鱼儿不卖。”黑狗儿提高了网兜。“有人早就定好了。”
  
  刘罗锅撑着腰,懒洋洋地站起来,不以为然地问:“什么人?这么大的面子?”
  
  “这不是面子的问题,总得讲个信用吧!不好意思,你慢忙,我走了。”黑狗儿对刘罗锅点了点头,逃也似地向着洋儿巷走去。
  
  洋儿巷只是一条二百多米长、三到五米不等宽的青石板铺成的小街,小街两边为两排古朴典雅的木楼。若是游人初来乍到,一定难以相信:在旧社会时期,这里曾经商铺林立,行人如织,是县城内的最为热闹之地。不过,现在已是改革开放的新时代,保靖大街两旁已经高楼林立,气象万千,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人们自是将那条陈旧的小巷子给淡忘了。
  
  幺妹就住在洋儿巷内靠西边的那排木楼里。她家拢共才四间房,且都很狭小。下面三间,一间为“多功能厅”——客厅、餐厅、贮存室;另一间为王麻子的睡房;还有一间为厨房,这从巷子里看不到它的格局,得从后院才能看到,只是用土砖在王麻子睡房后面垒成的一间偏房;二楼上还有一间小阁楼,需从多功能厅爬木梯上去,那是幺妹的闺房。小阁楼当街开着一扇小窗,幺妹有时会从那里探出头来看过路人的热闹,过路人也会把她当热闹看。幺妹有时会坐在窗前看书写字或想心事,于是,过路人就不得不伸长脖子、踮起脚尖走过那一段心跳的路途。
  
  幺妹家左边连着刘姥姥家,右边挨着胖姐家,对面为刘嫂家,背靠着一个小山坡(坡名为风筝坪)。胖姐家的木楼一直空着没人住。据说胖姐的男人庞大海(小名叫胖大海)做棉麻生意发了大财,在吉首市买了一套三室两厅的商品房,一家人就都搬到那里去住了。刘嫂家的木楼也常空着。刘嫂的男人早早就过世了,刘嫂与儿子相依为命。如今,儿子在县里当了个什么大官,在政府大院里分了房子,另成了一个家,就把刘嫂接进大院里享清福去了,只偶尔派一位二十来岁的女佣来打扫一下房子。距离幺妹家不远处,有一个古老的四合院。此院为地方上的一个特色建筑物:大门两旁各蹲着一只栩栩如生、威风凛凛石狮子,门脸为一个将近两丈高三丈宽的石牌坊,牌坊上镶嵌着一块石碑,石碑上雕刻着三颗遒劲有力的大字:满春园。满春园是有一些历史的:据说为清朝年间的一位贵人所建。后来,贵人不知怎么没落了,院子就转至于一个奸商门下,改为了“青楼”,里面暗藏着成群的妓女,通宵达旦地对酒当歌、寻欢作乐,可说是红极一时。再后来,共产党打得了天下,满春园自然就落到了人民的手中。而今,满春园里临时居住着十来户人家。
  
  黑狗儿刚一走进洋儿巷,就看见幺妹坐在家门口剥大蒜头,便犹豫着停住了。他躲在转角处,贼头贼脑地向那边打探。突然,一只手在他的右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他被吓了一大跳,赶紧转回身,准备大吼,却见来者是大妹子,心里的怒气就被冻结了。
  
  大妹子左胳臂上戴着一块写着“城管”二字的红袖章,右手提着一块猪肉,眼睛睁得圆圆的,脸色铁青。她快速张动着嘴皮:
  
  “强盗儿似的!在这里搞什么?!”
  
  黑狗儿畏畏缩缩地退开几步,擦了擦额头上被惊出的冷汗,尴尬地笑着,结结巴巴地回答:“我……我……我来……送鱼。”他连忙提起网兜。
  
  “送鱼?”大妹子不屑地瞟了瞟网兜,气势汹汹地道,“我看你是黄鼠狼来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黑狗儿被那超强的气势逼弯了腰,不知该如何回答。
  
  有几个路人停了下来,兴致勃勃地站在一旁看热闹。
  
  黑狗儿向幺妹那边瞟了一眼——幺妹正急匆匆地朝他这边赶来——他眼中为之一亮,仿佛从中获得了许多做人的信心、勇气和尊严,就毅然挺起了腰。
  
  大妹子手指黑狗儿吼道:“还不滚?!”
  
  黑狗儿理直气壮地回答:“我真的是来送鱼的。幺妹没来收网,是我替她收的。”
  
  此刻,幺妹跑到了黑狗儿的身边,她满脸通红、气喘吁吁地说:“黑狗儿,你、你来做什么?”
  
  “来给你送鱼。”黑狗儿整理了一下斗笠,把网兜递到幺妹面前,瞧了瞧她的肚子,小声问,“你……没事吧?”
  
  “没事。”幺妹本能地用一只手按住腹部,然后转头看着大妹子,哀求似地说,“大姐,你先回去吧。”
  
  大妹子对着看热闹的人吼道:“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玩猴儿把戏!”
  
  看热闹的人小声议论着,扫兴地散开了。
  
  “你拿着。”黑狗儿将鱼网兜交给幺妹提着,然后迅速转身往回走。
  
  “黑司令!黑司令!”幺妹焦急地喊。
  
  “黑司令”三个字在黑狗儿的心中自是有相当的分量的,这是世界上唯一的一个人对他的唯一的称谓,无异于某人对某人喊出“亲爱的”三个字。黑狗儿的心抖动了一下,俨然被某人扎了一针,注入了一些温暖的物质,他那顽石般的心因此变得柔和了,并鬼使神差地停住了步子,缓缓转过身来,望向幺妹——
  
  幺妹准备向黑狗儿跑来,却被大妹子一把抓住了。
  
  大妹子低声喝斥:“你到底想搞什么?跟我回去!”
  
  “不要你管我!”幺妹用力甩开大妹子的手,然后对着黑狗儿喊,“对不起!黑司令。”
  
  黑狗儿微笑着喊:“你放心吧!我会看好你的船,我会替你下好网,我会天天来给你送鱼!”
  
  “真的谢谢你!黑司令。”幺妹提高了网兜。
  
  黑狗儿挥了挥手:“快回去吧。”
  
  幺妹挥了挥手:“你慢走!”
  
  黑狗儿从幺妹的挥手之间领会了一些什么,便会意地点了点头,随后转身向前走去。他突然觉得步子变得轻快了,仿佛只要快跑几步,自己就可以飞起来,但他没有快跑,并有意放慢了步子。他认为幺妹此时一定正眼巴巴地目送着他的离去;而无论是谁,只要能被幺妹多看上一眼,那都是一件快乐的事。
  
  (七)
  
  黑狗儿并没有急着回到河里去钓鱼,他去了他小时候常去的一个地方——观音阁。
  
  观音阁为一栋木质结构的宏伟建筑,分上中下三层,飞檐翘阁的,像一个黑色的大怪兽不怀好意地蹲在一个大池塘边,与附近玲珑小巧的房子格格不入。黑狗儿的曾经的家(小街边的那栋破木屋)距观音阁只有百米之遥,可黑狗儿已很久没有去过那里了。他早已不再相信神灵,不再相信观音菩萨会保佑像他那样一个龌龊的、一无是处的、怪模怪样的人。要是观音菩萨真的具有菩萨心肠并大公无私,那么,她早就应该保佑他了。他自小在观音阁边长大,他已经记不清给观音菩萨磕了多少个响头,许了多少个愿。他的苦,就算世人不知,而观音菩萨应是最清楚的,她怎么就忍心看着这样一个可怜巴巴的孩子在痛苦的河流上漂泊,而还能装着很慈祥的模样独坐高堂却对此不闻不问呢?黑狗儿的心起初是极迷茫的,后来也便弄清了一个不成逻辑的道理:就算是菩萨,那也是凭心情办事的,她若喜欢谁,自然会保佑谁,她若不喜欢你,就算你的脑门磕出血来,那也无济于事。
  
  黑狗儿沿着石板路忐忑不安地向观音阁走去。在他的印象中,观音阁也有个鼎盛时期,曾有七八个大小尼姑在此烧香拜佛、不分昼夜地敲着木鱼,来此许愿的香客也自是络绎不绝,可后来,香客慢慢儿稀少,尼姑们也不知跑去哪里了,只剩下一位老态龙钟、意志顽强、瞎了一只眼的尼姑独自敲打木鱼,独自打扫寂寞、冷清的院落,到最后,就连那位瞎了一只眼的尼姑也没了踪影。由此看来,尼姑们也自是像黑狗儿那样看清了观音菩萨的虚伪假面,也就懒得在此虚度光阴了。
  
  黑狗儿战战兢兢地踏进了观音阁前的小院子,一眼望去,只见一片萧条败落的景象——小院内堆积着大堆的木材和废弃的家具,大堂的两扇木门斜斜地半掩着,格子窗上蒙着厚厚的灰尘和蜘蛛网,门两侧的对联只剩下几块残片,依稀可见“普度众生”四个字。他的心底涌出一股寒流:“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请您原谅我的罪过,同时,也请您原谅世人的罪过吧。”
  
  黑狗儿走到大堂门前,脱下斗笠,轻轻地推了一下门,门“嘎吱”一声,打开了一扇。
  
  大堂内一片幽暗。借助从板壁缝隙里射进的阳光,黑狗儿隐约看到了那尊观音菩萨的木雕像。他将斗笠放在门边,双手合十,给雕像作了个揖,然后才跨过门槛,一步步走近雕像。大堂内一片狼籍。黑狗儿摇了摇头,长叹一声,从嘴里低低地说出两个字:“悲——哀”,接着便“咚”地跪在地上,凝望着菩萨——还好,菩萨的全身还是干干净净的,看不到一点灰尘,更让他难以置信的是,供桌上还摆放着一点儿供品:两颗青苹果和两根黄色的香蕉。黑狗儿心里一阵欢喜:“想不到现在这个社会,还有好心人能忙里偷闲来服侍菩萨,真是难得,难得啊!”他连连向菩萨磕头,嘴里念念有词:“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如果可以,请您将幺妹的一切不幸都转加到我的头上吧!让我去替她受苦、受罪,然后,将我所有的快乐和幸运,都转加到幺妹的头上。大慈大悲的菩萨,请您一定要保佑幺妹,保佑幺妹平平安安、快快活活地活下去,并保佑她的孩子顺顺利利地生下来。只要您能做到这些,那么,就让我下辈子变成一个女人,变成一个尼姑,无日无夜地来伺候您,以报答您老人家的大恩大德……”
  
  突然,一个懒洋洋的男中音打断了黑狗儿的祈祷:
  
  “你在那里鸡啄米似地搞什么?”
  
  黑狗儿睁开眼睛,转回头,见靠大门的角落里,有一位破衣烂衫、约摸四十来岁的叫花子坐在一张破凉席上伸懒腰。
  
  叫花子打了个哈欠,又问:“来拜菩萨怎么不先给我打个招呼啊?”
  
  黑狗儿狠狠地瞪着叫花子,冷冷地骂道:“狗日的叫花子!是哪个准你到这里来困觉的?”
  
  叫花子从地上捡起一根火柴棍,一边慢条斯理地抠耳屎,一边慢条斯理地说:“哪一条法律规定,不准我来这里睏觉啊?”
  
  听了叫花子这句反问话,黑狗儿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就猛地站起来,东瞧西看了一番,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准备去教训那个自视清高、无理的家伙。
  
  “你!你想干什么?!”叫花子感觉情形不对,便猛地弹跳了起来。“你敢打?老子给你讲清楚,现在观音菩萨可是归我管的!”
  
  “归你管?”黑狗儿扬起的木棍停在了半空。
  
  “当然是归我管!”叫花子理直气壮地道,“是你给菩萨擦的灰尘?是你给菩萨洗的脸?是你天天给菩萨送东西吃?是你天天陪菩萨讲话?还不都是我?!要不是我天天在这里陪侍她老人家、哄她老人家高兴,天下能这么太平?!早就天下大乱了!”
  
  这番话在黑狗儿听来是句句在理啊!现在正流行一句“不论白猫还是黑猫,只要能抓住老鼠,就是好猫”,大家都一门心思地在赚钱,就算真赚了钱,外面的花花世界看不尽、玩不尽,谁还会跑来这个破地方与菩萨搭白杆(说白话)呢?叫花子可是个大功臣啊!黑狗儿惶恐地扔掉木棍,以一种崇敬的眼神看着叫花子,歉疚地说:“是的,她是应该听你的。对不起,打扰了。”他给叫花子鞠了一躬,转身又给观音菩萨鞠了一躬,然后再转回身,默默地向外走去。当他走到大门边的时节,被叫花子叫住了。
  
  “你——你给老子站住!”叫花子大声命令。
  
  黑狗儿转过身,毕恭毕敬地问:“还有什么事吗?”
  
  叫花子伸出两根手指搓了搓,一本正经地道:“米米!”
  
  “什么米米?”
  
  “就是钱啊!”叫花子打着赤脚快步走到黑狗儿面前。“算命瞎子都讲,‘无钱卦不灵’,更何况这里是个菩萨。”他双手合十给菩萨作了个揖,随后又盯着黑狗儿说,“刚才你愿也许了,可不能白许,你也不想愿不灵吧,啊?”
  
  “唵——是的,应该的。”黑狗儿尴尬地问,“要……好多钱?”
  
  叫花子摇头晃脑地想了想,伸出一根手指头,小声说:“最起码也要……一……一块。”
  
  “哦?好。”黑狗儿急忙从衣兜里抠出几张零散的票子。
  
  “我给你讲清楚,这可不是敲诈,这钱是要买东西给菩萨吃的。”叫花子嬉皮笑脸地道。
  
  “当然,这个我也清楚。”黑狗儿抽出一张十元的票子递给叫花子。“我给你十块钱。”他见叫花子伸手来拿钱,急忙把钱收在身后,严肃地说,“你可要记住,有空的时节,替我在菩萨前头多磕几个头、多讲几句好话。”
  
  叫花子连连点头,搓着手说:“这个当然,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嗨嗨,应该的。”
  
  黑狗儿把钱递给了叫花子。叫花子接过钱后,快速跳到门外,双手扯弄着钱,翻来覆去地仔细查看。
  
  “不要看了,是真的。”黑狗儿跨出门,拍了拍叫花子的肩膀。“答应的事可不能反悔。”
  
  叫花子快速把钱塞进裤子荷包,点头哈腰地道:“不反悔,不反悔,哪个反悔哪个就是王八蛋!”
  
  叫花子的话说得很诚恳,黑狗儿满意地点了点头,问:“你知道我喊什么名字吗?”
  
  “哪个不晓得你喊黑狗儿?”
  
  “在菩萨前头可不能喊我黑狗儿,我喊宋大河,要对菩萨讲我是宋大河,记住了?”
  
  “宋大河?好记!嘿嘿,记住了!”
  
  黑狗儿微笑着点了点头,从门边拿起斗笠,礼貌地说:“那就麻烦你了。我走了。”
  
  “不麻烦,嗨嗨……应该的,菩萨要是晓得你进了贡,一定会很高兴的,也一定会保佑你的。”叫花子向黑狗儿挥了挥手,“宋大河,你慢走!哈哈,走好!欢迎下次再来啊!”
  
  黑狗儿胸有成竹地离开了观音阁。他原本是不信神的,也没有任何信念,总是浑浑噩噩地活着,而今天突然间就信了,他感觉他的信念之门突然被打开,感觉胸膛突然间变得亮堂了。在他当时看来,人世间的幸与不幸几乎是相等的,如果有一个人在很幸福地活着,那么,就必定有一个人在不幸地生存着,而这一切,显然都被一个看不见的神灵掌控着,如果他黑狗儿想使一个人更好地活下去,那么,只有让他黑狗儿活得更坏,这样的等量代换应是符合冥冥中的规定的,神灵也应该是允许的,因为神灵并没有一点儿损失,这一如夜空中突然多出了一颗新星,那么,就必然会有一颗旧星在陨落。当他怀着这样的信念来到河边时,几乎已激动得不能自已。他看了看那两只躺睡着的船儿,然后一只手指向天空,大声呐喊:“天老爷你给我听着!把所有的不幸都朝我宋大河身上压来!我不怕!我受得起!”
  
  黑狗儿的呐喊声在河谷间回荡着,很快就弥散了……
  
  (八)
  
  翌日早晨,黑狗儿照旧去给幺妹送鱼,见幺妹家的大门关着,就犹豫着敲了一下门。
  
  门很快被拉开了。王麻子出现在门边,他阴沉着脸、微眯着眼睛、无精打采地坐在轮椅上。王麻子已六十岁了,短发已经花白,瘦瘦的个子,穿着白褂子、黑短裤,最使人过目不忘的是那一对眉毛,活像两把斜挂着的大刀。正是那两把“大刀”,给他增添一些意想不到的神采:尽管他已瘦骨嶙峋,但仍然能做到不怒自威,使人望而生畏。
  
  关于王麻子的身世遭遇,在此作一个简单介绍。他于一九三零年出生,真名叫王吉文,年轻时还称得上个帅小伙,只因他年少时,脸上过早地长出了许多青春痘,大家才给他取了个绰号,叫王麻子。他有一个很美好的童年。大湘西解放后,他父母被划为了‘地主恶霸’,批斗和游行自是在所难免,除了他弟弟王吉民,他一家人被赶到酉水河上去打渔,从此过上了风雨飘摇的日子。他爸妈心想一辈子也没做过什么龌龊的勾当,无非是靠做布匹生意赚了些钱,多买了一些房子,多买了一些田土,何至于如此呢?如果时间能倒回几十年,他们给别人打长工,也是不折不扣的无产阶级。最使他爸妈无法忍受的是,他俩不得不跪在大台子上去面对那个曾参加过湘西剿匪的二儿子的批斗,于是,他俩就在一个夜里,双双投河自尽了。那时,王麻子才二十一岁。之后,事态有了一点转机,由于得到了弟弟王吉民的暗中相助,王麻子成为了一位小学教师。当他快三十岁的时节,总算跟一位名为程香兰的小学女教师匆匆成了家,可是,他万万没想到,还没过上多久的好日子,命运又给他的生活添加了一包味精——文化大革命来了!他和香兰被扣上了‘臭老九’的帽子,游行和批斗自是在所难免,还被迫去挑大粪。香兰是一个娇小的女子,怎么能经受得起这些折腾呢?她酷爱写作,还一直梦想着有朝一日能成为一位女作家呢!可几个戴着红袖章的家伙,冲进学校,把她写的两本诗集和三本小说的稿子全都收缴了,并当着她的面,一把火把稿子给烧了。那些稿子共有两百多万字。这次轮到香兰想不开了,她也投河自尽了,那时,大妹子十一岁,二妹子七岁,幺妹才三岁。之后,王麻子再次沦落为一位在酉水河上飘摇的渔民,多亏得到了黑狗的鼎力相助,才使他一家度过了那一段饥荒的年岁,要不然,他的三个小女儿能否存活一个,也是个未知之谜。故此,王麻子把黑狗是当着救命恩人来看待的,当黑狗去世之后,他自是把黑狗儿当成了自己的儿子一样看待。
  
  “王叔叔,你……”黑狗儿上下打量着轮椅,脸皮抽动了几下,显得有些意外和难过。
  
  “进来吧。”王麻子看了看黑狗儿提着的三条大鲤鱼,然后双手摇着轮椅的轮子,退开了。
  
  黑狗儿先脱下斗笠,然后才走进堂屋。他曾多次来过这里,对家中的环境很熟悉。屋内陈设简陋,除了一台老式收音机算为唯一的“家电”之外,就是桌子、板凳、坛坛罐罐和一些日用杂物,但一切都收拾得很干净、摆放得很整齐,这样很好,跟黑狗儿的身份极协调,并使他产生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幺妹不在家?”他小声问。
  
  “到吉首去了。”王麻子从木桌上拿过一包龙山牌香烟,抽出一支,递给黑狗儿。“来,抽烟。”
  
  黑狗儿迅速将斗笠丢到角落里,然后伸出一只手准备去接烟,可又马上缩了回来,尴尬地笑着说:“鱼放在哪里?这是幺妹的鱼,她不在,我帮着收的。”
  
  “就放在那个盆子里。”王麻子用那只拿着一支烟的手,指着门角落里的一个木盆子。
  
  黑狗儿躬着腰,快步走到角落边,将鱼小心地放在木盆内,然后快步走到王麻子面前,伸出双手,谨慎地接过了那支烟。
  
  王麻子打燃打火机,去为黑狗儿点烟。
  
  黑狗儿犹豫了一下,才慌忙将烟叼在嘴里,把脸凑过去,并用双手捧着王麻子的手。当烟被点着之后,他用右手中指,轻轻地在王麻子的手背上点了三下,然后迅速退到一旁,毕恭毕敬地站着。
  
  “坐吧。”王麻子指了指木桌边的一把靠背椅。
  
  黑狗儿受宠若惊,眉头有力地翘了起来,俨然一个小兵受到了首长的莫大褒奖。他知道那张靠背椅是王麻子的专用椅,一般人是没有资格去坐的。他激动地走到靠背椅边,情不自禁地伸出一只手掌,在柔软的垫子上来回抚摸了两下。
  
  “是干净的,坐吧。”王麻子点上了一支烟,闷闷不乐地抽起来。
  
  黑狗儿轻轻地在靠背椅上坐下了,他挪了挪屁股,喜滋滋地抽烟。
  
  “麻烦你了。”王麻子轻声说。
  
  “哦,这没什么麻烦的,嗨嗨……应该的。”
  
  黑狗儿瞟了王麻子一眼。从情形上分析,大妹子还没把她在河边所见的事告诉这个当家人,要不然,就凭王麻子的牛脾气,早就用棒子将他黑狗儿撵出门去了,哪里还会让他享受如此之高的待遇!
  
  王麻子瞟了黑狗儿一眼,嘴唇哆嗦着说:
  
  “小龙出事了,你晓得不?”
  
  “哦,晓得,晓得。”提起小龙,黑狗儿的眉头立马就塌了下来,脸皮抽动了几下,摇了摇头,又说,“哎——真是晴天霹雳啊!天老爷怎么就没长眼睛呢?几般配、几恩爱的一对呀,眼看就要双喜临门了,怎么就……”他痛苦地瞟了王麻子一眼——正巧王麻子也在瞟他——他的话就此卡在了喉咙里。他感觉王麻子好像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于是便觉得对不起眼前这位勤劳、诚实而又不幸的渔人,甚至感觉自己十分羞愧,就像一个无耻的罪人,对社会、对人类做出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不禁全身发抖,头也沉重地垂下了。
  
  “这可能就是命吧。”王麻子忧郁地说,“幺妹经常在我面前夸你,我知道你对她很好。你也不要太难过,这就是幺妹的命吧。哎——”
  
  王麻子的贴心话,让黑狗儿感觉无地自容,并迫使他噙着的泪水轻轻松松地滑落了。
  
  “哦、哦、不难过……不难过。”黑狗儿慌乱地擦着眼睛。“我爸讲过,命中注定的事,就没有什么好难过的,我……一点儿也不难过。”
  
  王麻子伸出一只手,在黑狗儿的后脑勺上轻轻地拍了一下,说:“你跟你爸一样,都是好人。”
  
  那轻轻的一拍,似乎给黑狗儿注入了一些力量和勇气。黑狗儿抬起头,哽咽着说:“可好人有什么用?都没得好报。”
  
  “此话差矣!”王麻子提高声调,郑重其事地道:“好不好报,并不是拿金钱来衡量的,也不能拿寿命的长短来衡量,这得让良心来作证!得自己的良心讲了算。”
  
  “自己的良心讲了算?”黑狗儿迷惑地看着王麻子。
  
  “对!”王麻子吐出一口烟子,铿锵有力地道,“哪个肯定有钱人就一定好过?哪个肯定穷人就一定难过?哪个肯定活到一百岁就一定快活?讲不定他还生不如死呢!讲不定……”
  
  这时,大妹子提着一篮子小菜快步从大门走进来,把王麻子的话打断了。她一进门,就指着黑狗儿吼道:“你来这里搞什么?!哪个请你进来的?”还没等黑狗儿回过神来,大妹子已冲到黑狗儿面前,一把提起他的衣领吼:“滚!快滚!”
  
  黑狗儿俨然一只丧家之犬向门口溜去。
  
  王麻子气愤地拍了一下桌子,吼道:“他是我请进来的!怎么了?黑狗儿你给我站住!”
  
  黑狗儿哆嗦了一下,站住了,微闭着眼睛,无可奈何地听着父女俩在争吵。
  
  “爸!他不是个好东西!他不配进这个家门!”
  
  “他怎么就不是个好东西了?他怎么就不配进这个家门了?啊?”
  
  “他……他……他、他就不是个好东西!我看见……我看见……我看他不顺眼!”
  
  黑狗儿的心先是紧缩着,仿佛即将停止跳动,接着就放松了,噗通噗通地蹦跳起来。由此看来,大妹子毕竟是幺妹的大姐,还顾忌着幺妹的颜面,没把她所见到的“丑事”抖出去。尽管那“丑事”的实质并不丑陋,但谁又会相信呢?就算黑狗儿有十张嘴也难以解释清白。
  
  “你看不顺眼的人还多着呢!你要搞清楚!这里不是保靖大街!是我王麻子的家!这里没有卖狗皮膏药的!”
  
  “你!爸爸……你这讲的是什么话?”
  
  “正宗的保靖话!”
  
  “这里同样是我的家!”
  
  “这里早已不是你的家了!你早就嫁人了!嫁出去的女就是泼出去的水!”
  
  “你以为我想赖在这个家里吗?要不是你半死不活的,我才懒得赖在这里!”
  
  “你咒老子死是不是?!”
  
  “啪!”拍桌子的声音,接着又是一声“啪!”扇耳光的声音。
  
  “你打我?你从来就没打过我!你竟然为了一条狗打我!值得吗?我是你的妮儿啊!”
  
  “我没得你种没教养的妮儿!”
  
  黑狗儿原本想一走了之,但现在已深陷事端,无法脱身,只好转回身,看着王麻子,安慰着说:“王叔叔,你消消气,都是一屋人,有话好好讲。”
  
  “哪个跟你是一屋人?你这条狗!”大妹子举起菜篮子,用力朝黑狗儿砸去。
  
  黑狗儿没有躲闪,菜篮子砸在了他的胸脯上,小菜撒落在地。
  
  黑狗儿并没生气,他歉疚地说:“大妹子,都是我不好,你如果有什么气,就全往我身上出吧。”
  
  大妹子双手捏成拳头,冲到黑狗儿面前,然后举起拳头吼道:“你莫以为我不敢!”
  
  “你敢!”王麻子怒吼道,“你敢打下去!我就从此没你这个妮儿!”
  
  大妹子转过头去,看了王麻子一眼,接着紧闭上双眼,狠狠地打了黑狗儿一个耳光。
  
  黑狗儿感觉瞬间闯入了黑夜,满天都是小星星。
  
  “滚!你给老子滚!”是王麻子的绝望的吼声。
  
  黑狗儿感觉脸上又是一阵麻,显然又挨了一耳光。
  
  “你这条恶狗!癞皮狗!”是大妹子的绝望的吼声,“我走!你现在满意了!我走!”接着,大妹子跑出了大门。
  
  黑狗儿心慌意乱地追到门外,揉了揉眼睛,依稀看到大妹子的人影子向前跑去,就喊:“大妹子!你回来!快回来!要走的人应该是我!你快回来啊!大妹子!”
  
  从堂屋内传来王麻子的喊声:“不要理她!黑狗儿,快进来!”
  
  黑狗儿垂头丧气地回到堂屋里,见王麻子脸色苍白、有气无力地坐在轮椅上喘粗气,就关心地问:“王叔叔,你……你没什么事吧?”
  
  王麻子无力地挥了一下手:“大妹子就那个脾气,你莫跟她一般见识。”
  
  “其实,都是我不好。”黑狗儿愧疚地说,“要不是因为我,你俩就不会闹成这个样子,不如,我这就去把大妹子劝回来?”
  
  “算了,”王麻子揉着胸口说,“随她去吧!她的脾气我最清楚,现在就算是十头牛也莫想把她拉回来,但过不了几天,等她消了气,自然就会回来的。”他看到有两个小孩子在大门朝屋内窥探,就又说,“快去把门关了。”
  
  “哦,要得。”
  
  两个小孩子见黑狗儿来关门,就嬉闹着跑开了。
  
  黑狗儿快速关上了大门,再转回身,看了看地上撒落的菜,便蹲着去捡。
  
  “王叔叔,你吃过早饭没有?”
  
  “我不饿。”
  
  说自己不饿,就表示还没吃。
  
  “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饭怎么行呢?”
  
  黑狗儿把菜全部捡进菜篮子里后,又对王麻子说:“我这就去办饭。”说完,就提着菜篮子快步向后面的厨房走去。
  
  (九)
  
  没多久,饭菜自是办好了。
  
  黑狗儿将一盘青椒炒肉和一碗鸡蛋汤摆放在堂屋里的木桌上,还盛了一碗饭。他见王麻子坐在轮椅上打盹儿,就轻言细语地说:“王叔叔,可以吃了。”
  
  王麻子微微睁开眼帘,看着黑狗儿,仿佛看着一个遥远的梦。
  
  “可以吃了,王叔叔。”黑狗儿又说了一句。
  
  “哦,哦?好,吃饭。”王麻子回过神后,摇着轮椅来到桌边,看了看桌上的饭菜。“怎么只装一碗饭?”
  
  “我吃过了。”黑狗儿将饭碗摆在王麻子面前的桌上。“可能没有幺妹做的好吃,你就将就着点儿。”说完,他双手拿着一双筷子递给王麻子。
  
  王麻子接过筷子,夹起一根四季豆放进嘴里细嚼慢咽。
  
  “味道还可以?”黑狗儿紧张地问。
  
  “嗯——不错!合我的胃口!”王麻子点头称赞。“真的好吃。”
  
  “好吃你就多吃点。嗨嗨……”黑狗儿一脸笑得稀烂。“快吃吧,吃完了我来收拾。”
  
  王麻子点了点头,埋头吃饭。
  
  “你讲……大妹子到底什么时节才得回来?”黑狗儿试探着问。
  
  “莫管她。”王麻子用筷子指了指旁边的一把木椅子,示意黑狗儿坐下。
  
  黑狗儿点了点头,规矩地坐在木椅上,认真地看着王麻子吃饭,禁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王麻子瞟了黑狗儿一眼,边吃边说:“你……你还是再加点吧。”
  
  黑狗儿赶紧摇手,说:“我真的吃得太饱,吃不下了。你慢吃,慢慢吃,不急,嗨嗨,别呛着了。”
  
  “养儿还是比养妮儿强啊。”王麻子咽下一口饭,感叹道,“养妮儿有个屁用?瞎操心,白忙活!哎——只会给老子添气!”
  
  “你看,幺妹不是很好吗?一看就晓得是个孝顺的人。王叔叔,你莫操心,就等着享清福吧。”黑狗儿寻思着说,“你是个好人,自然会有好报的。”
  
  “哎——光孝顺有个屁用!迟早还不是人家屋里的媳妇?”
  
  “哦,这个请你放心,幺妹亲口对我讲过,她哪里也不去,”黑狗儿抓了抓脑壳,嬉笑着说,“她会找一个上门郎来,给你养老送终。”
  
  王麻子不再接话了,埋头吃饭。
  
  黑狗儿干坐在那里,显得点拘束,他想了想,又拉起了话把头。
  
  “王叔叔,你讲……幺妹要到什么时节才得回来?”
  
  “可能要两三天吧。”
  
  “两三天?”黑狗儿又抓了抓脑壳。“这两三天,不如让我来服侍你吧?”
  
  “你不要下网捕鱼了?不要去钓那个什么美人鱼了?”
  
  “这个……这个……当然是要去的。”黑狗儿抓耳挠腮地说,“我的意思是,我每天来给你办三餐饭,这也耽搁不了多少时间,其它的时间,我该干什么还是得干什么去。”
  
  “我吃饱了!”
  
  王麻子将饭碗重重地搁在桌子上,把黑狗儿吓了一哆嗦。
  
  “有些事我想着就气!你看,”王麻子用双手在自己的身上比划了一下,气愤地道,“你看我现在成个什么样子了,连一个亲人也不在身边!你说我忙活了这大半辈子究竟得到了一点什么?还非得靠着一个外人来服侍。我……我一想到这些……我……我就……”他用双手擦着眼睛,声音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王叔叔,你想开点,莫怄气。”黑狗儿激动地站起来。“我爸在世的时节,不是跟你认过伙计(结拜兄弟)吗?我并不是想跟你攀亲,我晓得我配不上,只要你把我当成是自己家里的……家里的一个长工就行了。今后,不论有什么事就尽管吩咐,我若能办到的,就一定会尽力去办成,就算是办不到的,我也会尽力去办。”
  
  王麻子不再说话,开始点烟,抽烟。
  
  “既然你吃饱了,那我就收拾了?”黑狗儿小心地问。
  
  王麻子点了点头。
  
  黑狗儿端起菜盘子,向厨房走去。等他洗完碗筷重回到堂屋时,只见王麻子笔直地坐在轮椅上、眯眼看着他。
  
  黑狗儿卑躬屈膝地说:“王叔叔,碗筷都已经洗好了,那你就安心休息,我下河里去了。”
  
  王麻子用食指轻轻地点了一下放在桌上的一沓十块的票子,淡淡地说:“你看你裤子都烂成什么样子了?这是一百块钱,拿去买件新的吧。”
  
  黑狗儿赶紧用双手挡住屁股后面的两个破洞,尴尬地说:“这……这是今儿早上……不小心挂破的,嗨嗨……没事,回到船上补一补就行了。”
  
  “叫你拿去就拿去!一个后生家,别像个妮儿似地忸忸怩怩的。”
  
  “这……这千万拿不得!拿不得!”黑狗儿求饶般道。
  
  “怎么拿不得?!”王麻子微眯着的眼睛睁开了,两把“大刀”竖了起来。
  
  黑狗儿从那两把“大刀”的阴影里意思到了威严和挑衅,腰也便弯得更低了。他绞尽脑汁企图寻找出一个最合适的理由去说服王麻子,但觉得都不妥,于是,头也便垂得更低了,脸皮抽动着,恰如一个受了委屈而即将痛哭流涕的孩子。这时,王麻子干咳了一声。黑狗儿显然懂得那一声干咳的含义,那就像一位君主在吆喝奴才:“快点儿回答!”他不禁哆嗦了一下,头随之抬起了一点儿,并随口说:“我想拿不得就是拿不得,这没有理由,这是原则问题。”黑狗儿对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感到十分满意,故此,腰也挺起了一些,且对着王麻子若有所示地笑。那笑的含义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会不明白吧?”其实,他的话究竟表达了一层什么意思,他自己一点儿也不明白。
  
  “哦,哦……”王麻子会意地点了点头,感叹道,“你这是人穷志不穷啊!叔叔很欣赏!好!不愧是黑狗的儿子。你爸爸可是我王家的大恩人啊!他在世的时节,我就十分欣赏他的性格,敬佩他的为人。你爸曾经对我讲过,就算全世界的人都看不起他,但是他自己看得起自己……”
  
  王麻子在滔滔不绝地发表感慨。此刻,黑狗儿仿佛一位忠诚的教徒在聆听一位受人敬仰的教主说教,表情虔诚得无法形容,他的眼中闪烁着激动的泪光,以至于使他精神倍增,并显得容光焕发。“多好的一位老人呀!”他在心里说,“这么好的老人,完全可以摆到庙堂上供人去祭拜,而他竟然敬佩我爸,而我又是我爸的儿子,就算是我爸的儿子他也欣赏,这是个什么道理呀?只能充分说明他是一位大大的好人。”
  
  王麻子看到黑狗儿的异常表情之后,虽然不清楚黑狗儿在想些什么,但还是受了些感动。他用那只微微颤抖着的、干巴巴的手,握住了黑狗儿的粗大的手掌,微笑着说:“你放心,王叔叔不会强迫你去做你不想做的事。你讲的没错,我确实跟你爸认过伙计。人,得言而有信,更何况是喝过血酒的拜把子兄弟,既然你爸不在世了,那么你就是我的儿子。今后,你就把这里当成是自己的家吧。”他左右看了看,接着说,“这里虽然不怎么样,但还算是一个家,总比呆在河上强,你讲呢?”他用另一只手擦了擦眼睛。
  
  “这……你讲的有理。”黑狗儿点了点头,感动得直想哭,但是他忍住了,勉强地笑着,又说,“可是,王叔叔你想想,我已在河上、在船上住惯适了,若真要我住在这地上,住进这大屋里来,我怕反倒会不惯适。”说到这里,他大胆地将自己的另一只手,按在了王麻子的手背上,并深情地凝视着对方的眼睛。“好了,你休息吧,我要下河里去了。”他轻轻地拍了一下王麻子的手背。
  
  “哦,哦,去吧。”王麻子微笑着点头。
  
  “我会再来看你的。很快。”黑狗儿恋恋不舍地松开了王麻子的手。
  
  黑狗儿戴着斗笠,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幺妹的家,沿着烂泥湾的小路,向酉水河走去。他一路回味着王麻子的话,感觉特别有意思,特别温暖,但使他万万想不通的是:王麻子竟然为了他黑狗儿打了大妹子,还把大妹子撵出了门,这是个什么道理呢?一个小商贩站在路边摊旁喊卖烧饼。这时节,黑狗儿才记起自己还没吃早餐,肚子里早就咕咕叫了,于是从裤兜里抠出一块钱,向那边走去。他一边走,一边暗自揣想:“拐了,拐了!得罪了大妹子,今后上街都得小心了,千万不能让她碰到,若让她碰到就麻烦大了……”
  
  (十)
  
  已经整整两天了,仍不见大妹子和幺妹回来,黑狗儿反倒很高兴。他每天都会带着鱼去看望王麻子,并给其最细致、最贴心的照料。他一边忙着河里的事一边顾着王麻子家里,两头跑确实很累,但他反而觉得很快活。日子确实过得太快,两天一晃就过去了。
  
  黑狗儿每天在忙碌中度过,但他并不敷衍了事,且每件事都做得都很专心,可说是竭尽所能。他会把米选了又选、洗了又洗,保证里面不掺杂一粒沙子,并洗得像雪花一样白,仅这一件小事,他就曾多次得到王麻子的极端肯定和赞许,而他总是淡淡地一笑,赶紧走开去做别的什么事了。出于信赖,当家人经过深思熟虑,很慎重地将一片大门钥匙交到了黑狗儿手里。在这件事上,从当家人的脸上看不出一点异样的神色,但却在黑狗儿的胸膛里卷起了轩然大波,当黑狗儿捧着那把象征着最高荣誉的钥匙之时,手脚都在颤抖,他感觉自己形同他那只破小的船儿,无法承受这份信赖之重。黑狗儿终于能够大模大样地与王麻子同坐在一张桌子边吃饭了,那俨然一对亲密的父子在同桌进餐,共享美好的时光,这对黑狗儿来说,简直是荣幸之至。再说,黑狗儿每天钓鱼也不觉苦闷了,他会把自己在王麻子家中的遭遇说给“小燕”听,并添油加醋地说得绘声绘色,并因此而沾沾自喜。是的,现在还没有什么使黑狗儿感到不快活的。他爱酉水河,他爱美人鱼,他爱幺妹,他因此爱着他所能目击的一切。
  
  这已是第三天的清晨了,黑狗儿照旧提着鱼,急匆匆地朝幺妹家赶去。当他走到迁陵小学大门外时,有几个来上早课的小学生指着他的屁股嗷嗷叫,他便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把他们骇跑进校园里去了。他丢掉石头,扭转身子,用两根手指小心地撩起裤子看了看:两个大补丁活像两张猫脸。他快步向前走去,无奈地想:“也不能只怪小学生们讨嫌呀!见这样的两只大花猫趴在屁股上,他们是不得不笑啊!过几天就是中秋了。中秋一过,天就要转凉了。也不能光只心痛钱,也要心疼一下自己的屁股,既不能让它遭受小儿家的笑,也不能让它遭受秋风的欺负。是该弃旧换新了,这不是爱慕虚荣,而已关系到个人尊严的问题……”
  
  黑狗儿刚一踏上洋儿巷内那青亮光滑的石板路,烦恼的思绪便一扫而光。他昂首挺胸地走到幺妹家门前,见大门关着,就从裤兜里抠出钥匙,放在手掌上不停地抖动着,有意使之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来。这响声在黑狗儿听来是特别嘹亮的,恰如钥匙在对着全世界的人呼喊:“都快来看啊!我就要开门啦!”直到发现有人在好奇地朝他打量着时,他才会不紧不慢地从两片钥匙当中挑选出那把象征着最高荣誉的钥匙,打开大门,再有意提高声调喊:“我回来了!”然后才洋洋自得地跨进门去。
  
  没有人回应。有没有人回应对黑狗儿来说很无所谓,他在乎的是喊的过程,也可以说他是喊给外人听的。堂屋里空落落的。王麻子也许还在睡觉,也许到后院里去看小说了。后院里有一块菜园子,那里的空气显然更为新鲜。黑狗儿照旧把鱼放在那个木盆子里,然后径直穿过堂屋,朝后院走去。
  
  王麻子果真在后院里看书。自从黑狗去世后,王麻子除了书,就没有一个朋友了。黑狗儿知道,王麻子最近在看一本名为《红楼梦》的书。他曾听王麻子说过,那是中国四大古典名著之一。
  
  “又在看名著呀?”黑狗儿站在后门边亲切地问,算是给王麻子打了招呼。
  
  “哦,来了?”王麻子整理了一下老花镜,瞟了黑狗儿一眼,然后继续看书。
  
  黑狗儿自豪地看了看木架子上规规矩矩地挂着的一长排干鱼,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冲动。在他看来,那一条条用绳子吊着的干鱼,就是一枚枚烁烁发亮的奖牌。“多漂亮的干鱼啊!”他美美地想,“不晓得幺妹看到了,该有多欢喜呀?” 他微笑着点了点头,算是给了自己一个肯定的评价,然后就去厨房里操办早饭。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黑狗儿再次来到后院里,并走到了王麻子身边。
  
  “可以吃早饭了吧?”黑狗亲切地问,如同一位忠实的仆人在请示他的主子。
  
  “哦?哦,好。”王麻子意犹未尽地合上书本后,取下老花镜挂在胸前的褂子领口上,接着又说,“你应该还记得《红楼梦》是哪个写的吧?”
  
  “哦,昨天吃晚饭的时节听你提起过,好像是曹雪芹写的,没错吧?”
  
  “想不到你的记性倒是蛮好的。”王麻子点了点头。“不过,回答的不完全正确。”
  
  “哦?”黑狗儿抓了抓脑壳。
  
  “我昨天是对你提起了曹雪芹,可忘了给你提起高鹗。”
  
  黑狗儿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推着轮椅向堂屋走去。
  
  “曹雪芹是在一个封建大家庭里长大的,”王麻子娓娓地说,“是个贵族,可到后来,家庭没落了,他在写这本书的时节,可讲是饥寒交迫,孤苦伶仃,当他写到第八十回的时节,就死了。”说到这里,他回头看了黑狗儿一眼。
  
  黑狗儿点了点头,表示他在用心听讲。
  
  “《红楼梦》共有一百二十回,”王麻子继续往下说,“后四十回是高鹗写的,所以,写这本书的应该是两个人,一个是曹雪芹,一个是高鹗。”
  
  “哦,哦,我明白了。”黑狗儿推着王麻子来到桌子边,松开手。
  
  桌子上摆放着两菜一汤,外加两碗饭、两双筷子。
  
  黑狗儿快速在王麻子对面的木椅上坐下,拿起筷子给王麻子碗里夹了一夹菜,然后轻声说了句吃饭吧,于是俩人开始吃饭。
  
  “黑狗儿,你平时有空的时节,应该多看些书。”王麻子边吃边说。
  
  “是的,幺妹也曾对我这么讲过。”
  
  黑狗儿抬起头,发现王麻子在埋头吃饭,然后笑了笑,也埋头吃饭。
  
  又听到王麻子在说:“常言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句话不无道理啊。”
  
  黑狗儿想了想,然后抬头看着王麻子,一本正经地说:“这一定是某个大人物道的,当然应该有道理,不过,我好像不太明白其中的意思。”
  
  “正因为你书读得太少,所以才会不懂。”王麻子坐正身子,笑容可掬地看着黑狗儿。“黄金屋就代表无尽的财富,颜如玉就代表美丽的女人,现在你应该懂了吧?”
  
  “哦?哦。”黑狗儿思索着说,“大概就是讲书中不仅有无尽的财富,还有美丽的女人,是这样的吧?”
  
  “这个……这个?”王麻子抓了抓脑壳,模棱两可地回答,“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吧,但这句话的主要用意还是奉劝大家多读书。”
  
  “哦,多读书当然是好的。”黑狗儿恍然大悟地说,“你看,书中不仅有花不完的钱,还有美丽的女人,这有什么不好的呢?当然是好的。嗨嗨……”
  
  “嗨嗨嗨。”王麻子干笑了几声,用筷子指着菜盘子。“来,吃菜!我们可不能像曹雪芹那样为了学问老是饿着肚子呀!哈哈,快吃吧。”
  
  “好!吃。”黑狗儿夹了一夹菜放进自己碗里,刚准备吃,突然又搁下筷子,迷惑地问:“我还有一件事搞不太懂,可不可以向你请教一下?”
  
  王麻子欣然道:“精神可嘉!但问无妨。”
  
  黑狗儿想了想,皱眉问道:“既然书中有钱有女人,那为什么曹雪芹会沦落到孤苦伶仃、饥寒交迫的地步呢?”
  
  “这个……这个……这个问题问得好啊!”王麻子放下筷子,把右手当着梳子不停地梳理着自己的短发,并以一种异样的目光打量着黑狗儿。“你能提出这样的问题,说明你已经能够举一翻三,还说明你的思维方式已经大大地开窍了。”
  
  黑狗儿喜不自禁地道:“你……王叔叔你太过奖了。”
  
  “这个问题真的问得好呀!”王麻子再次夸奖了一句,寻思着说,“你该知道,曹雪芹是写书的,他就得把所有的精力都倾注到书里,可讲是倾其所有,那书就像是他埋下的一个宝藏,专等着后人去开采的,这样,他自然就很穷了,不穷都不行啊!”
  
  “那么?那么美丽的……女人呢?”黑狗儿迷惑地问,“难道他把自己的女人也当作宝藏埋进了书里,专等着后人来开采?”
  
  “这个……这个道理很深奥,也是个比较严肃的话题,就算我讲了你也不会懂。”王麻子尴尬地笑了笑,拿起筷子,指了指菜盘子,求饶似地说,“还是先吃饭吧?你看,菜都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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